浴血16年,他打造出中国聋足中的巴萨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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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秋天,我被朋友拉去看一场特别的足球赛。

那天天气不错,煦和的日光照射着整个赛场,是北京难得视线清朗的日子。对垒双方激战,我几乎可以看到球员腿部肌肉线条,和他们冲撞时的狰狞表情,但赛场上却没有声音,没有呼喊嚎叫也没有场边加油的躁动,置身其中,我像是在看一部消音过的默片。

准确来说,这部默片只有一些背景音,那是奔跑带来的呼呼风声,足球撞击草地的咚咚闷响,以及人剧烈的喘息。

教练郑国栋站在球场边指挥着进攻,他也没有任何话语。他和球员之间有独特的战术密语,在安排进攻和防守时,他只是做出一些手势,或者就只是眨眼睛。除此外再没有别的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笼罩着球场。

在这种安静里,我几乎落下泪来。这是我看的第一场聋人足球比赛。球场上所有的球员都是聋哑人,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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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湛江队在比赛

郑国栋执掌这支无声球队已经16年了。他会讲话,是个嗓门很大的健全人。差不多16年前,中国国家足球队史无前例地第一次打入世界杯,国人对足球的热情被全面点燃。郑国栋的聋人足球队就萌芽在那次热潮中。

处在中国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学生宿舍有一台25寸电视机,聋哑学生们牵上长长的电线,七手八脚地把电视搬到楼外的乒乓球桌上,男孩子们围在电视周围。他们虽然听不见,看到激烈时刻,也会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欢呼。

那时,郑国栋还是这所特殊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他子承母业来了特殊学校教书,个子不高的他身材壮实,眼睛又大又圆,平日里喜欢打篮球,特殊学校没有足球场地,他对足球也没什么太多的兴趣。

刚刚22岁,正是满腔热情的年纪,郑国栋选择进入特殊学校,没有升学压力,日子十分清闲。郑国栋是特校的临时工,每月工资490元,当时深圳车间每月赚到两三千元很容易。谈了四年的女朋友,觉得在湛江这样的小城市没有未来,选择了去深圳。两人开始异地恋爱。

在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有三类学生,听力障碍、视力障碍和智力障碍。智力障碍的孩子无论怎么教成绩都难有起色。盲童毕业后多数流向按摩业,聋哑人则会学一门工艺雕塑之类的技术,毕业后输送到工厂的流水线上。然而现实中,存在交流障碍的聋哑人很难被社会接纳。他们总是在工厂做不了多久,就因为各种原因离职,或因无所事事,或误入歧途,偷盗、抢劫是常事。

世界杯的热潮过后,郑国栋留心到一个现象:在校园篮球场的边缘,男孩们开始流行踢东西,他们有的光着脚,有的跻拉着拖鞋,踢的东西包括纸团、易拉罐、泄了气的皮球,总而言之,有什么就踢什么。

2002年秋季开学,情路坎坷的郑国栋决心做点什么。他花25元买了个商店里的足球尾货,和这帮前途渺茫的残疾孩子占据了学校那块空置的泥地,追来逐去。语文老师郑国栋或许想不到,几年后,他将带着这样一支队伍,杀入聋哑人足球世界杯的决赛圈。

球队主力陈振华是学校里知名的惹事者、“富二代”,以及短跑冠军。世界杯赛事转播时,他总能挤占学校电视机前的最佳位置。

出生在港口乌石镇上的一个殷实家庭,陈振华的父亲陈和平在改革开放后,凭着灵活的头脑,做起了海运生意,攒下颇为丰厚的家底。然而,经过一次高烧后的抗生素注射,4岁的陈振华失去了听力。

父亲带着陈振华遍走全国求医,不放过报纸上任何一个名医、一家医院的介绍,可惜毫无结果。陈和平至今记得,去黑龙江求医途径北京时,被自称是公家的人无故地鞭打。

残酷命运留给陈振华无尽的不忿,他胆大,个性蛮横。一次遇到乌石镇的同乡被高年级学生欺负,他一猛子扑了上去。对方比他高出两个头,却被陈振华生生把鼻梁骨打折了。

陈和平为此赔了6000元,那还是1997年。之后的数年间,陈和平几乎每个月都要带着现金去特殊学校,为打架斗殴的儿子善后。陈振华一向健壮,校运会的百米跑,他总是冠军,4人接力赛,他负责最后一棒。

现在,他迷上了足球。郑国栋听说过陈振华的传言,但他并不在意,事实上,涌上来踢球的,都是学校最顽皮的那些孩子。他们胆子大,活泼好动,也不害怕对抗。以前,这些刺头总是趁门卫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惹事生非,现在不必了,他们可以踢球了。

滚动的皮球聚集着学生们的热情,郑国栋想到,可以在校园内组织足球比赛。这年的12月,他向学校申请组织“烛光杯”足球赛。他从小喜欢看漫画,手绘了海报,安排了赛程。各年级都派出健壮的同学出来,同班的同学都来做啦啦队,学生们做了“无敌”“加油”的招牌,有的则挥舞着收集来的小国旗,五星红旗最多,挥舞着巴西国旗也不少。

郑国栋感到一种热情。他的妈妈是特校最早期的教师,他从小在特校长大,中学时代也曾和妈妈的学生们聚在一起玩过扑克。他很清楚聋人的特性,焦虑、易怒,因为听不见而容易产生不安全感,甚至,有些学生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但是随着踢球日久,他逐渐开始引导这些顽固自闭的年轻人。陈振华和别的队员不和,互相不传球,郑国栋就从中调和。有些学生不理解偷盗的概念,只以为是拿,郑国栋就排演小品,让他们从角色扮演中明白伦理规则。针对这些累教不改的顽皮鬼,最有效的一招还是不准踢球,效果立竿见影。

那年比赛上,五年级的队员李海洋一脚抽射,越过半个球场后,球进了。这个被家里人唤作“黑佬仔”的男孩被郑国栋注意到,然后进了他的泥地足球队。很快,李海洋就成了这支球队的核心球员。

联赛过后,郑国栋决定给自己的队伍找一个组织。他向学校申请成立足球俱乐部,时任学校校长觉得,“这是有益身心的活动”。2003年5月20日,足球俱乐部正式成立,学校给了球队一间学生宿舍做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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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聋人足球队成立

郑国栋和男孩们兴奋极了,把这个不大的房间精心布置起来,房间里贴满了球星的海报和各国的国旗。房间里置办了一台电视,有重要比赛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看。

2003年12月,广东江门举行首届全国残疾人足球赛。湛江市残联听说特校有这样一支足球队,决定派他们出战。

郑国栋和俱乐部的球员都为之雀跃,此前,他们都不知道聋人足球还能作为正式的体育项目存在。他们立即决定组队,开始更专业的训练。

一支十四人的队伍组成了,他们是:

陈振华,前锋,比赛型选手,爆发力强,胆子大,外号“野兽”;

李海洋,后卫,为人沉稳,技术娴熟,身体健壮,外号“河马”;

方春伟,左后卫,性格孤僻,但上场后极为凶狠,“从他身边过一次,就不会再想过第二次”,外号“狼狗”;

郑大养,守门员,性格呆板,但不怕死,见球就扑;

郭业利,前锋,小个子,速度快,精于计算;

谢香聪,中场,身体瘦弱,但是有天赋,技术过关;

占卓伦,中场,年龄大,有威望,动作不美观却非常实用;

唐妃廷,边锋,训练型选手,动作标准,性情火爆;

林天,后卫替补,训练刻苦,但是“缺根筋”,总是难以理解动作,爱开玩笑,外号“大癫”;

李国志,后卫替补,性情有些狡猾,但进步很快;

陈海国,后卫,木讷,但是非常拼命;

冯杰,守门员,性格内敛,训练刻苦;

谭谦达,中场,动作飘逸,崇拜“齐达内”,外号“达叔”;

……

每天早晨6点半,叶片上还沾着露珠,队员们就开始在泥地上跑起来,下午放学接着训练。此时训练和最初的玩乐全然不同,所有人都感到憧憬和向往。在这些队员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一个具体而迷人的追求。

陈振华被选为第一任队长。郑国栋回忆说,整个足球队成员都是学校违纪的一些典型,平时逃课、打架、偷东西,坏事做尽,山头林立互不服气。只有找个恶霸头子才能镇得住。

队长陈振华的管理方式也很简单——队员不听话就打。当时,有位守门员被陈振华追打,吓得直接就跑回老家。

郑国栋很恼火,遇到陈振华打队友,二话不说就甩他一巴掌。陈振华不敢还手,眼露凶光瞪着教练,满脸写着“为什么”。郑国栋打手语反问,你为什么打别人?“我让他考虑一会儿再来找我。见面之后我先跟他道歉,打人是不对的。再一步步了解事情经过,教育引导他。”

郑国栋发明了一些有效的管理方法。队员之间发生冲突后,手语表达的意思有限,难以调解。他便翻找书中的小故事,让队员以小品的形式进行演示。“比如走路撞到了,应该道歉礼让,不是直接推搡。”平时一有空闲,他就拉着队员谈心,顺便恶补手语。

反复几次之后,陈振华很少再打人,即使受了委屈,也会先找教练反映情况。有一位队员训练时不接受批评,上来推搡郑国栋,被队友拉住。冷静下来后,队员也会主动向教练道歉。

第二任球队队长是李海洋。和陈振华的状况类似,他也是在发高烧输液后失聪,母亲带着他辗转广东各地治疗,但李家家境贫困,在治疗无果后就不了了之。海洋的母亲钟理桂是一位温柔的南方女性,没能治好儿子这件事让她心怀歉疚,为了给李海洋全部的爱,她选择将健全的小儿子送去娘家寄养,小儿子至今也不叫她“妈妈”。

有一次,钟理桂带李海洋去理发,理发师调侃说,大姐你留着这傻儿子做什么,丢掉算了。钟理桂被这句话刺痛,又佯装坚强,“你不要这样说,说不定我的儿子将来比你有出息。”回到家后,她偷偷哭了一场。她至今想来仍很难受,贫贱之家,能给儿子的太少。

李海洋自幼好学好强。6岁时,李海洋收到舅舅给的100元红包,就跑到街上,买了一台小霸王学习机,让姐姐教自己拼写“李海洋”三个字。学会后,他骄傲地向母亲展示着。钟理桂心疼钱,更心疼儿子,“他一直想要表达,只是缺少机会。”

进入球队后,李海洋完全变了一个人。每次与母亲见面,他都兴奋地介绍自己学球和踢球的细节,也不再排斥和其他人交流。

钟理桂不懂手语,也不识字,只能从儿子的唇形中猜测意思。她担心儿子踢球受伤,找了个周末,坐两个小时车赶到学校。球队当时正在训练,李海洋在泥地里几次差点摔跤,看得她一路心惊胆颤。

钟理桂在场边站了很久,下定决心支持儿子踢球。为了和儿子深入沟通,她找出孩子的旧字典,从头开始学习识字。现在,母子俩已经可以互发微信。

半路出家的郑国栋对足球也谈不上精通,只能靠买光盘和书学习,教给队员们正确的方法。学校操场有一块泥巴地,划上线就成了五人制足球场。郑国栋将队员们分成几组,挨个讲解基本技巧,传球、跑位。结果发现,队员们听不见声音,对他的手语不明所以,到了场上就一通乱踢,皮球满场飞。

他找来一块大白板,将指令的关键词写给大家看。但这无法表达复杂的含义,反应速度太慢,这种沟通效果仍然很差,队员们不知所措。一次训练下来,郑国栋精疲力竭。

琢磨了一阵之后,郑国栋从古代战争的旗语中受到启发,开始使用不同颜色的小彩旗做出指令。当训练逐渐深入,他又自行设计了二十多个手势,表达套边、外拉、内切、控球、不控球、防守、反击、二过一等术语。后来参加比赛时,其他教练感到十分惊奇:这些手语毫无章法,却行之有效。

聋人足球除了及时准确接受指令外,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让队员明白战术技巧。“手语加动作,能够告诉他们什么是传球射门,但发力的技巧、配合的奥妙,都无法表达。”

郑国栋举了个例子,一个简单的弓球,他花十几节课才能教会球员。我见过他教刚入门球员的样子,蹲下来,让孩子的手扶着他的头,他再握住孩子的脚,一比一划,这样教给他们最基础的“足弓球”。

学生们认同他,也服气他,这么多年过去,郑国栋说自己连思维方式都变成聋人式的。一般健全人打手语,需要一边说话提醒自己,但是郑国栋和聋人一样,习惯只用手表达,表情也总是很夸张。相处久了,从远处听到学生发出的无意义声音,他都能辨别是谁。

队员们被这个非专业的教练打动了。在他们的人生当中,恐怕还没有一个人甘心跪伏在自己脚下。师生们很快打成一片,郑老师的称呼变成了栋哥。后来学校的聋人女足也发展了起来,所有的女队员都自发地喊郑国栋“爸爸”。

训练了一个月后,前方传来消息,广州市已经有队伍代表广东出战,湛江这支队伍只能退出。球员们失落不已,郑国栋也感到无奈。但停了一小段时间后,湛江方面前去争取,因为当年广东省是主场,所以可以派两支队伍出战,广州那支队伍是广东一队,湛江这支队伍就是广东二队。

到了12月,大家就要出发。郑国栋带着男孩们去了一家理发店,所有人都理了光头,“表达一种决心和杀气”。队员们穿了一身黄色的球衣,连月的训练晒得黝黑,两广地区人个字矮小,恰逢那几年周星驰的电影《少林足球》流行,这支队伍和电影里那个草台班子颇有些相像。

郑国栋也笑言,当时自己穿着卫衣、中裤站在场边指挥,看到足球事业发达的辽宁队的教练,身材挺拔,穿着正式的风衣,不禁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很业余”。他带领的球员们是第一次住酒店,第一次吃自助餐,有一个队员看到什么吃的都想拿,盘子堆得高高的,第二天就明白了,再不敢拿这么多。

那年,带领江西聋足的教练贾洪文也在,他说,郑国栋的队伍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起眼的球队”。

谁也没想到,这支不起眼的球队,一路拼杀,竟然冲到了决赛。他们个子小,走的是南派足球的风格,“走脚下,比较灵活,比较细腻”。陈振华是那一年比赛的华彩人物,他几乎是抱着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姿态,往前冲,往前抢,踢入10枚进球,是当年的“最佳射手”。

那些年,国足深陷丑闻之中,聋足比赛反而成了一片没有黑哨的净土。

郑国栋至今记得令他震撼的场景,当激烈的拼杀进球后,队员们会发出“仰天长啸”,他们听不见声音,不会讲话,但是激情促使他们释放出内心 的情绪。由于太拼,李海洋和另一位队员方春伟分别脚趾骨和手指骨爆裂。他们忍着剧痛,打了一针封闭后又继续比赛。

贾洪文说,“聋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不知道轻重,比如说,我们敲门就是两个手指头轻轻敲一下,我们能够感觉到里面能听见。他敲门拿拳头使劲敲,他听不见以为你也听不见,使劲敲。踢球的时候也是,他拼抢的时候也不知道撞上有多疼,有的一碰头破血流都有。”

决赛,他们与辽宁队狭路相逢。他们的策略是防守为主,放任陈振华一人往前冲,但终究不敌传统强队,以0比1输给对方。第一次拿到全国亚军仍然令球员们欣喜不已。

贾洪文回忆说,当年湛江队并不属于技术上佳的队伍,是他们的拼搏劲头令人佩服。

回到湛江,聋人足球队立即成了学校的热门,球队每人获得一千元奖金。这是球员们第一次用自己的能力挣得的收入。

球员中的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出了远门,回到了学校,也要回家乡。有队员们回到家乡后,受到了乡邻的鞭炮迎接,还有欢喜的家长宴请宾客。当地人也用球员们举例教育家乡的年轻。这些曾经被视作没用的废材,竟然捧回了全国亚军的荣誉。

球队的每个人神色都不同了,以前那种茫然褪去,脸上有了骄傲的神色。

全国残疾人足球赛成为传统,此后的每一年都要举行。广东残联决定,这支本来差点被放弃的广东二队,此后都将作为广东省的代表队出战。第二届比赛在重庆举办,球员们第一次坐上了火车。

当年比赛是在6月,比赛安排在大田湾球场,这是中国第一个甲级球场。现场都是天然草坪。但没想到的是,南方夏季多雨。大雨滂沱之下,球场变成了泥地。泥仗有泥仗的打法,但湛江这支队伍没有经验,他们“走脚下”的南派足球风格颇不适应。有的队员脚扎在了泥里,拔出脚来鞋还深陷在里面,又奔着球去了。

上一年的最佳射手陈振华成了重点防范对象,他个头矮,皮肤黑,头发也有点少,大家都认得这个“小老头”,不管他跑到哪里,身旁总有两个人夹击。

带着信心而来的球队最终铩羽而归,只拿到全国第六名。

而在郑国栋眼里,真正失败的原因是懈怠。拿了第一届全国亚军后,聋哑人桀骜的性子又开始抬头,队员们分派系经常发生争吵,甚至互不传球、中止训练。

第二届比赛前夕,球队内部的矛盾升级,因为一点琐事,队长陈振华和副队长唐妃廷大打出手。陈振华下手重,将唐妃廷的眉骨打裂,只好紧急送往医院缝针。

完赛回去的火车上,大家都垂头丧气,回到学校食堂,郑国栋严肃地训了一次话。“还想接着玩球的话,就把从前的状态找回来。再这样下去,以后就没有机会打了。”不能踢球,这句话被这帮烂仔记在了心里。

那时已经临近暑假,郑国栋决定,不放球员们回家,假期接着训练。队员们没有怨言。第一次成功给他们带来了轻飘飘的狂喜,那么这一次,大家真的意识到,足球不是运气的游戏。

郑国栋下了狠心,下雨天也坚持训练。泥巴地一遇雨水,根本难以传球和带球,雨停之后泥地坑洼不平,又需要重新平整。

另一方面,郑国栋开始打造球队的精气神。球队定下规矩:训练、比赛必须着统一服装,物品摆放整齐,用餐时有一个人没到,就不吃饭。每天训练前,大家都会一起打同一个手语:一手握拳曲肘,手臂用力向肩部挥动几下。这是“努力”的意思。

训练一年后,队员们踏上了北上的火车。第三届全国残疾人足球比赛在北京举行。大家兴奋莫名,都想去看看课本上写过的天安门、故宫、毛主席纪念堂。

北京的夏季气候干爽,比赛在门头沟中学举行,球场用的是人工草,非常适合打地面配合战。更重要的是队员们都憋着一股劲儿。贾洪文说,几年比赛下来,自己和湛江队的队员都非常要好,但是那一年,他们一见到自己,就会立刻停下话头,生怕对手掌握自己的任何秘密。

第一场比赛,对战的是实力稍弱的山西。整年艰苦训练的狠劲被释放出来,那场的比分是十几比零。

球队整体也更拼,三个前锋都在比赛中受伤。半决赛时,湛江队遇上国内最强的对手辽宁队。上半场陈振华带球进入禁区,遭到对手辽宁队两个后卫包抄,此时守门员也上前夹击,无意间,膝盖顶到陈振华胸口。陈振华被撞倒地,眼光仍追着球的方向,迅速爬起来朝球奔去。仅跑出两步,便倒地休克,失去意识,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进入决赛时,湛江队3个前锋都已重伤无法上场,只剩下中后卫。郑国栋调整战术,谨慎防守。经过艰难的点球大战,湛江队最终以5:4赢得冠军。

这是球队拿到的第一个全国冠军。球员们纷纷跳起来,搂抱在一起哭泣,郑国栋眼眶也红了。领奖的时候,球员们像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咬着金牌拍照。回到酒店后,他们又像真正的绅士一样,把胜利者的鲜花送给每天帮忙打扫的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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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球队拿到第一个全国冠军

2005年,是郑国栋人生转变的一年。前一年,球队战绩不佳时,他的个人生活也正处在一个郁结时期。教学之外的足球训练没有成果,在学校他还是一个临时工。初恋远在深圳,他坐了快10个小时的车去找她,想要挽回这段感情,甚至做好了求婚的打算。等到深圳他才知道,因为断了联络,初恋已经结婚了。

那年年底,他送学校一个游泳队员去天津训练。转道北京时,他在参观故宫时遇到一个女孩,女孩是一个小学老师,请他帮忙拍照,因为都是一个人游览,两人决定结伴而行。回到湛江后,两个人电话不断。到了2005年2月,这个湖北女孩决定来湛江找他。

他觉得,好像一连串的好事降临在了自己头上。有了心上人,拿了冠军。2006年,他摆了喜酒,学校安排转正考试,他结束了月入490元的临时工生涯。

足球训练仍在继续,广东省残联决定拨专款给这支球队,球员们转入半职业状态。这支在泥地里跑起来的草台班子,现在成了正规军。

以前,球员们都是学校里最顽皮的孩子。刚组队时,队里甚至有三个年级不同的“头头”,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陈振华常常和唐妃廷打得头破血流。慢慢地,在踢球中学习,两人从互不传球的状态,进化到了陈振华进球,唐妃廷会像电视里的球员那样,捧起陈振华的脚做出亲吻的动作。

雷州半岛是中国黑恶社会势力最猖獗的地方之一,在过去,常常有顽皮的学生在毕业后被人引诱,加入黑帮任职,这些踢球的孩子就是最佳的人选。现在,郑国栋相信他们不会再走上歪路。

“我就发现,体育是一个很好的媒介,是为他们以后的幸福生活做了一个铺垫。”郑国栋说。带领孩子们踢球的十几年后,郑国栋一直觉得,吸引他的始终不是足球,而是教育。

他刚到特校工作的时候,就曾带着他担任班主任的五年级徒步15公里,穿越整座城市,他带着几十个孩子经过公园、大学、工厂、商店,让他们见到封闭校园之外的现实世界。

聋哑儿童的家长往往有两个倾向,要么太过宠溺,要么放任不管。而这两种看似相反的倾向蕴含着同一个出发点,不对孩子抱有期望。没有人教他们掌握生存技能,认识社会。有的学生直到毕业,都不会使用银行卡。

这些不被命运善待的孩子,被视作废材,家长对残障孩子最大的愿望是平安,能结婚,如果能养活自己,就是莫大的幸运。梦想和自我实现,这些词在聋哑孩子的生活中并不存在,直到足球带给了他们这一切。

郑国栋说,全国冠军让球队更骄傲了,不过这次的骄傲“是褒义的”。此后,他们又拿到两次全运会冠军、两次全国锦标赛冠军,在国内几无敌手。

2006年,陈振华和李海洋、方春伟入选国家队。雷州半岛有出海的传统,比赛前,家长都去庙里告诉祖宗和神仙,求他们保佑出征的孩子万事顺遂。2008年,以湛江队为主体的国家队参加了希腊第一届聋人足球世界杯,郑国栋担任教练。

从2005年到2013年,这支球队从此所向披靡,被同业称为聋足中的“巴萨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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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第3届亚太聋人室内五人足球锦标赛,图中为李海洋

为什么要踢球?这种感觉很难表达,对于聋哑人来说就更难。“好玩。”他们往往这样告诉我,足球带给他们的感受。

但这背后有更多的东西,足球不仅仅带来乐趣,还有求之不得的认同,还有生存的机会,这是他们唯一可以确信自我的工具。

如果不踢球,陈智慧就要回家割甘蔗,嫁给另一个不得不娶聋人的残障人士。如果不踢球,李海洋就要出去“混饭”吃了,也许在深圳的工厂,做最不需要交流、最低难度的工作,终日机械地劳动,作为沉默的工具被机器磨损。如果不踢球,陈振华就难以消弭性格中的愤懑与暴躁,他要强的性格将无处施展,只能不断给自己的父亲惹上麻烦,作为一个废材而不是在镇上的骄傲度过一生。

对郑国栋来说,这种感觉同样难以表达。

湛江偏居粤西,经济并不发达,至今未通高铁。“休闲”,我遇到的每一个湛江人都这样形容它。

有一天,我和郑国栋约在海边的奶茶店见面。工作日下午,两层的奶茶店坐得满满当当,透过窗,能看到成群的椰子树和远处的海。海风习习,椰林树影,这个城市遍布大排档、烧烤摊、糖水铺子,街道上,人们神色轻快、步伐缓慢。

成长在这样的地方,郑国栋也未有过什么雄心壮志。少年时代,他最重要的爱好是看漫画,到现在,他家里的书柜上还摆满了他这些年收集的漫画和手办,他喜欢看《乌龙院》《七龙珠》,漫画里的世界天真分明,如果说这些对他有过影响,是他承认自己也会像任何一个痴迷漫画的小男孩一样,发英雄梦,有一天可以拯救世界。

更多时候,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人。初恋劝他去深圳,他会拒绝,原因是他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我问他有过什么爱好,他想了想,答案是,看天空。

湛江的天色很蓝,他闲来无事,常常看着天空发呆。有时候是骑着单车,他抬头被广袤一切所吸引,有时候是夜里在阳台,他就看着有星星的湛蓝夜空,什么也不做。

湛江是一座日常的城市,梦想属于北上广。足球和这群孩子给了郑国栋梦想,让他“沉迷”,让他“上瘾”,让他“燃烧”,相信普通人也可以做梦。

这样的小城市似乎也给了他们庇护,让他不像北上广那些中年人,陷入那些中产焦虑和中年疲惫之中,而保有了某种天真与热情。他感到乐此不疲,每天和他的伙伴谈到深夜,话题只有一个,怎么可以让孩子踢下去,快乐地踢下去。

后来我时常想起,我和郑国栋的一段对话。那天,我们在一家麻辣烫小店聊天,那条小巷子幽暗昏黄,我们吃了一些火辣的串串,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外太空。

“你相信外星人吗?”郑国栋问我。

他已经39岁了,有一儿一女,有垂老的父母,但他露出纯真的神色,那种样子我很少在中年人的脸上看到。

他喃喃自语:“我是相信的,宇宙这么大,怎么可能只有我们地球人?”

后记

球队半职业化之后,广东省指派了一名专业教练担任主教练,郑国栋则担任助理。主教练管教严厉,和队员们发生冲突,2013年,广东省聋人足球队解散,进入无组织状态。

郑国栋消沉一段时间之后,决定重振旗鼓。他重新开始组织男足、女足,此时,他已经没有任何资金、行政上的支持,连学校那块泥地也变成了建筑用地。每天傍晚放学后,他带着队员们在篮球场边缘的水泥地训练。

他有两个搭档,一个是2007年进入球队的守门员教练冯伟忠。冯伟忠曾经是广东省青训队员,在新加坡打过职业联赛,但最终没有走上正规的职业道路。在经济非常拮据的阶段,还开过一段时间滴滴。在经历过职业球赛的他看来,聋人足球是一片净土。

初中同学吴刚也加入了郑国栋的事业中。他辗转多地工作过,但始终感到一种不自在。他最近的一份工作是海口做三文鱼生意,家里有事回湛江时,他帮郑国栋送队员去训练,是球队的“车夫”。他希望能打造一个聋人足球俱乐部,为此,没有任何酬劳地在参与这支队伍的工作。

陈振华现在回到了乌石老家生活,和妻子生下两个女儿,计划着创业,早先开了一家麻辣烫店铺,现在已经关闭。

2012年12月,陈家的小楼突然爆炸着火,两岁的外孙女被困在三楼房间。陈和平冒着烟火冲上去救人,摔倒在二楼楼梯口,无力再进。危急时刻,陈振华用一桶水浇透全身,连续两度冲进大火,最后将孩子救了出来。

父亲陈和平终于放了心:“真没想到,输给一个残疾人。”

在陈振华家里,我见到两个聋人,黄妃弟和黄值。他们没有上过学,连手语都不会打。他们代表的是最底层聋人的命运,黄妃弟的家人给他讨了一个有智力障碍和精神疾病的老婆,他们双方无法交流,但生下了三个小孩子,他的父亲劳累又愁苦,每天带着黄妃弟一起打理自家的果园。

黄值是家中的老幺,他每天无所事事,骑着摩托车在村里闲逛,连他的妈妈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陈振华说,有人要给黄值介绍一个女聋人,黄值于是脸红了。

陈振华每天教他们俩手语,爸爸,妈妈,谢谢,辛苦了。曾经被视作烂仔的陈振华,现在成了一个真正的好人。

每天傍晚,他都会和镇上的年轻人一起踢球。他积极地带动当地的足球氛围,每年组织当地举办“迎春杯”比赛,是全镇每年春节期间的盛事。乌石镇至今没有足球场,他们在篮球场上踢,水泥地坚硬,极易受伤,球门是一个30厘米高的小门,但他依然乐此不疲。他告诉我,他的梦想是在镇上修建一个真正的足球场。

李海洋和第一任女足队长劳连琴结了婚。队伍已经不在,他仍然在坚持训练,一个人去家附近的足球场练习,他把球踢到墙上,再等球反弹过来,然后射门。

*雷军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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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璐,现为媒体人

编辑 | 雷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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