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莉丝必须死
这个公众号曾经叫作“城墙上的守夜人”,如今纠缠了八年多的《权游》终于落幕,必须有点表示。尽管大家都说这部神剧烂尾,我也在朋友圈吐槽它不如《指环王》,但至少有一点我觉得编剧对原著的理解强过所有冰火CP党——那就是让坦格利安家族的风暴降生丹妮莉丝,铁王座的继承人、安达尔人和先民的合法女王、七国守护者、龙之母、大草海的卡丽熙、弥林女王、不焚者、解放者……去死。
偶尔看到油管上有个专业分析《权游》的up主,觉得分析得挺好,分享一下。
文:YizenIRL
译:Kris
悲剧的理想主义:为什么要同情丹妮莉丝·坦格利安?
不可否认,丹妮“黑化”是《权力的游戏》最终季里比较突兀的一条叙事线,通过火烧君临城来批判战争也是比较肤浅的做法。
与其把一切归结于坦格利安家族的“疯狂之血”,或者简单地用丹妮来衬托琼恩多么配坐上铁王座,不如从社会结构、人际关系和精神内核三个方面认真讨论一下作为悲剧英雄的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为什么会从万众拥戴的女王沦为暴君。
失去主张的革命
还记得这段对话吗?
“大熊”莫尔蒙:夺下这座城市也不会令你更接近维斯特洛或铁王座。
“龙母”丹妮:渊凯有多少奴隶?
莫尔蒙:20万,起码的。
丹妮:那么我们有20万个理由要夺下这座城市。
在赢得维斯特洛民心这件事上,丹妮是失败的;但她此前在奴隶湾却是成功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
归根结底一个词:阶级意识。
丹妮早年曾经被二哥韦赛里斯当作某种财产一般卖给多斯拉克马王,所以她十分能够体恤被奴役者的痛苦,并且发动革命来颠覆厄索斯大陆奴隶制。
所以当她对阿斯塔波、渊凯和弥林等地的奴隶主发起战争时,奴隶们不是在奴隶主和女王中做选择,而是在镣铐和自由之间做选择。
丹妮靠着对自由的承诺,动员了三座奴隶城市里受压迫的人,让他们站起来对抗压迫者——这是奴隶阶级共同的目标。
但在维斯特洛,社会底层者并不像阿斯塔波、渊凯和弥林的奴隶那样,自觉地将自己定义为上层社会的对立面。相反,这片大陆上的居民们被地理、政权和宗教分隔成许多社群,尽管他们都很穷,可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奴隶,也就没有产生阶级意识,自然不像东方的厄索斯人那样渴望自由。
因此,丹妮莉丝就很难用一种接地气的叙事来让维斯特洛人理解她远征的意义。
最终她只能向人们提供两种选择:
暴君瑟曦·兰尼斯特——道德败坏的“色后”;
她自己——来自异域的征服者,暴君“疯王”之女。
听起来不过是个狗咬狗的故事,远不足以激发人们的革命热情。任凭她再怎么说自己能带来长治久安,能改善人们的生活,这些抽象的话语都难以赢得本来就在长夏里过得较为安逸的维斯特洛人。
由于丹妮莉丝没法动员维斯特洛人,只能靠异国军队来打仗,可打仗的目的是重塑七大王国的政治结构,完全不关无垢者和多斯拉克人的事,所以任何人都看不见这场战争的好处。
对丹妮自己也没有好处。
龙族末裔的悲剧
丹妮:我看到他们簇拥在你(雪诺)周围,看到他们看你的眼神。那种眼神我曾经也见过,以前有太多人曾经那样看着我。但在这里,在海的这一边,从来没有。
丹妮莉丝在维斯特洛必然失败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没有建立可靠的人际关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她逐渐走向莎士比亚式悲剧的结局。
在奴隶湾,人们之间的关系比较简单直接,社会上就两种阶级,丹妮动员其中一个阶级推翻了另一个阶级。所以她的议会里除了担任吉祥物的腹黑贵族西茨达拉,几乎全是新的自由人。但由于她在吉斯人的古老文化里显得太过于异类,后来终于酿成了暴乱。
在维斯特洛,丹妮先尝试与大家族建立联盟,这里完全谈不上什么志同道合的革命友情,有的只是对瑟曦的共同敌意。
丹妮越往北走,就越发现她的联盟缺乏厚度,比不上北境狼家的群众基础。尽管她在人与异鬼的末日之战里表现得非常英勇,但在维斯特洛人心里,对她的军队和巨龙有种陌生感,年长的人甚至会想起前朝可怕的往事。
丹妮很清楚这件事,她对自己的凝聚力缺乏信心。但人是需要互信的,丹妮不信任他人,他人自然不会信任丹妮。当莫尔蒙死去之后,再也没人像师长和战友那样给她建议。
伊蒙学士:坦格利安家族的人,孑然独活于世间,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许多人把丹妮莉丝的远征拿来与她的祖先“征服者”伊耿一世的远征相比。可伊耿一世娶了两个姐妹为妻,她们对他无比忠诚。
丹妮有谁呢?琼恩·雪诺和提利昂·兰尼斯特,他们都有各自的家族,对她的忠诚都不是绝对的。这令丹妮愈发觉得被孤立,再也回不到她与马王卓戈彻底信任对方的那种纯粹。她在维斯特洛得到的爱是不完整的——所以她走上了疯王的路。
尽管她也封詹德利为风息堡新领主,试图建立信任关系,但其实很不会与七大王国的领主们相处,甚至比她父亲“疯王”伊里斯的境遇还要糟糕。疯王曾偏执地怀疑史塔克家族对自己不忠,如今临冬城的女主人确实动了不忠的念头;疯王担心周围的大臣随时会给自己下毒,如今瓦里斯是确确实实的谋杀未遂;疯王担心各大家族会架空自己推雷加王子上位,如今的确有阴谋(甚至可以说是阳谋了)要用雷加的儿子雪诺来取代她。
这就使丹妮成为一场莎士比亚式悲剧的中心,它的内核不在于疯狂与堕落,而在于不同力量在主角灵魂深处的缠斗,这两种力量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追求。
最初推动丹妮莉丝的力量来自她对“家”的渴望,在原著中体现在一座有红门的房子(她儿时在布拉佛斯的旧居)上,这座房子象征着她渴望陪伴、归属感以及被他人接纳。
她的悲剧在于,以为能通过追逐另一番事业——坐上铁王座——实现内心的渴望。但实际上,追逐权力只会让她与初心渐行渐远。
在乔治·R·R·马丁构建的宇宙里,一个最基本的现实是,权力使人孤立,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孤立。
马基雅维利说过,敬畏和爱戴难以兼得,所以在必须取舍的时候,让人怕比让人爱要安全得多。丹妮无法把两者结合起来,只能做到让人怕,但越让人害怕,她就越难得到人们的信任,使她进一步受到孤立。
在这些因素的推动下,丹妮成了一个被自身包袱压垮的英雄,其人性的弱点最终酿成灾难。
不可能的梦想
丹妮:你知道我流亡在外的那些年,屹立不倒靠的是什么?信仰。我信的不是什么神,不是神话和传说,我信仰的是我自己,是丹妮莉丝·坦格利安。
丹妮必然失败的第三个原因在于她自己,在于她夺取铁王座的初心。它不来自对权力的欲望或对统治合法性的主张,而来自她对证明自身有效性的执念。
她从小就被铁王座的簒夺者视为威胁,不得不流亡他乡,在贫穷中挣扎的同时还得留心提防刺客。哪怕长大成年之后,国王劳勃仍然派人追杀有身孕的她,她只能靠坚定地相信自己有能力重振伟大的坦格利安家族,才能捱过这段亡命天涯的岁月。也就是说,她必须要将儿时的苦难看作世间最大的不公,并靠自己的力量重塑所谓不公的世界。
这种决心和自我信仰使她不仅要打碎自己遭遇的不公,还要打碎全天下所有人遭遇的不公。这种骄傲和决心虽然鼓舞人心,但也暴露了她的缺陷。马丁建构的世界告诉读者一件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丹妮莉丝儿时遭遇的不幸谈不上是什么恶势力在戕害善良,它不过反映了维斯特洛大陆的结构性政治矛盾,和世间大多数不公没有什么区别。
丹妮觉得自己可以用火和血重铸整个世界,让它变得更善良、自由、平等。
她手里的权力既有让人汲取力量的一面,也有无情镇压的一面。她过于纯粹地把自己的远征当作一场荡涤世间不公的洪流,为了撕碎暴君的堡垒,她自己也成了一个暴君,在斗争中失去了自我。
在许多方面,丹妮莉丝就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听了太多的骑士故事,一心想成为伟大的骑士,游走乡间为穷苦的人伸张正义,却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管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人们却经常嘲笑他,捉弄他,甚至还把他关起来。最后他终于清醒过来,悲惨地死去了。丹妮莉丝在成为“疯后”之前也经历了人们的反复背叛和怀疑。
当然,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不会对整个世界造成一丝波澜,而丹妮莉丝的龙和军队却给世界带来了或正面或负面的巨大影响。在她给自己设定的宏伟目标面前,哪怕她的龙再大、军队再强,也有种堂吉诃德式的疯狂和徒劳。两个人物尽管地位悬殊,但压垮他们的都是他们那种疯狂的理想主义。
不过,尽管行事疯疯癫癫,堂吉诃德最终还是让世界朝他生前虚妄追求的方向——英雄主义、永不言败、公正公平——前进了一小步。同样,虽然丹妮莉丝最终失败了,但若没有她满腔理想主义,没有走入烈火的疯狂,她又能成就什么呢,奴隶湾的命运又会如何呢,七大王国在异鬼军团进攻下还会存在吗?
尽管两名编剧的写作令人失望,但丹妮莉丝恐怕是原作者马丁笔下最伟大的人物。如果布兰都能带着同情的眼光看待夜王,我们又为何不能同情丹妮,从人性的层面理解她?
尽管她屠城犯下了罪行,但她毕竟曾经拯救世界;尽管她成为了压迫者,但她毕竟曾经是解放者;尽管她最终堕落了,但别忘记,要堕落丹妮首先得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