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笑容

妈妈笑起来,不是大笑,也不是窃笑,而是莞尔一笑。熟悉她的人,都会记得。

但是,只能在梦中再看到了。

2022年12月,妈妈突然在家中跌倒,此后一直卧床。一年多来,尽管阿姨悉心照顾,用尽各种偏方,但卧床久了,背上还是生了大片褥疮,很痛苦。越痛越不肯翻身,越不翻身褥疮越严重。我们大家都跟着痛苦,但真是没有什么办法。

据说老人一旦开始褥疮,日子就不多了。但妈妈的生命力意外地顽强,褥疮的地方好了再发,发了再好。肠胃一塌糊涂,然后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尽管老迈,百病不生,坚决不打疫苗,但新冠从头到尾绕着她走。但再顽强的生命力最终还是扛不过衰老,心肺肾肠胃功能全面衰竭,没有熬过年关,走了。

她走的时候很平静,像睡着了一样。

也好,是一种解脱。

妈妈三岁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妈妈一辈子都在想念其实根本没有印象的外婆。外公后来再婚,但妈妈和后外婆一直不好。妈妈对我说,曾经悄悄下决心,以后嫁一个带着小孩的男人,做一个好后妈。当然,妈妈没有嫁一个带着小孩的男人,嫁给了我爸。

爸妈说起来是高中同学,但在高中的时候,两人只是认得而已。那是在苏州高级中学,简称苏高中,现在直接就叫苏州中学,依然是苏州的头牌名校。

那时刚解放,苏高中已经是名校,学生都趾高气扬的。爸爸一直是苏高中的高材生,上课常常溜号,到隔壁孔庙去,找一个能晒太阳的角落睡午觉。但学霸总是讨老师喜欢。毕业时,老师点名,你们四个人能考上北大清华,其余的爱干嘛干嘛去,自求多福吧。确实,还真就这四个人考上北大清华。爸爸考上北大学法语,还没有入学就发现肺结核,休养一年后病愈。爸爸后面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家里生活拮据,所以放弃复学机会,直接工作,帮着养家,这是后话。

妈妈原来不是苏高中的,是景海女中并过来的。景海女中在那时算贵族女中。外公的身世对我就是传奇,但他不是有钱人,只是出于对教育的重视和对亡妻的交代,把妈妈送入景海女中。

景海女中撤销时,学生全部转入苏高中。这些小姐们被恃才傲物的苏高中才子们看不起,各走各的阳关道。

多年后,妈妈到了后来的工作单位,竟然碰到两个景海女中的老同学,其中一个的学生和我同学结婚,和我妻子同机出国,我们的孩子同年出生。世界真小。

妈妈考上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复旦大学医学院),那时简称上医。尽管一直有上海第二医学院(现交大医学院),简称二医,第一医学院启用一医的简称还是后来的事。妈妈始终称之为上医。外公当然也称之为上医。外公解放后在上医附属华山医院负责医学照相,专门拍病例,所以我从小见识过脑子里的癌组织、穿孔的胃什么的。小时候不知道害怕,记得大脑切片后,就像白水里煮过头的猪肝切片一个样子。

妈妈读医期间,也患肺结核,休学一年。休学期间,有老同学两边传话,那个谁谁谁你还记得吗?也得肺结核了。都是老同学,同病相怜,何不唠唠嗑?结果,这一唠上嗑,就唠出个我了。

妈妈毕业后,分配到大学校医院当医生,当年不叫校医院,叫保健科。

妈妈在医学院期间,学习很不错的,对当保健科医生总是遗憾。同学中很多早早成为业内权威。妈妈常常有点不甘地说,她们当年成绩还没我好呢。多年后,她争取到一个在华山医院门诊部进修的机会,总算到大医院过了一把医生瘾。那是她最忙碌也最有成就感的一段时间,每天回来满脸疲惫,但两眼放光。

没办法,造化弄人。现在很多人羡慕当年大学毕业就分配工作,当年接受分配的人有很多对分配去向不满。人都是缺啥想啥。

作为医生,妈妈的病人从院长、教授到校车司机、食堂窗口盛菜的,什么都有。妈妈永远一视同仁,她只看见病人。她不会花言巧语,永远直来直去。骗药、骗病假的人永远在她这里碰一鼻子灰。她的严谨、正直的名声赢得很多尊重。多少年后,老熟人、老同事提起来,这依然是他们印象最深的地方。

老爸不是同单位的,有时头疼脑热,求妈妈开一点药,妈妈永远一句话:你的公费医疗不在我这里,回你自己的医院开药去。我是例外,但我是家属,公费医疗关系还真是挂在她那里,不算违规。

业余时间,妈妈会做一点衣服。她的女红属于中不溜,也根本谈不上爱好,纯粹是在那个贫困的年代为了省钱。说起来,爸妈的收入在那个年代算不错的,但还是需要省吃俭用。我小时候的毛衣当然都是妈妈织的,外衣也有不少是妈妈缝制的,内衣更是。老爸的内衣一辈子都是妈妈缝制的,他后来索性穿不惯买来的,只肯穿妈妈缝制的。

既然要缝制外衣内衣,就要买布料、毛线。我小时候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妈妈把我带到布店、毛线店里去。一进布店、毛线店(上海话里叫绒线店),妈妈就两眼放光,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就没个完了。我则两眼绝望。她会拉着我一个一个解释过去:这是全毛的,那是混纺的;这个最挺括,那个最舒服。毛线店更恐怖。我在布料和毛线中间,悲愤交加,欲哭无泪。

妈妈上灶不行,家里爸爸是大厨。但在文革时代,当老师的爸爸常常要带学生拉练、学农学工学军,常常不在家,那时就是妈妈上灶了。妈妈烧菜简单粗暴,有时红烧肉煮青菜也上来了,实在不好吃。但妈妈也在学,后来学会了扁蒲塞肉和青椒塞肉,有荤有素,一锅搞定。扁蒲也叫夜开花,北方好像叫瓠瓜。切成一段一段,中间挖空,填入拌好酱油的肉末,下锅煮。烂糊糊的,我不喜欢,但妈妈喜欢。不是她喜欢吃,而是喜欢省事。

多年后,问起她,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好在文革是不读书的年代,妈妈对我从来没有过虎妈时刻。母子之间总是有鸡飞狗跳时刻的,但从来不是为读书。

我中学毕业(其实中小学一共读了九年半,十年都没到)的时候,在家待分配。妈妈怕我闲来无事闯祸,和两个邻居一商量,把我们三个待分配的半大小子一起送去听一年级工农兵学员的课。老师都是熟人,不介意,反正我们坐在后排,不捣蛋。

工农兵学员的数学是从分数加减法开始的,我的分数加减法也是听课弄明白的。化学从酸加碱生成盐加水开始,物理当然从牛顿三定律开始。当然,工农兵大学生毕竟是大学生,一年就把中学数理化补齐了。我们三个听了大半年,分配通知书到了,然后做皮蛋的做皮蛋,卖五金的卖五金,挖河的挖河,各奔东西,直到邓小平一声令下、恢复高考。这大半年“休闲式补课”有用,我们三个都考上了。

然后,读大学,考研,出国,时间一路快进,转眼妈妈退休了。

那段时间,她非常忙碌,在老年大学学油画,学书法,跟着退管会组织的旅游团出去旅游,旅游路上又学上拍照,还和我交流心得。

最后一次旅游是爸爸去世后这一年。我们一起去厦门,上了鼓浪屿,还到永定去看土楼。记得在一个废弃的土楼里,正好大雨滂沱,我们两个困在里面,看着屋檐潺潺流下的水柱,看着院里叮咚四溅的水花,突然觉得时间就应该这么慢慢地度过。

爸爸发病前几年,我每年回上海一次,陪他俩出去旅游。去过南京,去看看爸妈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时他俩不认识;去过苏州,还进了苏高中怀旧,门卫看俩老头老太带着半老的儿子,估计他俩自称苏高中老校友不是骗人,不是为孙子孙女来踩点的,放我们进去了,在里面还碰到一个年轻老师,聊了好一会儿;还去了重庆,回程特意坐游轮下来到宜昌。

本来计划陪爸妈到法国旅游,看好了巴黎郊外一个B&B,但是爸爸病了,肺癌,一发现就已经晚期了。

厦门游后,妈妈游兴不减,想到新加坡、意大利……,很多地方都想去。但在安排到一半的时候,妈妈突然没兴致了,此后再也不肯出门,也越来越消沉了。

爸爸去世后,我改为一年回上海两次,春秋各一次,一直到新冠疫情爆发。其实2020年3月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一直到最后我都不肯取消,幻想新冠马上能过去,但最终还是没有等来,航空公司全面停飞了。

直到2023年一月,才开始开放探亲,原有签证统统停用,需要重新申请,但每天只有不多的名额。于是一轮疯狂抢号,三月终于成行。这时,妈妈已经困在床上四个月了。在上海呆了一个半月。回来不久,阿姨来消息,妈妈情况不好,赶紧再回上海。这次两个半月。阿姨没有说错,但妈妈的生命力不断给我们惊喜,只是长期卧床难逃褥疮,于是有了前面提到的拉锯战。

爸爸去世后,家里请了一个阿姨。阿姨从启东来,文化不高,但非常聪明好学能干。多亏了阿姨一直悉心照顾,一直到妈妈的最后时刻。

也多亏了姑姑和姑父们。我出国早,留下爸爸妈妈在上海。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姑姑、姑父们就非常照顾爸妈。大姑姑去世比爸爸还早,大姑父接上。爸爸病重时,二姑、小姑和姑父、表弟们非常照顾,堂妹们(叔叔的女儿)从外地来上海时,也总是来看望。爸爸的最后时光是在妹妹、妹夫和家人的关怀中度过的,我反而是蜻蜓点水。

爸爸去世后,二姑、小姑和姑父们依然对妈妈非常照顾,我感恩不尽。

妈妈一辈子耿直到几乎不近情理,从来不懂如何讨人喜欢,也不屑讨人喜欢,但她明事理。爸爸因为帮衬家用,所以放弃读大学,结婚分家后,依然每月从工资里贴补奶奶家里10元。在60年代,每月10元是不小的一笔钱。直到后来叔叔、姑姑(在上海话里叫嬢嬢)都成年自立了,爸爸依然每月给奶奶“常规钱”。妈妈一直毫无怨言地支持。两个叔叔早早离开上海支边,宁夏叔叔去世得早,新疆叔叔远在天边,三个姑姑都在上海,多年后还对当年爸爸的贴补家里和妈妈的支持常有感激之言。但是我知道,姑姑们对妈妈的关怀不只是对当年的感激。

妈妈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一岁,和老爸同年。舅舅和爸爸有说不完的话,我和舅舅更是有说不完的话,但妈妈和舅舅到老还是不对眼。妈妈说舅舅从小欺负她,舅舅说妈妈从小告黑状。我不知道,那时还没有我呢。兄妹俩到七老八十了,还会纠缠小时候的事情,我看着挺好玩的。

但是舅舅一有大病小灾,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这个老妹,于是妈妈不认路也要跌跌撞撞远道找去,直到确认老哥没事再跌跌撞撞自己找回来。

舅舅也去世了,比爸爸晚一年。

我曾经有那么多上一辈的亲人: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姑姑、姑父。如今很多都故去了,我只有紧紧抱住还健在的。有亲人真好!

还有梦中的亲人。今晚会看到妈妈的莞尔一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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