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角力: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下)

    作为世事运行的一则金科玉律,“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先后出现在了南朝范晔(398—445)所撰的《后汉书·宦者传序》以及“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1007—1072)的《五代史记·伶官传》。

    “此”在这里均指宫廷主子对身边人宠幸的弊害。如《后汉书·宦者传序》所言,汉朝开始宠信宦官,终因宦官而灭亡。《五代史记·伶官传》则指,后唐庄宗李存勖喜好演剧,最后死在伶人郭门高之手,尸体又用乐器烧掉。历史真的只是这样吗?他们对《左传》之语的理解精准吗?这是值得探讨的。

    《后汉书·宦者传序》开篇即简要回顾了宦官任事由来已久的史实,指出《周礼》设宦官是帝王法天象的结果。汉朝兴起,仍沿用秦朝的制度,设置了中常侍。宦官早期称谓“寺人”,这里稍做一点补充。众所周知,古代读书人统称为“士”,“士”象形男人的生殖器。“寸”是指事字,一只手的手腕处掩着一柄小刀。“士”和“寸”上下组合一起示意阉割。因此,周朝时便把被阉割的男人称为“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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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宦官缪贤推荐蔺相如效力赵王

    范晔所谈的宦官问题应该都是事实,但今天看来他的结论有很大的局限性。这是情有可原的,历史不仅是历史自身的运行过程,也包括人对它的认识过程。为弄清问题,我们有必要重新梳理一下后汉(亦称东汉)的整个政治演变。

    后汉始于光武帝刘秀(公元前5年—公元57年),其后是汉明帝刘庄(28—75年),整个后汉时期,光武帝至明帝的两代呈现了政治上大治的局面。灾难的是后继的天子短命。于是,造成权力下移的开始。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虽讳莫如深,不太清楚,可能是由于把养育下一代接班人的责任交到妇人之手,而年纪稍大一些又被年轻的女性包围了。为此,第三代的章帝以后,实权又落入外戚之手。其中较大者为窦氏、梁氏。

    外戚跋扈,挟持年幼天子与母后以掌握权柄。天子长大以后,就嫌其专横,想从外戚手中夺权。为达此目的,以宦官中品行较好的郑众为合作对象,没有留下后患。从那以后,宦官开始接受显要官爵,还有被封侯的。梁氏时,天子年轻,由于是正统绝嗣而由旁系入承大统,以致拥立者得以擅权。后来,与天子合谋夺权的是宦官,即五名中常侍,也就是灭梁氏之后得以封侯的五侯。从此,中常侍的人数增加了,从桓帝到灵帝,产生了十常侍时代,这是一个政权被宦官掌控的时代。

    客观地讲,当时的宦官不都是坏人。从郑众开始,其后还有对中国文化有突出贡献者、造纸技术的改进者蔡伦(63—121年)。然而,在权力缺乏制衡与监督的状况下,一家独尊,必然带来了严重的腐败,其弊害无疑是极大的。

    宦官专权,按常理是一代而亡,但他们想尽办法讨来人家的儿子作为自己的后继人,蓄子也就罢了,更怪的竟然还有蓄女的。伪造子嗣,寻求致富的手段颇为恶劣。著名的宦官侯览(公元?—172年)等人,强占他人宅地380余处,自建府邸16处,活着就为自己造墓,墓高、墓宽各百尺,效仿者不绝于路。当后汉末年发生骚乱、皇宫被毁,常常用宦官府邸作天子临时居所。以宦官们预先建好的墓,作为那些曾为天子但被废之人的墓,由此可见僭越的程度。宦官兄弟等亲属为高官的数不胜数,并担任地方官鱼肉乡里,强夺人民财产视同常事,这些就是后汉末年发生骚乱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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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官跋扈,扰乱原本有较大自治权的地方,虽然向专制屈服或趋炎附势之人很多,但民间反抗气氛也很炽烈。任何时代都没有后汉那样宦官为害之大,也没有像后汉那样一般士人尽全力对抗宦官的。这不得不归功于当时读书人砥砺名节的风气。其结果发生了党锢、党禁事件。这是宦官为对抗名节之士所采取的政策,后来又加以屠戮。

    汉末的名士,以能入党禁为豪,而扬其名。也有人不顾家破人亡的危险对遭禁名士加以隐藏。也就是说,民间有学问的阶层,为反抗那些围绕专制皇权而操弄权柄者,由此陷汉末于一个动乱之世。这样的纷乱并非坏事,才有了宦官最后被名士所杀。正如为了要捉出腐木之虫而连带枯木共同付之一炬。

    清代史学家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中有这样的评论,昔人以为重名节,往往系世衰时之事。如果气节亦随时代而俱失,则时衰更甚。后汉时,还具有抵抗坏人的力量,可以说是儒家学问融入了游侠之风的可喜结果。

   可见,专制统治的权力运行失去有效制衡,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这正是改朝换代的根源。权力以暴力获取开始,终将为暴力剥夺而结束。“此”中的根源和规律是范晔所不能完全揭示的,此后的读书人也只是把它视作“天命”,他们难免在旧式的权力的游戏、诸神的角力中丧失方向感,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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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天命,还是人事?欧阳修虽然壮胆站出来予以大胆反驳,然而言辞观点都是委婉的,他在《五代史记·伶官传序》结尾指出:“祸患常常是由微小的事情积累而成的,聪明勇敢的人反而常被所溺爱的人或事困扰,难道只有宠爱伶人才会这样吗?”

    欧阳修所说的“聪明勇敢的人”指的就是后唐庄宗李存勖(885—926),晚唐实力人物李克用之子。李克用原是夷狄,族属来自天山附近的沙陀部落,因有战功进了李氏唐朝的宗谱。李克用这一代虽有光复唐朝的决心,但到死也没能实现。晚年国势衰败,郁闷而死。幸而,继承者李存勖是个战术天才,不长时间恢复了国力,连敌人后梁主朱全忠都为之佩服。朱全忠死后,李存勖打败了后梁,又打败了自上代就有仇的燕国的刘守光,再灭了王建东的前蜀,这样就基本统一了北方。

    在领土上,李存勖的后唐是五代各国中面积最大的。但是,庄宗的天才之处反而成了他身死的原因。五代时期,中原盛行演剧,庄宗天性擅长音乐,喜欢自己演剧,也常与乐师一起演剧。当时的剧近似日本能剧中的狂言,有些滑稽内容,在茶室里即兴表演。今天,在美国很多地方的校园里,不少年轻人仍时兴类似的演剧。

    庄宗的皇后刘氏是卖卜家的女儿,她常为自己卑贱的出身而害羞,可庄宗就故意恶作剧地扮装成卖卜人拉着儿子到皇后处,说你爹来了,刺激皇后生气。乐师中也有好恶作剧者,敬新磨是最突出者。庄宗的艺名叫李天下,有时与乐师开玩笑,自呼“李天下在哪儿”,还做出寻找的样子。这时,敬新磨走上前去,打了庄宗一耳光,大家都惊讶起来,庄宗也变了脸色,敬新磨马上跟着说:“李天下除了您还会是谁呢”,反而使庄宗欢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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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新磨有时也像东方朔那样用滑稽的语言劝阻庄宗。庄宗喜欢打猎,有时出猎踏坏了农民的庄稼,县令劝阻,庄宗不听,还命令随从杀死县令,敬新磨与其他乐师把县令带到庄宗面前,责问道:“你身为县令难道不知天子好吗?你为什麽让农民种地交租?你为什麽不让县民饿着,把这块土地空下来给天子作跑马场?你该当死罪,赶快把他处决掉。”其他乐师也都跟着唱和,反而逗得庄宗大笑起来,县令被免了罪。

    来自游牧民族的统治者出猎踏坏庄稼,这在后来的元朝也频繁发生,结局常是派驻地方的治理者受到身边官吏的强力谏阻而草草作罢,谏辞也常是朝廷要以务农为本的正经之言,不会再有滑稽说笑的成分。

    言归正传,由于庄宗和乐师们的亲和关系,使得有些乐师无所顾忌,收受贿赂,做尽坏事,不能受到应有惩罚,以至引起军队的不满,直至产生内乱,庄宗被杀。本来庄宗很有天赋,是个优秀的军人、杰出的艺人,但由于缺少君主应有的修养,没能有效治理好国家。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马上得天下,因太平沉溺于喜好而失天下吗?我认为,表面上看好像是那样的,但实际的内情恰恰是欧阳修所没能揭示出来的。

    导致李存勖身死政息的确与他溺爱艺术与伶人关系很大,但并不是艺术害了他,而是身边一大批人演而则仕,伶人权倾朝野,导致了新旧权贵激烈的明争暗斗。与此同时,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由于天子喜欢艺术因而在相关方面的花费大手大脚起来,生活奢侈腐化,为了增加财政供给,把前朝减下来的百姓税收又提高了上来。官民苦不堪言,君臣貌合神离,于是出现了一人在夜间呼喊,作乱便四方响应的雪崩悲局。

    用现代的话来说,统治者以抛弃人民开始,必将为人民所抛弃而告终。历史的进步就在于,它越来越清楚地告诫统治者,治国的权力之基若非源于广大人民的坚定支持,仅靠上层诸神的角力维持,那必将是要破灭的权力幻觉。

    再补充一例。自五代以来中国化了的夷狄人所喜欢的音乐、戏剧有了很大发展,在契丹天子中也有的能自己演戏,比如辽朝第七位皇帝耶律宗真(1016—1055,辽兴宗)就是突出的一个,这位威震大江南北的帝王恰好与欧阳修是同时代的人。辽兴宗不仅自己喜欢演戏,还让自己的皇后学扮剧中的角色。据说,皇后的父亲为此进言说,最好不要与臣下一其学演剧。兴宗大怒,把岳父的脸都打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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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辽兴宗是个脾性粗暴的君主,但他确实是多才多艺,他善作鸟绘,曾把亲自创作的鸟绘图赠送给南边的宋仁宗,仁宗也回赠了自己的书法作品。作为该时期辽国的文化遗产,北方及东北地区至今仍遗存下来很多的辽式佛塔,其中很多塔的碑文上“公示”了建塔的费用,耗资相当大。

    不用说,辽兴宗因为喜好艺术,宫廷花销肯定是天文数字,那么兴宗一代为何没有被他所溺爱的艺术所终结呢?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嗜酒更要他的命。真正的原因也许就是欧阳修不能明说的,辽国统治阶级吃喝玩乐的主要开销不取之于本民族的国人,而是宋朝给的。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一句简单的话能够一遍又遍诉说古老国度既繁复又厚重的历史,只因英雄的壮举与奸诈的阴谋交替出现,勃勃的雄心和特别的晦暗此起彼伏。变化不断塑造着它,为改革者和野心家提供了永不谢幕的舞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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