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丈夫走到人生尽头:一位阿尔茨海默症妻子的爱情

作者 | 周婧

来源 | 视觉志

如果有一天你的丈夫或妻子丧失记忆,作为配偶,会是什么样的体验?

电影或小说里,常出现这样的情景,人们可以很轻巧地说,她(他)丧失记忆并不会影响到我对她的爱。但在现实生活中,对方突然把你当作陌生人,满是惊恐和偏执的不信任时,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夫妻照护过程中,许多问题和亲密关系不为人知。人们害怕考验人性,只因病痛折磨之外,更害怕看到残酷真相,爱情可能会被证明是无力的。如果没有互相的给予和接受,感情意味着什么?毕竟我们看到过太多照顾者“撤退”的故事。

今天的故事主角叫蓝江,上海人,1986年求学美国,在美国一所大学里担任教授。在这个故事里,她的角色只是妻子,她的丈夫克拉德被诊断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从患病的那一刻起,她被迫目睹爱人在痛苦中挣扎、逐渐变得陌生,蓝江投入到艰辛的照护中,长达九年,直至丈夫去世。

借由长期照护的经验,蓝江窥见夫妻情感的真相。作为夫妻的爱会消失,会耗尽,夫妻关系实质上已经结束,她的角色不再是妻子,而是佣人、照护者、母亲和护士。到了这一阶段,那人世间最为独特而珍贵的情感,能否继续下去?又将如何进行下去?

九年时间里,蓝江慢慢学会了如何打这样一场仗,并把这一过程写成《阿尔茨海默病先生的妻子》一书,该书中文版于2023年11月出版。她在书中强调,“人是为了希望而活的,站在健康配偶的角度,个人应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照护落脚于“关系”二字,哪怕有其他支持性资源做补充,我们最终还是得依赖生命中最亲密的人,正因为此,对照护的学习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重要的事。我们希望去记录的,还有作为照顾者们,记录他们经历了怎样被消耗、被改变的全过程。

以下内容根据蓝江的讲述和书籍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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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健康配偶,我只能融入那个荒谬的世界

美国有一匹名马,叫“克拉德斯代尔”,身材健壮高大。我的丈夫克拉德,我称他“老马”,他叫我“Hon”,出自“Honey”,他的 “看马人”。过去的十三年,他是我的导师、我的伙伴,我生命之舟的锚。2002年的冬天,我的老马迷途了。

“Hon,我要回家。”好几年时间里,我都被这样一个请求所烦扰。有时是在我下班刚回到家,更多是发生在吃完晚饭后。所有家务活都做完了,正准备松一口气,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即令我紧张。

此时,我们在美国达拉斯的家里,老马刚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症。他开始经常念叨说他想回家。

“这里是你的家,我们在家里。”我向他解释。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在房子里徘徊了几个来回,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变得焦躁不安,“我准备回家了“,他再次发出请求。

一个晚上,我重复解释五十多次,一遍遍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在家里了,都无法让他接受这一事实。我又挖空心思转移他要回家的念头,仍不能奏效。折腾了几个钟头之后,疲惫和沮丧占据了我整个身心,我大喊:“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吧!”

我的绝望换来的是他的沉默,但安静不到五分钟,他又来了:“我要回家。”过去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完全失效了,我无法理解他,跟他对话,他会忘记,会一直重复地讲话。

在我成为照护者的初期,还不适应这种交流模式,常常产生挫败、沮丧、内疚,甚至愤怒的情绪。

疾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征兆或许早已出现。正式确诊的前五年,他的行为开始变得“怪异”。我注意到有时屋里的灯一直亮着,水龙头没有关掉,抽屉开着,上完厕所没有冲马桶。事情多了之后,我感到怀疑,这样的行为绝非老马所有,他一向干净整洁。

“你可能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我向他开玩笑,并严肃地让他去查一查。当时他的家庭医生说,他只是记忆力减退。此后几年,我们多次求医,直到确诊。那时老马已经退休,返聘在迈阿密大学做董事会顾问,患病后他辞去工作。我则在达拉斯一所私立大学任职。

确诊后,他就对我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诊断,包括子女。他在意他的隐私,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我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老马患病时72岁,我50岁,夫妻间的照护刚刚开始。两个人成为伴侣,步入婚姻,很少有人会思考另一半得病的可能;也很少有人会思考自己是否愿意放弃梦想、放弃一部分生活去照顾另一半。大多数人对于这样的奉献缺少思想准备。

这场病像一个重量级拳击手,一拳击中我的脑袋,打得我头晕目眩。

我知道这个病不可逆转,但不知道病程有多长,我会遇到怎样的艰难,无法想象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有一个念头,作为他的健康配偶,我就得去照护他,照护到底。

与其说家庭照护者做了一个关于照护的决定,不如说是认可了这样一个事实:在这段关系中,他对我很重要,他现在需要照护,我有能力照护。这关乎我们之间的爱,和我们十几年一起生活过的日子。

我果断推开了悲伤、痛苦和吞没我的黑暗力量。我必须保持坚强和稳定。

“在家找家”每天都在发生。我开始怀疑,即使在一起了多年,我真的了解他吗?哪里才是他迷途中寻找的家?是阿肯色州童年的家?是大学所在的纽约州?是他曾经工作和居住的家?还是今天在德州的栖身之所?这些地方他都曾居住过。

我想唤起他的记忆,拉着他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指着他的物品、相册,给他讲我们一起经历的事。但他眼神空洞,混沌无光,看着照片里的亲戚老友,仿佛都是陌生人。我发现,对“家”、对过往的记忆,在他的头脑里都消失了。

从此,我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为了应对生活的混乱,对于他固执己见的行为,我不再和他据理力争。我不断提醒自己,他是个病人,作为健康配偶,我只能融入他那个奇异的思维世界。在那里,幻觉和扭曲取代了现实。

当他发出回家的请求时,我把他拉回沙发上,对他说,“我想和你一起看完节目”。不到两分钟,他又想站起来,我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上,对他甜言蜜语:“我最喜欢这样和你在一起。”当我这样说后,他会把他的一只手臂放在我的肩上,轻轻拍着。仿佛我是他的孩子。

到了该睡觉的时间。我喂他吃药,帮助他刷牙、洗漱、脱衣服,然后在床边放上塑料盘和他一起床就会踩在上面的脚垫。这是为他半夜多次起夜做的准备。

老马确诊的头两年,他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和行动的能力,还能和我沟通、讲话。我认为我在打一场仗,不断地寻求他的能力还能做什么,我不愿把他留在家里。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我想延缓他的病情,趁他现在还记得我,去创造我们新的回忆。

退休后周游世界的计划提前了,和他一起去享受生活的想法变得更为迫切。我带着“战胜”病魔的心态,带着他走入人群。

旅行非常困难,他确实丧失了很多能力,他吃饭会把食物和饮料洒得到处都是,当他进入公共谈话的领域,加入聊天后,所有的人都感到茫然无以应对,因为他在“奇异的思维世界”里说的话常常无法被理解。

这里有一件非常愤怒的事情,老马独自去男厕所,把尿撒在了地板上,被旁人骂酒鬼。我情绪激动,和人辩解,“我丈夫没喝醉,他有病。”却遭来更大的吼声:“不知羞耻,你快把他带走!” 我经常会碰到个人权利和公众利益不一致的情况,这我感到疑惑:我们还有权参加这些活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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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2006年,蓝江和老马在达拉斯植物园      

因为这些原因,许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健康配偶选择完全避开公共场所,随之而来的是患者和照护者被社会孤立的状态和精神抑郁。但我努力与之搏斗,不让自己质疑生命的价值。

同时,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能独立地去做任何事,只能跟着他,按照他的水平去活动。我时刻精神紧绷,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残疾儿童的母亲。孩子天真无邪,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但是母亲太清楚了。

我要保护我的老马免受赤裸裸、残酷现实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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