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反思科学强国的崎岖路(IV)(风闻调研委员会)

我们中科大1967届大学毕业生,推迟到1968年底毕业。我被分配到四川成昆铁路眉山电务段当了五年铁路工人,职责是管理行车自动控制的信号系统。这是我从科学兴趣转向经济兴趣的时期。成昆铁路中国援助越南抗美战争的战略铁路。地势险要,三分之一的路段在桥梁上和隧道里。铁道兵修建,据说每前进一根枕木要牺牲一名战士。我所在的眉山电务段思濛工区只有几个工人,管思濛,吴场两个车站。每个站只有三条车道,每天只有几班客车和货车。工作非常清闲,可以让我有时间大量读书。铁路工人的福利是管辖区段坐火车免票,可以在工余到成都四川省图书馆借书。眉山是大文豪苏东坡的故乡,但是县城离工区很远,当工人时没有去过。

我在工余时除了理论物理之外,还研究科技史,经济史,和科技政策史。我试图定量验证毛泽东的假设,农民战争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结果发现中国农民战争的规模和频率远比欧洲为高,但是没有产生现代科学和资本主义。问题在哪里呢?这就是我研究李约瑟问题的开始。1972年我读到《今日物理》杂志上发表的普利高津(Ilya Prigogine)的革命性论文“演化的热力学”,指出物理学的热力学第二定律断言宇宙秩序必然瓦解(物理学叫“热寂”),但是生命演化的过程有时间箭头,从简单到复杂。所以理解生命和劳动分工必须研究开放系统的热力学。这是后来复杂科学复兴的起点。我立即意识到阶级斗争不足以理解中国和西欧发展模式的差异,开放还是封闭对社会演化的方向有更大的影响。这是我十年后,到美国留学,投奔普利高津研究中心的研究起点,也是从研究兴趣从相对论,量子力学,转向演化论,复杂科学的开始。这样重大的兴趣转变,意想不到是从眉山电务段开始。这也是本人笔名为《眉山剑客》的由来。我先向网友们解释,为何我1996年回北大执教以后,一直保留和得克萨斯大学在研究复杂科学前沿的学术联系。

当铁路工人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铁路工人非常朴实,比农民还容易交心。大学六年在学生里搞阶级斗争,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地位排在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特务,叛徒,走资派之后。大学里思想怎么改造也达不到历次运动的标准。但我一个大学生下到铁路工区仅一个月,工人师傅就宣布我的思想已经改造好了。工人们其实非常尊敬大学生,他们和你交朋友只有一个标准,看你是否待人平等和做事诚实。第一场考试恰逢我大年三十到的工区,几个铁路工人大碗喝廉价的地瓜酒,一人一勺。我第一次喝酒就因为家传的基因没有喝醉,晚上照样值班。第二天工人师傅就认为我是条好汉,没有大学生架子。第二个考场就是看师傅的娃娃们哪个脏,满脸鼻涕,我就去和这些娃娃玩。师母们立马就把我当自己人,给我嘘寒问暖。我的徒弟是高小还没毕业的小学生,管我叫“陈哥”。他们教我上山采蘑菇,下田抓黄鳝,我这个城市长大的青年,从来没玩过如此快乐的自然游戏。平时工人师傅和我抢累活重活,让我平时可以有时间看书。交换条件是我每天晚上给大家讲故事。我就教工人们毛主席诗词,以及各国伟人的历史故事。最令人惊奇的是一班从高中生和中专生招来的列车员,经常找沿线工人帮她们给朋友们采购小站的便宜鸡蛋带回成都。我就乘便请她们帮我从成都借书看,发现她们里面有许多人才。这些铁路青年的单纯和可爱,是中西方文学里都没有见过的新人,丝毫没有荣国府小姐之间的嫉妒心理。我第一次发现西方引进的现代教育制度有大问题,教了知识,废了良知。倒是卢梭在“爱弥尔”里的教育思想符合马克思没有异化的理想境界。

四川农村的生活比北方农村丰富的多。我以前读唐诗没有体会,结果发现眉山周边的生活诗情画意,和唐代似乎没有差别。我交往的四川小姑娘和老太太,会吟诗作词的人,比我上海的中学同学和北京的大学同学还要多,逼得我去恶补诗词格律。四川人没有北京人的骄傲和上海人的势力,他们讲的是哥们义气。这让我理解前资本主义的社会和文化。四川人对中医知识的普及和饮食口味的讲究,又在北方和沿海地区之上。我对国学的基本知识,是从四川姑娘们的交往发展起来的。眉山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我在成昆铁路交往的工人朋友保持终身友谊,感情远超上海的中学,北京的大学,和美国的研究院。这是我进一步认同马克思和毛泽东的理想世界,就是要缩小三大差别

铁路工作不久就让我发现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弯路。成昆铁路是中国第一条自动控制的铁路线,铁路安全从京剧《红灯记》中手工搬道岔的李玉和改为继电器线路控制的电机操作。电机和道岔相连的一个插销只有小指粗细,按规定每月检查一次。结果我发现刚检查过的插销,几天后就出现断裂,如不及时发现就有火车出轨的危险,负责的信号工就可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而坐牢。我学到固体物理有一个常识叫疲劳效应,例如说平时可以承受150公斤压力的材料,在疲劳状态下可能在100公斤压力下断裂。所以,不同的材料必须测试其疲劳效应,留出安全系数,航空业尤其重要。但是中国的教育体制学习苏联铁道学院的工程师完全没有固体物理的跨学科基础知识。我立即写报告给电务段,铁路局,并抄报铁道部报警。不久我们电务段一位模范工长出了事故,我拿出报告底稿提他伸冤,才引起铁路局有关部门的重视。

新的问题又产生了。电务段的技术主管是日满铁路的老工人,以前管理手工操作的道岔责任轻松。上了自动控制系统他不懂业务而责任重大,为此坚决拒绝开通全国第一条自动控制线路。铁路即使在文革动乱时期也是准军事化管理,根本不存在西方经济学宣传的什么自由定价和“看不见的手”。我第一次在实践中观察到工人阶级的先进性技术的更新换代有关。过时的技术不仅让投资夕阳技术的资本缩水,也会让夕阳产业的工人失去先进性和竞争力。这是我最早注意到产业新陈代谢的问题,对马克思工人阶级先进性和第二国际工会地位在当代有不同理解。

在眉山时间长了,就注意到基础设施建设农民生活经验的矛盾。经济学的含义就是经济的短期效益社会的中期效益的矛盾。四川多山少地,没有办法修北方的大车路。四川农民去集市卖头猪,只能在田埂上推木轮的鸡公车,也就是诸葛亮的木牛流马,要一个人在后面推,一个人在前面拉,走的是田埂。我到了四川非常惊奇,大跃进为何不生产滚珠轴承,可以大大提高水利工程的效率和农民的生活。中国历次运动的经济指标留给地方因地制宜的余地太少。更严重的问题是农民不懂火车制动很难。他们发现在钢轨上推鸡公车非常省力,但是火车来了刹车不及。铁路如何宣传也没有用,要到沿路各村都有人被火车撞死,才能普及铁路的新知识。结果农民和铁路工人发生利益冲突,农民一方面认为铁路使当地物价大涨,但是地方政府为了保护城市居民的物价稳定,不许农民高价出售农产品。沿线农民的反应就是盗窃铁路器材。铁路带来的长久社会效益,要到近半个世纪以后,才能被社会理解。西方所谓的国企没有效率完全是理论误区,因为只有国企,甚至铁道兵才能修建这样有战略意义的铁路私营企业搞基建短期无法盈利。中国目前一带一路的巨大工程,要解决和当地民众的矛盾,获得可持续的发展,还有比中国更长更难的路要走。我对现代化经济的重新认识,不是从大学的教科书学来,而是从眉山铁路的实践中获得。

大家可能不会想到,成昆铁路也是我接受战备训练的考场。四川西昌地区文革中曾经发生过武斗,军事管制也稳定不了局势。成昆铁路的地形险恶,所以铁路的事故率非常多。我多次面临翻车,撞车等生死考验,所以学会了铁道游击队的本事跳车和趴车。大学军训我受过拼刺刀和滚地冲锋的军事训练,加上铁路的跳车经验,养成当机立断临危不惧的习惯。后来到六大洲四十余国讲学时,多次遇上革命和动乱而化险为夷。人生的经历是生存的学校。中国的应试教育丢掉了革命传统。上山下乡才教会青年在动乱中成长的基本能力。

【附注】照片一,1973年陈平和眉山电务段思濛工区的师傅和徒弟们合影。照片二,2015年陈平重返思濛车站。照片三,2015年陈平重访吴场车站。陈平坐在铁路安全的核心电动机上。工程设计缺乏物理疲劳效应常识的后果见正文第五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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