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1936] 第16章:东北大学与“一二·九”学生运动
如果1935年没发生“一二九”学生运动,那么1936年12月9日那天,西安的学生就不会冒着大雪徒步去临潼找蒋介石请愿,张学良也就不会开车在浐河边截住他们泪流满面地承诺3天后给大家一个交待,或许3天后的历史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无论是1935年的“一二九”运动,还是1936年纪念“一二九”运动的运动,东北大学都是绝对的主力,所以今天我们从东北大学开始说起。
1931年爆发的“九一八”事变,改变了千千万万东北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东北大学的命运。在事变之前,说东北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大学或许有人不服,但东北大学却是当时全国教授们最向往的大学,原因是待遇好而且学风自由。事变爆发前,东大有300名教授,90%来自全球名牌大学,比如哈佛、麻省理工、牛津、康奈尔、哥伦比亚、早稻田等等,其中博士20多名,硕士60多名,在全国高校都极为罕见。
那个时候兵荒马乱,从南京到北京的各大高校都不好过,教授们被拖欠工资是常有的事,但是因为东北保持了相对的安定,从不拖欠教职工的薪水。那时候东大一年的办学经费是160万银元,常年居全国第一,同时期北大的经费只有90万银元。那时候东大教授的平均月工资是360元,北大和清华是300元,南开是240元。一时之间知名学者专家纷纷出关去东大任教,比如章士钊、罗文干、梁思成、林徽因等人。根据1930年秋天的统计,东北大学在校学生超过3000人,比北大还多了1000人。那时候的东北大学生机勃勃、良师荟萃,各项指标均在国内称冠,是东北人民的希望与骄傲。
(现在的东北大学校门)
除了师资力量雄厚,东北大学还从国外购买了各类原版图书6万多册,长期订阅国内外期刊杂志600多种;物理系的仪器设备有3300多件,工学院仪器设备1万多件,多数都从国外进口,另外还有上千件动植物标本。除此之外,东大还有占地380亩的校办工厂,学生们一边上课一边实习,还能创造经济收益,比如维修火车头和其他车辆。
“九一八”事变如同晴天的山洪一样突然出现,冲进东北大学的校园,师生们四散逃命。事变后仅仅一个礼拜,昔日的热闹校园已经一片沉寂,教授们通过各种方式逃去了北京,学生们也纷纷离开学校,本地学生早早回了家,外省学生结伴出行,有些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被高粱地里跳出来的土匪打劫和骚扰。时候统计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追随教授们逃到了北京,被安置在各省的会馆里暂住,晚上他们躺在楼道、地板、台阶上枕着胳膊睡觉,白天在院里支着大铁锅熬粥吃咸菜,抢不到粥的学生就在北京城里四处闲逛找人蹭饭。
后来日本军队开进东北大学,教室、宿舍、办公楼全部被征用,校办工厂整个被日本人接管生产军用物资,所有珍贵的图书、仪器、标本全部抢掠和烧毁,国内最辉煌的东北大学就此名存实亡。假如东北大学没有那次劫难顺顺当当发展到今天,高考不在650分以上报考东北大学基本没戏。
张学良既是东北的大家长也是东大的校长,他在顺成王府接见了逃到北京的全体教授,每人送了200大洋应急。教授们希望少帅帮忙恢复教学,张学良红着眼四处走动筹措资金,后来北京政务委员会答应每个月拨款1.2万大洋,南京财政部在烟酒税里每个月挤出6000大洋,南京国民政府每个月补助2.5万大洋,北京铁路局每个月补助2000大洋。有了这点钱后,东北大学和已经破产的冯庸大学以及东北交通大学合并到一起,以“东北大学”的名义复课。那时候学校办公在一个地方,男生们借宿在一个地方,女生们借宿在另一个地方,有时候教授站在宿舍里讲课,学生们坐在床铺上听课做笔记。
(老北京城地图显示东北大学不同校址)
曾经吃得好住得好,如今寄人篱下饥一顿饱一顿;曾经跟着才华横溢的教授们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如今大家愁眉苦脸站着上课。巨大的落差在东大学生心里滋生了仇恨和反抗意识,一提到国耻家仇,男生们沉默女生们流泪。进而有些男生自发组织“义勇军”在郊区进行军事训练,甚至有人偷偷往返于东北和北京,做一些抗日情报工作。1935年的秋天,黄河泛滥大量无家可归的难民流落到北京城内,感同身受的东大学生奔走相告,在他们的努力下成立了“北平市学生水灾赈济会”来筹款救济灾民。
1927年日本首相田中义一写给天皇的《田中奏折》里提到,要征服世界得先征服中国,要征服中国得先征服满洲。时间到了1933年,东北四省已经落袋为安,日本人又打起了华北的主意。当年4月份日军攻破长城,前锋部队一度逼近通县,眼瞅着战火烧到了北京城外,国民政府的灭火办法是谈判签合同。1933年5月31号,国民政府和日本签了城下之盟《塘沽协定》,中国军队按照日本人的要求撤离冀东,日本军队退回长城一线,这样日军成功实现了其第一步计划:在东北和华北之间设立缓冲区,巩固东北的地盘,踏踏实实地为入侵华北积攒物资。
《塘沽协定》确实让国民政府过了两年安稳日子,两年后的1935年,日本人撕毁《塘沽协定》又向华北地区派兵挑衅。这怎么弄呢?察哈尔省主席秦德纯奉命和日本人谈判签了协议,几乎答应了日本人的所有要求,国民政府的正式机关和军队按协议规定全部撤出察哈尔省,同时允许日本人在当地自由通行,这个协议叫做《秦土协定》,是秦德纯和日军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签的因此得名。南京政府期待着这份协议能让时局再安稳两年,但是日本人表示连两个礼拜都等不了。
几天后日本人向南京政府要求罢免河北省主席于学忠,并把中央军撤出河北。于学忠带领的第51军多达14万人,是东北军实力最强的一支,几年来张学良排除一切压力把51军部署在河北,就是因为这里靠近东北,想着以后反攻方便。面对日本提出的新要求,南京政府授权北京军委会主任何应钦跟日本人谈,何应钦和日本屯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在7月初签了《何梅协定》,又几乎答应了日本的一切要求,于学忠被任命为甘肃省主席,于是51军浩浩荡荡开赴甘肃兰州。
也难怪当时的知识分子愤怒,任何人看了国民政府对日本一再妥协也会愤怒,为什么不强势一点对日本出手呢?这个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首先军事实力不如日本,这打仗可不是打架,打架可以凭一时愤怒立即出手,打仗需要提前攒钱,囤积物资,购买武器弹药,考虑市民的疏散救济,考虑伤员救治,凝聚人心尤其是做好各地军阀的思想工作,还要防止有人趁着战争搞破坏。其次是政策的依赖,自从清朝发明了“以夷制夷”,这个方法就被一再使用,国民政府幻想利用英美对付日本,依赖心太重自己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第三是国民党非常担心自己的军队折在日本人身上,红军趁机坐大把自己赶走,所以至少要先得把红军解除武装。
事实证明,连续的妥协并不能换来安稳,当旧的需求得到满足后新的需求立马会冒出来,因为一旦对方发现眼前这个人好欺负,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好人太软弱坏人就会更坏。日本人的新需求是彻底占领华北,扩大“满洲”的版图,而实现此需求的第一步则是推动华北自治。日方派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提着钞票和委任状四处活动,先找到控制着北京军政大权的平津卫戍司令宋哲元将军,要求他在11月20日之前宣布“自治”,否则日军将进攻华北和山东。在下了最后通牒后,日军从11月15日开始为进攻华北做准备。
(担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宋哲元)
宋哲元早期跟着冯玉祥混,冯玉祥是西北军的创始人,宋哲元作为冯玉祥手下的头号大将,长期在河北一带驻防,并在日军骚扰河北期间与其交手数次。1935年南京方面与日军妥协后撤走了所有党政军机关,宋哲元的29军以抵御日伪军的名义实际控制了北京和天津,宋哲元也收获了“平津卫戍司令”的职位。土肥原贤二对宋哲元威逼利诱要其带领华北自治,宋哲元也趁机以此要挟南京方面给自己“冀察绥靖主任”的职位,当然平津他也不想放弃,老蒋厌恶他的贪心,干脆不再理睬把他晾在那里。
宋哲元当然不会跟日本合作,虽然华北自治后个人的权力、地位、利益很是诱人,可他承受不了“卖国”带来的政治后果,于是称病不出躲避粘人的土肥原。由于在宋哲元那里进展缓慢,日本人就先找另一个人推动部分地区自治,以先自治带动后自治,最终达到共同自治,他们相中的人是大汉奸殷汝耕。殷汝耕于1935年11月24日在通县成立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意味着河北22个县宣布脱离中央,多达500万同胞从此被奴役,那些地区的资源、税收、工业全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殷汝耕可不是大街上随便找来的闲散人员,此人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娶了某日本宪兵头目的女儿,所以论学识和能力远在普通人之上。殷汝耕留学归来后进入北洋政府担任要职,北洋倒了继续在国民政府担任要职,是当时国内数一数二的“日本通”,凭借这项特长他在1933年参加了《塘沽协定》的谈判,日本政客因为他的优秀表现牢牢记住了他。1935年殷汝耕是“冀东中立区”特派专员,这个身份让他有了和日本合作的基础,外加极度亲日的政治态度,以及为了个人名利不择手段的性格,最后做出卖国的勾当就不让人感到意外了。
殷汝耕自治的消息一经发布自然是群情激奋,文化界的信件雪片一样飞到政府办公桌上要求严肃处理,南京政府必须要有所表示。11月25日是殷汝耕卖国的第二天,南京政府宣布不承认所谓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并在全国通缉殷汝耕,还撤销了河北各地的特派专员岗位,同时任命原北平军委会委员长何应钦作为北京事务处理长官。不过在私下发给河北各地政府的电文中,南京政府又暗示他们谨慎行事,不要因为殷汝耕而挑起中日冲突。种种原因造成了国民政府外强中干,表面上坚决反对,暗地里却无奈默许。
(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时期的殷汝耕)
殷汝耕迈出这一步后,日本人网罗了一大批汉奸,花钱雇了一帮地痞流氓,这群活宝在日本军人的带领下隔三差五上街示威,“代表民意”高喊华北自治的口号,有时候围攻当地政府要求回应。暗地里日本人继续以武力相要挟,逼着国民政府同意华北自治。国民政府考虑再三,决定进一步退让,具体措施是成立一个名为“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机构,负责河北、察哈尔、北京和天津的一切政务,机构成员由宋哲元团队主导,吸纳平津各地的头面人物。在南京政府的认识里该组织属于华北地方政府,而在日本人的认识里该组织是华北自治政府,这就很容易引发争议。
当时国民政府对舆论控制的极其严格,虽然满大街是报馆,但是未经许可私自刊登违禁内容,分分钟查封关停,甚至让主编和老板进去反省,而有关当局和日本人的交易就属于违禁内容,所以《秦土协定》、《何梅协定》、殷汝耕与日本人的合作细节、宋哲元的下一步打算等等,连很多政府官员都不知情,社会层面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可是街上的日本军人和浪人越来越多,他们耀武扬威态度蛮恨,种种迹象表明政府向日本人做了妥协,但是到底做了什么妥协大家又不知道。知情的人不敢说,敢说的不知情,一时间谣言四起,最后是一个外国人把真实情况说了出来,这个外国人其实很有名:埃德加·斯诺。
如果不是一年后跑到陕北调查并出版了现象级畅销书《红星照耀中国》,埃德加·斯诺或许像当时很多喜欢冒险的美国青年一样,如今早已籍籍无名。斯诺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他父亲曾经开印刷厂,斯诺从小就跑腿送报纸送杂志,和编辑们混得很熟,耳濡目染下他老早就想做记者。1928年23岁的斯诺坐船辗转来到中国,作为记者给《密勒氏评论》和《每日先驱报》写稿,然后拿着稿费在中国各地游历。外国记者身份当时比较混得开,他在上海和南京结识了很多重要人物,比如宋庆龄、鲁迅等人。
(斯诺与宋庆龄)
1934年斯诺在燕京大学新闻系找到了一份兼职,教本科生新闻写作,他的主业依旧是记者,同时跟多家报纸合作。好几份收入让他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还在今天北京大学西南门一带买了个带泳池的大宅子。因为学习中文和翻译的需要,斯诺经常邀请一些大学生到他家里交流。那时候敢跟外国人来往的学生,往往是一些思想前卫无所畏惧的进步青年。斯诺跟他们闲聊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谈到中国的时局,把他知道的很多秘密告诉眼前的青年,这些青年回到学校后义愤填膺地跟同学闲聊,这些秘密就传遍了校园甚至走出了校园。
知识分子群体的特点是单纯和理想主义,他们以对错、正义或良知来看待这个世界,不去深究事件背后的权力制衡或利益得失,比如他们认为政府和日本人妥协就是不对,军队打内战不打入侵者更加不对。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数学生群体最特别,他们除了更单纯和更理想主义外,还年轻气盛无所畏惧,所以当学生们得知南京政府和日本的秘密协定后,一腔热血立刻冲上脑门,尤其是东北大学的学生,那种挽救国家和民族的使命感格外强烈。可是具体该怎么做又让学生们犯了难,他们既没资格参与决策,又没能力上前线杀敌。
在斯诺的建议下,几个进步青年给宋庆龄写了封信,表达了心中的苦恼和想法,希望能指点迷津。这封信斯诺委托另一位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带给宋庆龄,并带回了宋庆龄的回信。回信中宋庆龄赞扬学生们的爱国热情,批评南京政府的不抵抗主义,鼓励学生们行动起来,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得到高人指点后,原来那个“北平市学生水灾赈济会”就更名为”北平市学生联合会“,学联走上历史舞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筹备一场户外散步活动向政府施压。
为了安全和保密,早期的很多讨论都在斯诺家里进行,所以斯诺夫人后来在书里说一二九学生运动是在自己家里诞生的。当斯诺透露“冀察政务委员会”将在12月9日宣布成立后,学联立即决定12月9日上街,抗议这个“卖国组织”的成立。学联召集北京几所高校的学生会干部,讨论了行动路线、口号、诉求等内容,计划城内的学生队伍由东北大学带领,于9日早上8点在西直门与清华和燕京的同学们汇合,然后步行去新华门找何应钦请愿。散会后各校代表回去各自召开学生大会,将计划和任务传达下去,同学们回宿舍准备标语、口号和干粮,这个事情就此启动了。
学生们的动作当然逃不过政府的眼睛,12月9号当天全城戒严,进入北京城的所有城门全部关闭,主要的街道设置了关卡和岗哨,许多学校的大门口都被警察守着不许学生外出。清华和燕京距离京城15公里,学生们早上5点起床集合,沿着平绥铁路徒步赶往西直门。早上8点准时到了城下,但是说破嗓子守城士兵就是不开门。于是领队就地开会,决定留下一批人在西直门附近向围观群众宣传抗日思想,其他同学绕道去阜成门。赶过去发现阜成门也进不去,大家又喊着口号去了西便门,依然进不去。没办法众人只好返回西直门,一起向围观群众发传单喊话,守城士兵在城墙上摇着头无奈地笑。到了傍晚附近居民陆续回家做饭,学生们又冷又饿,只能顶着寒风返回学校。
城里的学生们也不容易,他们先冲破校门口警察的阻拦上了街,然后往西直门走。东北大学政治经济系大二学生宋黎是城内队伍的总指挥,他带着队伍赶到西直门,望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军警,就知道清华和燕京的同学们今天进不来,于是带队按计划行进,于早上10点抵达新华门。学生们推举了12名代表拿着事先拟好的建议,高喊口号要何应钦出来答复,这个行为就叫做“请愿”。站岗的士兵们横着枪挡在前面,学生们撕心裂肺地一直喊到中午,影响了里面人吃饭,何应钦的秘书钻了出来,说何长官有事外出,大家的诉求将代为转达,华北成立政务组织是国家政策,大家回去好好读书。学生们听到一半就怒喊“打倒卖国贼”,把秘书给骂回去了。
(学生与军警爆发冲突)
到这里请愿的诉求算是表达了, 可是结果让人很失望,各校代表一起商量接下去怎么办?大家七嘴八舌说既然请愿不成那就游行吧,先去西直门接清华和燕京的队伍入城,然后步行去天安门。队伍先后冲破了西单牌楼和西四牌楼的两道封锁线,在围观群众的喝彩声中口号越喊越亮,斯诺两口子也领着一众外国记者一路拍照摄像。快到西直门的时候,维持秩序的交通员蹬着自行车赶来汇报,说西直门附近全是军警和宪兵,他们架起了机关枪,准备武力打散学生队伍。各校代表在路边开会讨论该怎么弄,大家七嘴八舌说看来城外的人是进不来了,咱们硬碰硬恐怕伤亡很大,干脆改道去东交民巷日本使馆抗议。
众人喊着口号往前走,半路上辅仁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学生赶来加入,走到王府井街道时,总人数已经四五千人,人一多学生们更有激情。然而大量军警早就在王府井等候多时,他们手拿大刀、木棍、皮带和水龙头,接到死命令不许学生们通过。纠察队走上前尝试交涉,几句话说不到一起双方便爆发冲突,刀背、木棍、皮带抽打在学生身上,水龙头的冰水喷到学生头上。男生们跟军警拼了半个小时,还是冲不过去。指挥部只好引导队伍就近到北大法学院集合,在那里开会讨论接下去怎么弄?最后决定10号开始全市罢课,大家喊了几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反对华北自治”的口号后,各自返回学校休息。
穿过王府井就是东交民巷,9号这天最大的一场冲突就发生王府井街区,大冬天用水龙头喷射学生,成了当时国民党镇压爱国学生的污点,几十年来都挥之不去。那么是谁下令这么做的呢?是当时的北京市市长秦德纯。当天下午两点,警察局长陈继淹急匆匆找到市长秦德纯,说学生们要冲击东交民巷的日本使馆。秦德纯说必须阻止他们,今年轮到日本负责使馆区治安,他们架设了机关枪,学生们硬闯一定出人命。陈继淹抱怨说警察人少学生们人多,怕是挡不住啊。秦德纯说洒水车管够,用水龙头把学生们冲回去。
12月的北京气温降到了0度左右,用冷水往人头上浇,确实有点没人性。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冲上去用刀割水管,抢过水龙头反喷警察,警察们就拿皮带和木棍劈头盖脸打,躲避不及的外国记者都被冷水喷了一身。事后秦德纯解释说,我这也是不得已的做法,学生们不谅解我也很无奈,我认为用水龙头浇自己的学生,总要比敌人用机关枪打好一点。这也算是市长的一片苦心,但是不知道内情的人不会理解,知道了内情的人也不一定谅解,人们本能地同情弱者,尤其是爱国学生。
在军警们的严防死守下,12月9日这天上街的学生并不算多,严格说来也没闹出多大的乱子,但是负责治安的官员还是在电话里被骂的抬不起头来。南京政府为了跟日本人周旋操碎了心,尽一切努力把中日冲突往后延,一方面争取欧美的支持,一方面平息反政府武装,同时为全面战争做准备。这个时候学生们上街闹腾,万一日本人以此为由提前动手,那就是大麻烦;万一学生们的行动蔓延到全国,那是更大的麻烦。宋哲元作为平津两地的实际控制者,他怀疑有势力鼓动学生在反对自己,他决定打击这些势力的嚣张气焰。
(身着军服的宋哲元)
第二天宋哲元作出部署,警察和保安队的车辆呼啸着进入各大高校,守住每个出口随时准备抓人。各高校校长也被召集到一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训完后开会讨论如何制止学生的类似活动。校长们带着会议精神回到学校后,让保卫处把昨天上街的学生们挨个找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并威胁下次再闹直接开除。13号当局在报上群发了《告学生书》,大概内容是学生们要好好学习,国家的事相信政府,否则就开除甚至入狱。通过多管齐下的打压,宋哲元认为学生们应该老实了。
12月14日报上发布官方消息,“冀察政务委员会”推迟到12月16日成立。学生们一听这个消息又炸了,9号上街就是为了这个事,没想到只是延期几天,学联立刻开会决定:12月16日再来一次示威游行。看样子宋哲元轰轰烈烈的整治行动没什么用,学生们一点儿也没怕,斗志反倒给激发出来了。
学联开会时反思了12月9日的行动,吸收经验总结教训,在新计划中弥补了之前的漏洞。为了防止这次被军警一锅端,游行队伍被分成了4个大队,第一大队由东北大学带领,第二大队由中国大学带领,第三大队由北京大学带领,第四大队由清华大学带领,初步计划总人数为1万人。为了保证活动的顺利进行,每支队伍成立各自的交通队和纠察队,及时维持秩序并调整路线。另外还提前派代表赶赴天津、上海、南京、武汉等地串联,争取在全国发起反抗活动。
会议精神下达到各校后,每个学校都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准备。男生们报名参加交通队和纠察队并开始岗前培训,女生们通宵赶制各种样式的宣传品。清华和燕京两所大学忘不了上次被挡在城外的经历,各自选出30名同学组成先遣队提前入城接应。被选中的同学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他们写了家信甚至遗书交待给因故不能上街的同学,临出发前还跟大家饮酒告别,高喊抗日口号走出校门,送别的女生们忍不住嚎啕大哭。
当局在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耳目,16号的活动他们早已知情,所以调集了更多军警和宪兵部署在全城,坚决制止各校学生们汇合到一起。城门一大早上了锁并派出重兵把守,当清华和燕京等城外高校的学生们顶着寒风赶到西直门时,又进不了城。队伍再一次绕着城墙挨个城门敲过去,还是每个城门都进不去,在此过程中不少中学生的加入壮大了队伍规模,绕来绕去大家盯上了西便门附近的一个铁路门,相比城门而言这只是个铁栅栏门,年轻气盛的学生们轮番上阵,女生们在一旁做啦啦队,硬生生把铁门给推倒了,人群潮水一样冲进了北京城,跟等待多时的先遣队成员汇合。
(天桥召开的市民大会)
城内学生虽然不用担心进不了城的问题,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麻烦,首先要冲破警察在校门口设置的关卡,然后赶往第一个目的地:天桥,那里人多地方宽敞计划开个市民大会。这一路上走得可是不容易,每个路口每个牌楼都有军警阻拦,免不了发生拉扯和冲突。过了11点3个大队好不容易在天桥汇合,市民大会由活动指挥部负责人黄敬同学站在一辆电车上主持,他慷慨激昂的演说发表完毕后,现场齐声高喊“反对内战、一致对外”和“反对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这算是大会通过的决议吧。
清华和燕京带领的那支队伍下午才跟城内的队伍汇合,总人数一下暴涨到了2万多,学生们计划去天安门召开市民大会造势,结果走到前门又被军警拦住进不去,双方拉扯半天多人受伤确实是进不去,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指挥部决定在前门外广场就地召开市民大会,学生代表站在高处轮番演说,大致内容是向国民党当局提出抗议,反对中国人打中国人,要求对日宣战并保证不再逮捕和殴打学生。会议磕磕绊绊将近结束,军警奉命冲击会场对学生们又踢又打,指挥部只好宣布大家各自返校,这天的活动就此结束。
一周内连着闹了两次运动,学生们胆子大了心变野了,北京的所有学校都乱了套,校长喊破喉咙他们就是不上课。当局召集校长们开会商量对策,最后干脆提前放寒假,既然学生们不上课不如官宣不上课。这一招确实有杀伤力,罢课活动在寒假面前不攻自破。学联干部聚集起来商量下一步怎么弄?有人说进攻派出所夺武器,有人说到南京请愿,有人说到乡下发动群众。最后决定每个学校组织一支宣传队,牺牲寒假到周边县市做抗日宣传。这些宣传队后来确实动身去了河北周边各县,敲锣打鼓表演节目,吸引当地群众聚集后再发表抗日演说。当局闻讯立刻派出军警特务堵截破坏,并强行用卡车把他们押回北京,宣传活动只进行了几天。
北京学联派到天津、武汉、上海的联络员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因为接下来的一周内这些地方相继爆发了学生运动,尤其是上海的规模最大,参与者包括了文化界和工商界,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为了去南京请愿,自己开火车自己修铁路。但是这些活动全部遭到镇压,学生们遭遇了殴打、开除和入狱的经历,两天后的12月18日,冀察政务委员会还是成立了。国民党当局的强硬态度,直接导致各地的爱国青年对他们彻底失望,随后的一年内他们大量入党并奔赴延安,成了国民党的反对者。
两次学生运动的组织者中有好几个共产党员,比如东北大学的学生领袖宋黎就是党员。宋哲元为了找到逮捕学生的理由,大肆宣传两次运动都由共产党组织。不过这一点遭到学生们的一致否认,他们斩钉截铁地表示学联出于爱国热情领导了两次运动,学联之上没有其他组织。当时北方的党组织遭到破坏还没有恢复元气,确实没有直接参与组织两次运动,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也是几位党员学生的带头作用。但是国民党当局的大肆宣传,引起了张学良的注意,他给东北大学发了一封电报,说我注意到了此次学潮,请把主动分子的名单给我,并让他们来西安找我面谈。
(1935年前后的宋黎)
宋黎他们几个看到电报后开了个会,说张副司令现在带头打内战,而且还要主动分子的名单,去西安恐怕没好事,所以决定一个也不去。东大秘书长最后找了一些乖巧听话的好学生送去西安。张学良抽空见了他们,结果一问三不知,原来这些人没上过街,于是让副官带他们去洒金桥尝尝牛肉饼和羊肉泡馍,然后送他们上火车。不久张学良发了第二封电报,说务必派参与组织活动的主动分子来西安,我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宋黎这些人还是不相信张学良,学校又找了另一批根正苗红的乖学生去了西安,张学良一问又是三不知,只好让副官带他们去回民街吃肉夹馍和腊牛肉,完事后送上火车返校。
很简单的一个事,居然两次都办不成,张学良气得捶桌子。这天机要室收到一封北京发来的电报,打开一看是东北大学学生会发给校长的,说之前的两批人没一个参加过运动,我们参加的人有点担心所以没来,为了避免误会请张校长派个人来京面谈。读完电报张学良明白了,这些学生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想法不放心,于是他让西北“剿总”的军法处长赵瀚九带着1000元慰问金去北京跑一趟,赵瀚九曾担任过东北大学法学院教授,跟学生们比较好说话。
得知赵教授坐火车抵达北京,学生会特地组织了欢迎会。赵瀚九在会上对学生们说,校长派我此来,一是慰问大家,他远在西安公务繁忙,得知同学们请愿时被警察打伤很痛心,他也想弄清楚此事的真相;二来是希望同学们保持团结,眼下要沉得住气,尤其是不能荒废学业。会后赵瀚九亲自到宿舍探望了受伤学生,弄清楚了活动的大致情况,然后返回西安向张学良汇报。张学良听完后又发出第三封电报邀请真正的参与者来西安。这次大家的顾虑打消了,包括宋黎在内的3个人坐火车来到西安。
3人被副官接到西北饭店住下,但是迟迟等不到张校长的接见,找副官一问,说副司令到南京开会去了,也不知道哪天回来,3人只好先在西安玩着。作为一级上将,12月份张学良频繁到南京出差,但他也趁着公务空隙见了一些人,通过多种渠道找中间人联系共产党。就在宋黎等人在西安等他的时候,他在上海先后见了曾经的东北军将领李杜和爱国企业家杜重远,希望他们从中疏通联系共产党。1936年即将到来,此时的张学良已经不想在陕北打仗了,他想通过谈判解决问题。
[参考资料]
1、徐庆全:《爱国主义教育丛书:一二九运动》[M].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2、王祝福:《对一二九运动与西安事变相互求非非津关系的两点认识》.武汉交通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J].第24卷第1期.1999年6月
3、金冲及:《华北事变和抗日救亡高潮的兴起》.历史研究[J].1995年第4期
4、王静:《斯诺与一二九运动》.社会科学战线[J]·1993 年3期
5、肖政军:《再论一二九运动的历史走向及其成因》.中共党史研究[J].2022 年第 3 期
6、埃德加·斯诺:《我在旧中国十三年》[M].第51—第58页.三联书店.1973年3月第 1版
7、张在军:《东北大学往事:1931-1949》[M].九州出版社.2017年8月
8、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M]. 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9月.p256-p264
9、政协辽宁省委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辽宁文史资料-第17辑:在同张学良相处的日子里——纪念西安事变五十周年》[M].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p44-47
10、邵云瑞、李文荣:《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成立的前前后后》.南开学报[J].198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