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翻越了十几次喜马拉雅,我终于整明白了麦线(1)
本文不涉及任何国家机密,所有信息均来自于公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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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麦克马洪线(McMahon Line,以下简称“麦线”)和藏南,每个中国人应该都听过。然而真正到过麦线的人恐怕寥寥,麦线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相当神秘的存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之前曾经在三篇文章里都提到过麦线的产生背景,但由于相关西藏历史的讳莫如深,其中《拉达克往事3》和《中印之间为何无法建立政治互信》两篇都被和谐了,唯有《一文搞懂中印边界问题的前世今生》一文幸存了下来。
说起这条麦线吧,确实也很神秘,当年的产生就十分蹊跷。虽然历史上一般认为麦线是在1914年西姆拉会议上被提出的,但事实上在西姆拉会议上从来没有讨论过这条线,当时的中华民国政府似乎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划界;更让人疑惑的是,《西姆拉条约》虽然没有正式签订,但西藏地方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保留的条约文件也从没有找到相关的标有麦线的地图,它只出现在了英国保存的条约附件地图上,附件地图上又确实有西藏代表的签名……
▲麦线西段原图
▲麦线东段原图
而西姆拉会议之所以会搞出这样一根线,说出来也是不大光彩的。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之后,中国有众多省市宣布独立,西藏也是其中之一,噶厦政府驱逐了拉萨驻藏大臣与清兵。民国政府为了重新控制西藏,在康区等地用兵平叛,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拉萨噶厦政府请英国政府出面调停,希望能够达成一个汉藏和平相处的协议,重新确认西藏的国际政治地位。在西姆拉会议的过程中,噶厦政府代表与当时英属印度外务秘书亨利·麦克马洪(Arthur Henry McMahon)达成了一个秘密协议——如果英国能帮助西藏独立,西藏就承认麦线以南约9万平方公里的地区属于英属印度,并成为印度的保护国。
然而当时的英国政府受制于1907年的《英俄条约》中的条款——“保持西藏领土完整,任何涉及西藏拉萨政府的事务,英俄双方都必须通过中国政府来解决”,因此英国政府明确反对麦克马洪绕过中国直接与西藏进行谈判,他们并无意支持西藏独立,只是想把西藏划成“内藏”和“外藏”,以维护自己在西藏的商业和政治利益。由于民国政府坚决不同意放弃在西藏的权利,西姆拉会议最终以谈判破裂告终,从来不曾被正式签订过的《西姆拉条约》就此被雪藏,所谓的“麦克马洪线”也被尘封遗忘。
▲西姆拉会议当时讨论的一个核心议题是“内藏”、“外藏”的划分。英国政府原本想以金沙江、澜沧江的分水岭为界,将分水岭以东的地区划为“内藏”,由北洋政府控制;分水岭以西的地区为“外藏”,由西藏噶厦政府控制。在讨论这一议题的地图上,并未标注西藏和英属印度的边界
1935年,一名以植物学家身份为掩护的英国间谍,跑去藏南达旺地区考察时被西藏当局给扣押了下来。虽然他很快就被释放,但当时的英属印度外务官员却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想要给这件事翻案,于是下令工作人员到故纸堆里查找一切关于印藏边界的档案,居然被他找到了英藏双方1914年约定过的麦线地图。
有道是此一时彼一时,1935年沙俄帝国早已不复存在,英国人认为《英俄条约》已经不再具有约束作用,从此把非法的麦线当做了英藏边境划界的“合法依据”,后来的印度政府也继承了这一态度,并在1951年后出兵将藏南非法占领。西藏地方政府以及我国历届政府都从未承认过麦线,但1950年代我们的国家领导人本着中印友好、尊重现状的务实态度,同意将麦线作为中印东段的“临时边界”、“实际控制线”。
可是啊,麦线本质上是一条麦克马洪通过自己想象、拍脑袋画出来的边界线。藏南地区传统上有一条沿着喜马拉雅南麓山脚下的“盐线”,顾名思义“盐线”南北有两套不同的食盐贸易体系,盐线以北的藏南地区在贸易、文化、人种、语言上都与西藏的联系更为密切。过去的西藏地方政府和历届中国政府一直都主张以盐线为界——就像不丹和印度的南部边界那样。麦克马洪想当然地认为,如果能够沿着喜马拉雅主山脊划定一条边界线,大概会比位于山脚下的分界线更好地分隔双方……最重要的是,这样能给英属印度争取到一块与西藏之间的缓冲区。
▲划定麦线的目的在于给英属印度获得缓冲区
这样一条不曾亲自实地踏勘、通过自己想象画出来的麦线显然客观上存在诸多问题——
受限于当时的测绘水平,麦克马洪所使用的地图本身就存在错误,地图的比例尺太小导致精度有限,他画的线放大到实地产生的争议范围可能会多达1、2公里;
喜马拉雅山脉并非一条严格意义上的分水岭,麦线虽然大致沿山脊线而划,但沿线仍有多达7处被河流切穿;
即便是沿山脊线走向的划线,也有诸多不合理及争议,后来印度方面经常以此为借口越过麦线对我国领土进行蚕食。
▲事实上整个喜马拉雅山脉都被恒河与雅鲁藏布的诸多支流切穿
而在主观上,麦线涉及到的中、印、缅三国也都会按照符合自己主权利益的方式去解释麦线,因而造成了多次冲突。比如中缅之间独龙江的归属、中印之间克节朗河流域的归属,皆因麦线的不合理或模棱两可而产生争议……总之,当年麦克马洪纸上谈兵大笔一挥,遗留下来了一箩筐的历史问题。偏偏印度人的性格又是极尽胡搅蛮缠之能事——不仅拿着鸡毛当令箭,主张一份无效的协议;而且还贪得无厌地以非法麦线为基础越线蚕食,以至于中印边境问题长期无法得到解决。
不过我相信,就算麦克马洪从来没有划过这根线,由于原有印藏边界的模糊——“盐线”只是藏南部落民族生活、贸易的习惯线,缺乏法理依据;印藏东段边境历史上勘定过界碑的达旺和瓦弄两地的边界也并没有位于“盐线”上——我们恐怕依然很难跟印度达成边界协议,归根结底这是印度的民族性格以及藏南地区特殊的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造成的,印度几乎跟所有陆地邻国都存在或大或小的边界问题。甚至假如没有“麦线”的话,由于缺乏最基本的对印度的约束,我们在中印边境东段与印度的冲突很可能会更加激烈——不过发生冲突的地点会更加接近“盐线”,而非现在的喜马拉雅地区。
有人听我说“印藏边界模糊”可能会不服气,又要跟我说什么“自古以来、无可争议”之类的口号。实事求是地讲,我们国家如果现在想要去主张对越南、韩国的主权,能找出更多“自古以来、无可争议”的依据,喊出更为有底气的口号。然而这些口号对于客观认识麦线以及藏南的历史和现状并无帮助,国际社会也不会认可这些口号,所以还请像新中国第一代国家领导人那样理性对待中印边境问题。
我想说呢,墨脱之所以会是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城,显然是有原因的;1962年我们一度夺回了藏南却又撤回到麦线之后,显然也是有原因的……我实地沿着麦线走了一遍之后,更加能理解1962年我们国家领导人为什么不得不将胜利果实拱手相让——藏南是真的超出了当时我国政府的治理能力。1962年那场仗能打起来本身就是奇迹,在当时的条件下把军需物资运到藏南的成本高得难以想象!
治理能力这玩意儿是客观存在的,比方说你有一块领土,你得花10块钱进行统治管理,却可能只收得上1块钱的税,搞不好收税的官员还给当地土著给杀了……除非你真的财大气粗不在乎,否则这种领土就超出了你的治理能力,无法进行有效统治。这个比方一点都不夸张,根据统计年鉴,从2001年起,每年西藏地方财政支出都是财政收入的10到16倍,正是因为我们如今国力强盛,才有治理的能力。
然而从前的西藏地方政府并不具有这种治理能力,一直未能对达旺以外的藏南大部分地区进行长期的有效统治,不得不任由藏南处于部落割据状态。我跟大家讲一个冷知识,别说喜马拉雅南麓的藏南地区了,就连现在林芝的波密地区,在1930年代之前都处于半独立的部落状态,自吐蕃时期以来就长期由当地的波密土王(噶朗第巴,ཀཿགནམ་རྒྱ་པོ)所统治。波密土王血统乃是吐蕃王室旁支,在名义上“臣属”于西藏政权。但波密土王自恃地势险要民风彪悍,根本不把噶厦政府放在眼里,常年抢劫过路的汉藏商旅,烧杀劫掠的恶性事情年年都有。清朝时候主要靠驻藏大臣的清兵和川军讨伐他们,这帮孙子十分奸猾,屡降屡叛,眼见打不过了就往深山老林里一躲,一直没法儿斩草除根。(《波密县图志》:“同治年间及光绪五、六年皆屡次投诚,屡次背叛。自恃地险民悍,不时出剿抢劫,焚杀重案,无岁无之。”)直到1928年,最后一任波密土王逃去印度后中暑而死,加上西藏实行了军队改革,才终于实现了对波密有限的管理——当地部落只需要象征性地缴纳少量的税以示臣服,换取西藏政府的“保护”,不需要服繁重的乌拉差役。
在此之前,波密土王势力最大的时候控制了西藏的十八个宗(“宗”是从前西藏的行政单位,约等于县),包括现在林芝、波密、墨脱大部分地区。大家觉得,拉萨政府那时候得要如何绕过波密统治藏南呢?事实上墨脱这个地方都还是波密土王扩张势力时候占下来的呢!关于这个我后面会说。
另外,藏南地区最主要的民族是门巴族和珞巴族。在藏语里,“门巴”(Monpa)的意思是生活在低地——即“门隅”(Monyul)的人;“珞巴”(Lhopa)的意思是生活在南方的人。有学者相信,门巴族和珞巴族的先民在公元前五世纪至吐蕃王朝建立之前,就已经生活在了藏南地区,受到吐蕃文明影响之后,才分化成了门巴和珞巴两个民族,其区别在于——门巴族大都信奉藏传佛教,而珞巴则不信甚至敌视藏传佛教。一部分珞巴族信奉苯教,另一部分信奉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还有一部分在近现代成为了基督教徒。过去藏族人称藏南地区的不信佛教的珞巴族为“廓巴”(Klopa ,ཀློ་པ་),意为“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基本上没把他们当人,觉得他们跟野兽差不多,1965年之后才将这一歧视性的称呼废除。
现在的珞巴族大部分都定居在印度实控区,其人口大约有60万人;按照2010年的数据,中国实控区内的珞巴族只有2691人。至于门巴族的人数要少得多,印控区那边约有6万多人,主要在达旺地区,现任印控伪阿邦的所谓“首席部长”就是门巴族;我们中控这边大约有一万多人。
▲藏南地区过去有四个“隅”——察隅(人的地方)、珞隅(南方)、门隅(低地)、竹隅(龙的地方,即不丹)
▲珞巴族说白了从前就是藏南地区的狩猎采集部落
大家可以自己思考一下,从前西藏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地方政权,宗教首领即为政府首脑,宗教认同是政令得以自上而下实施的根本基础;借由“政教合一”,拉萨的政权才得以用极低的治理成本统治了西藏这片巨大的土地。可是“政教合一”要如何去治理一片大多数人都不信甚至敌视藏传佛教的地方呢?
虽然作为中国人,我坚决支持国家对整个藏南地区的主权声索。但我还是想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藏南从前真的就是一块天高皇帝远的蛮荒之地,在建国初期我国治理能力有限的情况下,着实有些鞭长莫及。
即便今时今日我国基建如此发达,都还没能完全修通沿着麦线的公路。为了探访麦线上几个标志性的地点,我不得不来来回回翻了十几遍喜马拉雅……
这可绝不是我夸大其词——为啥去过麦线的人那么少?因为麦线大部分地方都在不通公路的山脊,而通公路的又往往属于军事管理区,咱们一般人能去的其实只有那几处被河流切穿的地方——通俗的讲,就是能够通往喜马拉雅另一边的山沟,比如中尼口岸的吉隆沟就属于这类山沟。这类山沟事实上已经位于喜马拉雅的南麓,海拔通常都只有一两千米,气候近似于亚热带。这些沟沟之间彼此独立,每去一个沟,进出就至少得翻两遍喜马拉雅,考察麦线的那些日子我每天在5000米到2000米之间的海拔上上下下,十分酸爽。
前面我说到过,麦线沿线有7处这种被河流切穿的沟沟,除了独龙江位于中缅边境之外,有6条河都穿过了中印边境的麦线,它们自东向西分别是——
1. 通往瓦弄地区的察隅河(察隅县下察隅镇)
2. 流经墨脱的雅鲁藏布江(墨脱县背崩乡)
3. 扎日神山东边的扎日曲,西巴霞曲的支流(隆子县扎日乡)
4. 扎日神山西南边的西巴霞曲(隆子县玉麦乡)
5. 东章瀑布附近的东章河(错那市浪坡乡)
6. 从勒布沟流往达旺的娘姆江曲(错那市勒门巴族乡)
严格说来,进出察隅翻越并非喜马拉雅,而是横断山脉最西段的伯舒拉岭;走扎墨公路老路进出墨脱翻越的是念青唐古拉的岗日嘎布山脉,新的派墨公路翻的才是喜马拉雅;错那市的东章河与娘姆江曲也并非流向藏南地区的,而是流往不丹境内——关于这些我会在后面跟大家解释。
本次通过对这些沟沟的实地勘察走访,令我得以管窥到了藏南的历史及现状,同时也把中印东段边境实控线各种问题的历史和现状梳理了一遍。
2
察隅
一开始察隅并不在我的计划中,因为时间不够。
起初我打算重走G318川藏南线进藏——上一次走这条线是十年前,很想看看十年来的变化。结果一上G318国道就被吓到了——乌泱乌泱的车流,一路就是各种堵车,就连路边的观景台也都往往车满为患停不进去。沿途的川藏高速、川藏铁路正在施工,更是令这种拥堵雪上加霜。路上除了有许多奇装异服搞直播的妖魔鬼怪之外,还有许多不懂藏区开车规矩的内地新手自驾车,也人为加剧了拥堵状况。比方说前方道路施工单边轮流同行,按照规矩大家就应该排好队等对面走完再走;然而总归有那么一些不守规矩的旅游自驾车自作聪明开去对面车道,引起其他车辆盲目跟随,把对面的路给堵死,搞得所有人都走不了……总之,G318国道这次给我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后来的行程我都绕着G318走,并且意难平地做了一个“318此生恨驾”的贴纸贴在车后——川藏线上有无数辆“318此生必驾”,但“此生恨驾”全世界仅我一辆。
▲路上有卖各种贴纸——318此生必驾、219此生必驾、219国之大道、丙察察勇士之路
▲但如果你看到“318此生恨驾”的车,那应该就只有我了
话说我走到理塘的时候,原本要继续往巴塘走的。得到消息说前方施工交通管制,下午2点到6点之间不能通行,于是我当机立断改道G227、G549往乡城去了云南。离开了G318国道之后瞬间一路通畅神清气爽,我便再也不想回到乌烟瘴气的川藏线上去了。从云南境内穿过了金沙江、澜沧江,终于在梅里雪山背面的怒江畔走上“国之大道”G219国道。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G219国道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公路!
G219国道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公路!
G219国道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公路!
是的,世界上所有的公路中,只有“伟大”才配得上G219,也只有G219才配得上“伟大”。西部考察之后这一路,我基本上都是沿着G219国道在走,从云南贡山县一直走到了新疆叶城县,几乎每一段都令我情不自禁地赞叹其伟大。G219国道的前身是新藏公路,如今规划建设中的新G219全长10065公里,从新疆禾木的喀纳斯,一直通到广西防城港的东兴市,全部沿着国境线走,穿越了包括天山山脉、昆仑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冈底斯山脉、喜马拉雅山脉、横断山脉在内的这些世界上海拔最高、地质条件最为恶劣的山脉。
▲建成后的G219将是中国最长的国道
我的G219之旅始于丙察察线——这条曾经的骨灰级越野线路丙察察线在2019年完成了路基拓宽,虽然目前还没有铺设硬化路面,但大部分车辆都可以通行了。我从云南丙中洛开始沿着怒江逆流而上,途径西藏林芝地区的察瓦龙乡住了一晚,花了一天翻越伯舒拉岭抵达察隅。
▲察瓦龙刚好是G219里程牌的6666公里处
▲这张地图上标的山口名称与实际有出入,可能是翻译不同。自东向西分别是雄珠拉、昌拉、益秀拉三座山口
▲丙察察线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流沙塌方路段依然未得到根治
▲沿着怒江河畔的公路
▲玉曲河汇入怒江的地方
▲怒江峡谷中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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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舒拉岭这个名字大家可能不熟,川藏线上有个地方叫八宿,网红景点的然乌湖便是属于八宿县地界——“伯舒拉岭”其实就是八宿山,藏语的意思是“勇士山脉”,因此丙察察线也被称为“勇士之路”。另外,伯舒拉岭跟大家耳熟能详的高黎贡山其实是同一条山脉,在西藏和云南境内的叫法不同,它可以看作念青唐古拉山脉延伸的余脉,也可以看作是横断山脉最西边的一脉,是怒江和独龙江的分水岭。伯舒拉岭跟横断山脉很相似——山极高、谷极深、降水极丰沛、地势极险要、地质灾害极严重;而不同之处则在于——伯舒拉岭要比横断山脉人烟稀少得多。
我在伯舒拉岭腹地的雄珠拉垭口放飞无人机上去看了一下,只见360度目力所及皆是重重雪山——除了雪山还是雪山。景色美则美矣,亦可想象在当地定居、修路、行路之难。
▲摄于雄珠拉山口
▲摄于益秀拉山口
▲摄于益秀拉山口
▲摄于雄珠拉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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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察瓦龙到察隅的车程差不多要一天,离开怒江峡谷之后,路上便很难见到定居点,只有一个叫目若村的地方有住宿和饭店。饭店里的老板娘说起老板出去买菜了,要到晚上才回来——买一趟菜来回250公里,要花七八个小时。我只能说,住在这种地方,恐怕凡事都需要极大的耐心以及提前规划。察隅县城对我们来讲,已然是偏远藏区的一个偏远角落;对他们而言却是繁华喧闹的地区中心,可以获得各种补给。何况比起与世隔绝的从前,现在当地的交通状况可谓霄壤之别,不必再像过去那样在大雪封山前一次性囤够整个冬天的粮食。
目前的G219丙察察段从进入西藏的界碑开始全程都是土路,据当地人说,计划2023年下半年会开始铺设柏油路面。值得一提的是,丙察察线一路上通往村庄的分岔路,倒是都已经完成了路面硬化,这应该归功于“村村通”与“精准扶贫”等国家项目。
▲现在的目若村是丙察察线上最主要的补给点
▲目若村的自然村形态被保留了下来,用于旅游观光
▲从目若村到最临近的乡镇,往返至少一天
▲丙察察沿途最多的就是补胎急救电话,这条烂路不知跑坏了多少轮胎
▲边上的村道路况反而要比G219主路更好
▲翻过伯舒拉岭,来到岔路口
翻过伯舒拉岭下到桑曲河畔,路终于变好了——右拐是然乌方向,左拐十几公里就能到察隅。桑曲是察隅河的两大支流之一,也是察隅县境内非常重要一条河流,在1960至1966年间,察隅县曾经叫做“桑昂曲宗县”,正是取“桑曲”之名。
可能会让许多人困惑的是,整个察隅县有三个叫“察隅”的地方。我们常说的“察隅”指的是察隅县城所在的竹瓦根镇,从察隅县城出发继续沿着G219国道往西南走,会先后经过下察隅镇和上察隅镇——由于上察隅到墨脱之间的公路隧道尚未修通,上察隅是目前这段G219可以走到的最远处。
而下察隅则是通往藏南的重要门户。经过我这次的勘察,虽然中印东段边境有6处被河流切穿,但在那个年代真正适合大队人马通行的其实只有下察隅和达旺这两个地方。由是之故,1962年中印战争战况最为激烈的正是发生在下察隅的瓦弄战役以及发生在达旺的克节朗战役、西山口-邦迪拉战役——打仗也得要有人有物资才打得起来啊!那些鸟不拉屎的边境点,鬼都见不着一个打谁去?
▲最左边的达旺和最右边的察隅是1962年交战最激烈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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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察隅县城到下察隅镇约65公里,会穿过风景秀美的慈巴沟。沿途的G219正在进行道路拓宽施工,路不太好开,走了两个多小时。可能由于直通藏南的关系,下察隅是我去过的中印东段边境点中最严格和特殊的,设了两重不同等级的边防关卡。对于一般游客而言,无论你有没有边防证,能够抵达的最南端都是下察隅大桥。下察隅大桥是桑曲与贡日嘎布曲交汇之处,第一重关卡在桥头的边检站,需要出示边防证。在2016年之前,桥头这个边检站只认察隅县城出具的边防证;后来才取消了这一限制,全国任何地方办的边防证都能过——只要办证时候注明“察隅县”。
拿着普通的边防证过了大桥之后,只能右转继续沿着G219国道往西北方向前往下察隅镇——因为左转向南便是第二重关卡,需要特殊边防证。南边是更加严格的边境管理区(但又跟军事管理区不一样),不向游客开放,除了当地居民之外,只有探亲、务工等人员才能进入。
我那天撞了狗屎运,正好赶上G219靠近下察隅大桥那段路封闭施工,边防哨所允许我们从边境管理区绕路借道,于是我借着这个机会在下察隅河谷里转了一圈。
桑曲与贡日嘎布曲在下察隅汇合成为察隅河,察隅河在交汇处冲击出了一片富饶开阔的河谷。第一眼看到这片河谷时,大有一种天地豁然开朗之感——自打离开了理塘之后,连续好几天都在各种峡谷中穿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片的开阔地。察隅县城的海拔尚有2400米,到了察隅河这边仅有1400米,让我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南亚暑气。我原本以为这片边境管理区会驻扎着许多边防连队,结果连队没看到,倒是从事农业生产的村庄非常密集。我在下察隅这边看到一些当地居民,五官样貌有着鲜明的南亚特色——深目高鼻、皮肤黝黑,长得就像我在北印度看到的那些人;得益于亚热带气候物产丰富,河谷里有大片种植水稻的农田,察隅有着西藏“鱼米之乡”的美誉,果真名不虚传。
下察隅大桥南边10公里左右便是麦线,即便透过缭绕的热带雾气,已能望见印度控制区内的山川。视野之内比较引人注目的,是远处山坡上的沙玛村,这是察隅县最南端的村庄,麦线从沙玛村以南3公里的嘎灵公山穿过。沙玛村是边防重地,同时也是1962年的战场。1962年瓦弄战役结束后,解放军奉命后撤的驻扎点,正是沙玛村这边的前哨站。
▲前往下察隅路上途径慈巴沟
▲慈巴沟段正在进行G219线的路基拓宽
▲正因为封闭修路的缘故,我得以进入一般边防证无法进入的下察隅地区。这是桑曲对岸的另一个边检站
▲下察隅是一片非常开阔的河谷,背景的远山位于印控区内
▲察隅河冲击形成的河谷
▲桑曲(右)与贡日嘎布曲(左)交汇处
▲下察隅田园风光
▲远景山坡上的即为沙玛村
▲在田间劳作的下察隅边民
▲通往上察隅方向的贡日嘎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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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沙玛村再往南20公里左右,则是大名鼎鼎的瓦弄。
我对瓦弄一直心有残念,因为这是真正的中国领土!而不是那种键盘侠“地图开疆”臆想出来的“中国故土”。清代驻藏大臣赵尔丰曾在瓦弄以南5公里的地方立过界碑,并在一座峭壁上镌刻了10个有桌面那么大的汉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落款为“大清国一品顶戴双眼花翎钦差大臣赵尔丰亲临勘界刻石”。话说赵尔丰其人,因其手段强硬镇压平民,各界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我不得不说,西藏现在能够留在中国的版图内,赵尔丰功不可没,他治边的种种措施在极大程度上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可惜是的,赵尔丰当年在瓦弄留下的中国主权的证据,后来都被英属印度官员清除了。如今在印度人的话语中——“瓦弄是整个印度大陆最东部的城镇”,这个所谓城镇围绕着一个小型军用机场而建,成为了印度东部防范中国“入侵”的第一线;而察隅河在印度境内则被称为洛希特河(Lohit River),在阿萨姆语中意为“血河”,得名于下游的红色土壤。
瓦弄战役是1962年中印战争中比较艰难的一战,我军在然乌和竹瓦根集结了1个师近万人的兵力,对阵印度4个营约2200人的兵力,却依然遭到了比较顽强的抵抗,伤亡752人(其中阵亡198人)。
有人肯定要说,1962年印度军队不是一触即溃吗?那其实是战争后期的事了,由于印度陆军的指挥官考尔中将(Brij Mohan Kaul)临阵跑路逃回了德里,东段留下的士兵群鬼无首,完全没了军心和士气,中国大军压境之下在只求各自保命,才会有庞国兴三人战斗小组击溃一个印军炮兵营的事迹。事实上在战争前期,我们主要是依靠优势兵力和重武器火力击溃印军的。印军的战斗力肯定不如我们的解放军,但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弱鸡,印度陆军招募了不少锡克人和廓尔喀人,这些民族历来尚武,其中有些还是比较能打的;但也有不少印度兵外表看起来人高马大,实则外强中干。就我个人的观察,目前中印两边的军队最大的差距主要在于军纪与后勤补给能力——印军的军纪颇为散漫,后勤补给更是低效,这两项跟中国相比,可说是彻头彻尾的拉胯。
然而在1962年的时候,印度在麦线的后勤补给能力是远胜过中国的,正是基于这一优势,尼赫鲁才敢肆无忌惮地采取“前进政策”,认定中国没有能力阻止印度的蚕食。亲自到过下察隅,就能感受到1962年给这里进行补给有多困难。这个地方有点两头不着——成都到下察隅有1400多公里,从拉萨到这里也有1000公里,沿途均为高山深谷……据说当时为了维持东线的补给,动用了多达3万名藏族民夫。
▲印度的瓦弄战役纪念碑
▲察隅河全流域图
▲印控瓦弄镇(图片来源:网络)
到了下察隅镇之后我本想继续去上察隅镇看看,开了一段之后被G219的路况给劝退了。察隅县到下察隅镇的G219国道正在拓宽施工,而下察隅镇之后则是尚未加宽过的G219老国道,仅比单车道略宽,每隔一段路会设有一处会车点,只有在会车点才能会车或者超车。再加上这条路又在树林之中,视线非常不好,于是我很快便半路折返,否则恐怕天黑都回不到察隅县城。
留下这点遗憾倒也无妨,毕竟现在伟大的G219尚未全线贯通。等全线贯通后我必定要再去走一次完整版的“国之大道”,届时就能直接从下察隅沿着国道一路到墨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