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大家也会犯低级知识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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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的传承,正如所有经典一样,几经波折。

据刘起釪统计,现存先秦文献引《书》“三百数十次”,尤以儒墨两家称引最多。

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幸赖博士伏生冒死藏书,然再见天日时,原本已多有缺损,仅存二十九篇。

《史记·儒林传》载:“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晁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

《汉书·儒林传》:“伏生,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时,求能治《尚书》者,天下亡有,闻伏生治之,欲召。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齐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山东大师亡不涉《尚书》以教。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殴阳生。张生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弗能明定。是后鲁周霸、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云。”

《汉书·艺文志》载:“秦燔书禁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齐鲁之间。迄孝宣世,有欧阳,大、小夏侯氏,立于学官。”

《汉书·晁错传》载:“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

汉文帝令晁错跟随伏生学习,不只是因为只有伏生保存了尚书的文本,而且还因为这些文本都是用较古的文字(战国时的秦国文字,应与秦始皇书同文后的大篆不同)写就的,不经识字的伏生的解释,就看不懂。

后来在唐朝张守义为《史记》所撰的“正义”,以及颜师古的《汉书注》中,都引用了东汉卫宏《古文尚书序》(疑即《古文尚书训旨》部分内容),说颍川人晁错听不懂齐人伏生的乡音,惟靠伏生的女儿转述。

《正义》:“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云:‘征之,老不能行,遣太常掌故晁错往读之。年九十余,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也。’”

《汉书注》:“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也,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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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杜堇·伏生授经图

在转写为当时通行的文字——隶书——后,流传开来,世称“今文尚书”。

汉景帝时,鲁恭王为了扩充自己的宫殿而拆毁了孔子后代家的旧宅,不想在墙壁中发现几十篇用古文字(史传“籀书”,后王国维指出是六国文字)书写的古文经传,其中就有《书》的很多篇。鲁恭王于是就不敢再继续拆了,还把这些《书》交给孔子的后人孔安国。孔安国整理后发现,其中的《书》比当时通行的《尚书》(即伏生所传“今文尚书”)还多出十六篇。

《汉书·艺文志》:“《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磬之音,于是惧,乃止不坏。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

《史记》虽未记载此事,但在《儒林传》中说:“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鲁周霸、孔安国,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

一般推测,《史记》这里所说《古文尚书》,即是《汉书》中所谓孔壁中书,惟《史记》所记不像《汉书》那么详细而已。但也有人提出质疑,认为两部《古文尚书》不同,各有其本。

《汉书·刘歆传》保有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的内容,其中特别明言:“……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

汉武帝时,孔安国将古文《尚书》献给皇帝。但正好赶上了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动荡,当时汉武帝的太子刘据被污蔑要借巫蛊谋害武帝,被迫起兵,后战败自杀。于是,古文《尚书》就被压在了皇家藏书库中,未得以流传。

但是,刘歆这里给后世质疑者留了一个把柄,因为按照《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述,孔安国虽活到了汉武帝即位后并官至临淮太守,但“早死”。那么,他还能否在“天汉”(汉武帝第八个年号)之后“献书”呢?要知天汉元年已距武帝即位快三十年了,如确在“天汉以后”还能献书,那么太史公所云“早死”岂不就不合理了?

但东汉荀悦《汉纪·成帝纪》既已改变了刘歆的说法,其中引刘向语说:“鲁恭王坏孔子宅,以广其宫,得《古文尚书》,多十六篇,及《论语》《孝经》,武帝时孔安国家献之。”如是“孔安国家”——孔安国家里人——献书,那就没有问题了。但也有人认为这是荀悦为“弥缝”刘歆的疏失,有意而为。

但无论是否出于孔壁,用古文书写的《尚书》的确存在,这是无可争论的。用古文书写的《尚书》,被称为“古文尚书”。

据《汉书·儒林传》“赞”:“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网罗遗失,兼而存之。”《古文尚书》这时得到官方承认并立为学官。

至于孔安国是否传授《古文尚书》,后世有争论。

本来《汉书·儒林传》所言非常明确:“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清河胡常少子,以明《榖梁春秋》为博士、部刺史,又传《左氏》;常授虢徐敖;敖为右扶风掾,又传《毛诗》,授王璜平陵、涂恽子真;子真授河南桑钦君长。王莽时诸学皆立,刘歆为国师,璜、恽等皆显贵。”

然清儒考证,认为《史记》所用皆今文,未引古文。尤以崔适《史记探源》逐篇考明,最为代表。

但这些考证是否足以推翻《汉书》中孔安国古文尚书的传承系统?得出“孔安国所传皆今文,其一生从未传授过古文”的结论呢?

无论如何,孔安国古文尚书有一个明确传授系统,这个说法在汉代已经形成,则是事实。

所以,非常自然,到了东汉,本来不少传《古文尚书》的,都自认属于孔安国系统。

但突然间冒出来了个杜林,《古文尚书》的传承就又有了问题。

《后汉书·杜林传》:“林前于西州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难困,握持不离身。出以示宏等曰:‘林流离兵乱,常恐斯经将绝。何意东海卫子、济南徐生复能传之,是道竟不坠于地也。古文虽不合时务,然愿诸生无悔所学。’宏、巡益重之,于是古文遂行。”

杜林的《古文尚书》(即所谓“漆书古文尚书”)与孔安国的《古文尚书》(即所谓“孔壁古文尚书”),有何同异,关系如何?东汉时所传,是或主要是哪一个?

按常理来说,东汉所传应为孔安国《古文尚书》。

但据《后汉书·儒林传》:“扶风杜林传《古文尚书》,林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由是《古文尚书》遂显于世。”

与杜林同为扶风人的贾逵,著有《古文尚书训》,贾逵的弟子许慎以《古文尚书》中的古文为依据,撰成《说文》,并据古文辨今文,著有《五经异义》。还有一个扶风人马融,著有《古文尚书传》,其弟子卢植撰有《尚书章句》,弟子郑玄撰有《古文尚书注》《尚书大专注》《尚书音》等。这些著述在当时均产生了很大影响。

尤其郑玄注经兼采今文和古文两家经说,衡量折衷,成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郑玄之学,遂行诸后世。

那么,后世所传之“古文尚书”,就是杜林一脉的“古文尚书”(“漆书古文尚书”)了?

孔安国一脉的《古文尚书》(即所谓“孔壁古文尚书”),命运如何?

时间到了三国时期。这时,经过汉末大乱,情况又起了变化。

据王国维《汉魏博士考》,汉末时:“博士失其官守三十年矣,今文学日微,而民间古文之学乃日兴月盛。逮魏初复立太学博士,……汉家四百年学官今文之统,已为古文家取而代之矣。……魏时所立诸经已非汉代之今文学,而为贾马郑王之古学矣。”

王肃是小说中被诸葛亮骂死的那个王朗(历史之演义,大不同于历史)的儿子,也是司马昭的岳父,西晋开国之君司马炎的外祖父。作为魏国权臣,他所注的古文学诸经都获立学官,这当然得到了司马氏的特意扶植。但王肃为了与影响更大的郑玄进行竞争,专门与郑玄对着干,他不仅引贾逵、马融说以反对郑玄与贾马不合的地方,而且还引今文及谶纬说反对郑玄的古文说。

《三国志·魏书·高贵乡公纪》载曹髦在接受博士授经时的对话:“帝问曰:‘郑玄曰:“稽古,同天”,言尧同于天也。’王肃云:‘尧顺考古道而行之’。二义不同,何者为是?”

郑玄对于《尚书·尧典》开篇第一句“粤若稽古”之“稽古”二字的解释是“同天”,而王肃参照贾马之说,解为“顺考古道”。曹髦对于王肃之说不能接受,提出质疑说:“仲尼言‘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尧之大美,在乎则天,顺考古道,非其至也。今发篇开义以明圣德,而舍其大,更称其细,岂作者之意邪?”陪读的博士庾峻不敢违背王肃,特以《洪范》为据,说“三人占,从二人之言”,而贾逵、马融与王肃同解,与郑玄为三比一,故赋予王肃之解以经典解释的合法性。

其实,曹髦本意也不在对于经典章句求“的解”,而在于试图引《尧典》来维护皇帝(即他本人)“同天”的地位,博士庾峻岂敢趟这个浑水?经典解释要与政治站位保持一致。

《三国志·魏书·钟繇华歆王朗传》:“初,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其中还讲到王肃曾“集”《圣证论》“以讥短(郑)玄”。

由此可见,王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敢于“集”(编撰)出一篇本不存在的《圣证论》,反对郑玄。

所以,王肃之学,一向遭到鄙视,就与刘歆之学一样,因为他们二人都背叛了“正统”。刘歆曲学阿世,助力王莽篡位,王肃解经则服务于司马氏。

故后世不仅怀疑王肃伪造《孔子家语》,而且还怀疑他伪造了《孔丛子》,其目的均在于反对郑玄。就如怀疑刘歆伪造《周礼》等古文经典一样。

需要提醒,在西晋文献中,关于孔安国《古文尚书》之传承,没有任何文字提及。

永嘉之乱后,西晋灭亡。《经典释文·叙录》:“永嘉伤乱,众家之书并亡,而古文《孔传》始兴。”

现存史料只在孔颖达《尚书正义》“虞书”部分“正义”中出现豫章内史梅赜献孔安国作传的古文尚书事。据说来自某部《晋书》,但已无考。孔颖达正义曰:“《晋书·皇甫谧传》云:‘姑子外弟梁柳边得《古文尚书》,故作《帝王世纪》往往载《孔氏传》五十八篇之《书》。’《晋书》又云:‘晋太保公郑冲以古文授扶风苏愉,愉字休预;预授天水梁柳,字洪季,即谧之外弟也;季授城阳臧曹,字彦始;始授郡守子汝南梅赜,字仲真,又为豫章内史,遂于前晋奏上其书,而施行焉。’”

应该讲,梅赜献书遭到怀疑,有充分理由。因为此前从未有过任何线索,不可能突然在魏晋之间冒出来。

清人认为,梅赜所献伪古文尚书,系出自王肃之手。这也不合逻辑。刘起釪认为:“王肃自己的《尚书注》在魏晋都立于学官,为国家显学,谁都得遵读。王正以压倒郑学而自豪,怎么会自己预料自己这部官定经典书将来会消失,特预先另撰一部托名为孔安国的伪《书》放在旁边,等将来自己的书消失后,有人把它献出来呢?”

当然也有人对这种“情理之论”持不同意见,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综上所述,《尚书》或有所伪,孔安国作传之《古文尚书》或有所伪,《古文尚书》之传承系统或有所伪,但都与孔安国无关。

说“被当作古籍辨伪范例的《古文尚书》,是否孔安国伪造也渐渐成了疑问”,无来由给孔安国当头扣了一口疑似大锅,真是岂有此理!

在地下安睡已两千多年的孔安国及其弟子门人,或后世学人无法为他诉冤,当代的学子呢?能不发一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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