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很多著名的艺术家性格都有缺陷?
最近突然发现的一个问题,比方说海明威就很自恋,梵高有精神病,王尔德也挺自恋,普鲁斯特有很多奇怪的强迫症,比方说他梳洗时要用20多条毛巾,只要有一条毛巾是湿的或弄湿一点,他就不愿用了。很多伟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他们向各种心理疾病妥协,心知癔症会使自己更敏感细腻,但是如果克服了这些心理疾病,他们或许就不会做出那么伟大的作品,蒙克治好抑郁症后艺术水平就大大降低,身为艺术家有时反而不能追求自身健全,这是为什么?
这个“性格缺陷”的描述,倒是让我想到了福柯的《疯癫与文明》。
自古以来,“疯癫”在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时代都有着不同的定义。而要定义何为“疯癫”,就得先定义什么是“正常”,只有那些与“正常”不一样的人,才被视为“疯癫”——用题主的词来说,就是“性格缺陷”。这种对于“正常”的定义,已经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在18、19世纪,以工作与纪律为核心的资本主义伦理体系就一度非常盛行。鲍曼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中也这样写到:
把工作神话为人类的最高职责、高尚道德的体现、法律和秩序的保障,以及治愈贫困的良方,这种做法与劳动密集型产业产生过共鸣,因为劳动密集型产业需要更多的劳动力以增加产量。
所以,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的中前期,在当时的工作伦理之下,不工作被认为是道德败坏的体现。甚至就连“资本家”,也都要以自己工作多么勤奋作为宣传点。在今天,这个伦理体系已经逐渐消失,因为社会正在发生变化。鲍曼随后说道:
如今的精简型、小型化、资本和知识密集型产业,则把劳动力视为生产力提升的制约要素。这是对曾被奉为经典的斯密-里卡多-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直接挑战。劳动力过剩被视为灾难,所有寻求合理化(提升投入产出比)的努力首先都会集中于进一步削减雇员数量的可能性。“经济增长”和就业率的提升,实际上是相互矛盾的;技术进步是以劳动力的替代和淘汰为标准的。在这种背景下,工作伦理的劝诫显得愈发空洞,它不再符合“产业的需要”,也很难被描绘为实现“国家财富”的必经之路。工作伦理能够持续存在,或者说近来在政治主张中有所复苏,只能解释为:在我们这样的后工业时代,在这个消费者社会,人们期望它发挥一些新的作用。
这就是伦理道德的一个基本特点,它会因为社会发展阶段和样式的不同而发生改变。而在不同的时代里,“正常”与“不正常”的含义也各不相同。
如果我们追溯词源,Art这个单词在最开始表示的概念应当翻译为“技艺”,而且在古代社会也并没有专门的“艺术”这个概念。比如,雕塑在今天被看做是美术中的一种,但是在几千年前,雕塑就是一门“手艺”,而“雕塑家”更准确地来说是一种工匠。而无论是中国还是国外,“技艺”这个东西本身都带有很强的“通神”特点。这是因为在科学技术不怎么发达的古代,古人无法解释一些自然现象的变化和工艺流程中出现的问题,便将其归结为不可知的神明作祟。所以,在中外流传的民间故事里,铸剑师、铸炮师、建筑师等为了制作出自己心中满意的作品而以生命献祭的例子并不在少数。
若把Art看为一种狭义的“艺术”,那么原始的艺术源于巫术,而巫术本身也是通神的。为了让自己更有“神性”,很多巫师在做法的时候还会服用一些致幻类的动植物,让自己陷入到一种昏沉、癫狂、迷醉的情绪中。因为这样可以让自己的感受更为敏锐,也更容易“通神”。在那个时代而言,这种“癫狂”对于巫师来说,是很正常的。
当然,中国人对此的理解也差不多。在汉字中,“艺”既可以指手艺、技艺——比如“艺多不压身”、“艺高人胆大”,也可以指代狭义上的“艺术”。
无论是作为技艺的Art还是作为艺术的Art,投身其中的人想要达到某种理想的程度,都会或多或少地带有某种癫狂状态。这本质上,是因为那种理想的状态是不可控的,甚至是要背离日常生活的。
当人类社会进入工业文明之后,一切发生了改变。工业社会将传统的手工业摧毁殆尽,“技艺”让位于流水线。对于大工业流水线生产而言,由于一切生产的流程已经被分解,对于企业的管理者来说,管理的稳定性成为了最重要的事情。员工被规训的越好,越听话,越“正常”就意味着可控性越高,出现风险的概率越小。这也就是为什么说工人的纪律性远远好于农民和手工业者的原因。
现代社会还有另一套规训的体系,也就是学校教育。通过统一的教材、统一的教学规章,能保证一个国家中所有人都学习到同样的知识。但在古代,那就是另一种情况,因为没有各种统一的教材,一个人能学到什么知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出生于什么地方,然后遇到什么人,这个老师再把自己了解的知识传授给学生,这也就导致在以前一个人所接受的知识是高度个性化、地域化的。
当越来越多的进入到大工业生产体系中被规训成为“正常人”,那些仍然生活在“前现代社会”的职业自然就被视为“不正常”。其实直到今天,我们的社会中仍然有很多前现代职业的留存,比如一些人还在坚持做以前的手工艺,而各种各样的艺术家,也是前现代社会留存下来的。
无论是手工艺者还是艺术家,他们工作的一个特点是其所创造的是一个整体,而不会为各种流程和规章所分割,这使得他们可以在一个完整的对象中体现自己的意志与创造力。与流水线对于“确定性”的要求相反,他们更追求的是不确定性,而这种对不确定性的追求与现代工作伦理的背离,自然会被人认为是“不正常”。
但如果我们把眼光跳出现代工业社会,在一些还未完全进入工业社会的地方,就会发现那里的人的状态与工业社会完全不一样。比如,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你会发现那里就没有几个“正常”人。那里的人平时更喜欢喝酒、唱歌、跳舞,情感的表达也更为激烈。有些人会觉得这种人太“疯”,但实际上这就是当地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只是与强调秩序、规范的城市生活是两个状态而已。当然,有些人也会羡慕这种状态,甚至认为在这里能找到“快乐”,也是源于此——因为它的确弥补了城市生活秩序规范之外的缺陷。
与古代相比,现代的艺术和手工业还有另一个巨大的挑战——那就是工业生产已经填补了那些工作中非创造性或低创造性的部分。用本雅明的话说,艺术品已经进入了机械复制时代。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手工业者还是艺术家,都需要转向更为纯粹的“高创造性”内容,这使得工作的不确定性变得更高。
熟悉我的读者朋友应该知道,我对于网络文学的整体评价并不太高。但即便如此,很多网络文学作者也都有自己的“怪癖”,比如有的人喜欢在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拆打火机玩,有的喜欢拿一把废键盘不停地乱敲,有的喜欢在淋浴下面冲上一两个小时……总之,一个个看起来也都跟有精神病一样。这与题主提到的那些有怪癖的作家并无不同。这都是创作者在找不到突破点的时候,找寻自己灵感的一种方式。
从艺术本身的特点来讲,它表达的核心就是人类的情感与精神,这也是为什么艺术并不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变化的原因。古人有古人的情绪,现代人有现代人的情绪,而且很多情绪也都是相通的。科技进步改变的是物质生活和社会组织关系,但并一定会提升人的幸福感——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的羡慕那些艺术家。如果想要更精准地洞察和表达人类的情感,就意味着创作者一定要比普通人更为敏感,甚至要为了这种敏感而将自己变为某种意义上的圣徒。
至于题主说的这句话,也恰好道出了问题所在:
很多伟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他们向各种心理疾病妥协,心知癔症会使自己更敏感细腻,但是如果克服了这些心理疾病,他们或许就不会做出那么伟大的作品……
这里题主用到了一个概念,叫做“心理疾病”。但实际上,“心理疾病”恰恰是一种完全的社会化疾病。
如果我们打开一本100年前的心理疾病相关的手册,会发现当年的手册比现在薄了很多,这是因为当年很多的“异常状态”并没有被认为是心理疾病。但随着我们对于“正常” 的定义越来越复杂,那些“非正常”的状态也就被认为是需要治疗和纠正的,于是这些状态也就逐步被疾病化,“心理疾病”的概念由此而生。
举个例子吧,现在我有一篇正在写的文章,主要内容是“网瘾”这个概念的发展。如果追溯源头的话,实际上早在1990年代,伴随着美国互联网的高速发展,“网瘾”这个概念就已经出现,而且也是美国的学者最早建议将“网瘾”列入精神疾病手册。在如今美国的精神疾病手册中,“网瘾”也是正式的“精神疾病”之一。
为何美国学者会将“网瘾”视为一种精神疾病?因为在当时而言,相较于社会的正常状态而言,“网瘾”的确是一种非正常状态。2000年初,荷兰就已经出现了专门的戒网瘾机构——在当时的人看来,网瘾是一种类似于毒瘾一样的疾病。所以,当时荷兰治疗网瘾的方式跟戒毒也差不多,就是强制隔离+服用各种稳定镇静药物。后来,互联网逐渐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网瘾”的概念不断缩限。在今天,不管是在中国还是美国的精神疾病手册中,对“网瘾”的定义都有一个关键,即“过度使用互联网后导致明显的学业、职业和社会功能损伤”。
我们将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如果你因为使用互联网而导致自己没办法正常完成学业、参加工作,那就是需要被治疗的“精神疾病”。但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假如说有人的家庭非常好,足够他打一辈子游戏不去工作,那这种人打一辈子游戏,需要被“治疗”吗?显然,在这种情况下,网瘾即使是精神疾病,也不需要被治疗。
不过,我这也不是为网瘾辩护。因为在现实中,“过度使用互联网后导致明显的学业、职业和社会功能损伤”的情况并不少见,很多大学生也都是因为沉溺网络导致完不成学业而被劝退。这一点,在各大学每年公布的退学学生通报中很容易看到。有些人说这是学校领导借此污名化网络游戏,但其实真不是,人家学校领导只是实话实说。学校领导提议管制网络游戏的原因,也是前面所说的“过度使用互联网后导致明显的学业……功能损伤”。
站在学校领导的立场上,他们对学生的期待就是不出事、正常毕业。在他们能观察到的范围内,绝大多数学生都是因为沉溺网络游戏而导致无法正常毕业的,那他们认为“网瘾”影响了学生是十分正常的。但等到学生毕业之后,就没什么人再管你了,你就算宅在家里啃一辈子老本,只要你自己能接受、父母不说啥,外人也没机会对你说三道四。所以,为什么学校领导对“网瘾”如此关注,原因也在这里。
这里扯得有点远了。说回到“心理疾病”的问题上,从“网瘾”疾病化的历程可以看到,只有预先定义一种正常状态(比如一个人就应该从小学上到大学,然后找一份“正常”的“好工作”),然后才可以说某个状态是“非正常”的。而所谓的“心理疾病”到底是否是“疾病”实际上也因人而异。很多艺术创作者的确会有“非正常”的状态,可将之疾病化,则是“正常社会”的一种视角。
你觉得一些艺术家的“癔症”是精神疾病,但是若把他们扔到某个部落里,人家说不定就是部落认定的天选巫师。敢说我们的巫师有病?找打。
所以,当看到傩戏之类带有原始色彩的艺术样式的时候,艺术家与学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学者会收集资料、采访演员,分析傩戏的文化意义、历史传承、社会价值等等,但是艺术家更感兴趣的则是服装的色彩、演员的癫狂状态、表演的情感张力等等部分。艺术家并不会讲这种“癫狂”视为“疾病”,恰恰相反,他们会认为这种癫狂才是艺术该有的正常状态。
这个问题下,高赞答案的这段话我非常认同:
说到这,我想到知乎上有很多人在控诉我喜爱画画,我热爱艺术,得不到支持怎么办?没钱买颜料怎么办?没钱考美院怎么办?能提出这些问题的人都不适合做艺术家,都是没有"缺陷"的人。有这种缺陷的人,上面这些问题根本都不是问题。缺陷对于艺术家来说,艺术就是填补那个缺陷的空。所以他没有办法不去做艺术,也是艺术最喜欢这种人,他们的合作会严丝合缝的让本来不完美的艺术和缺陷的人完的美变成一体。他们的相遇是不约而同。其实这个就是人们常说的艺术治愈。
在规训已经如此完整的社会中,其实绝大多数人的理想状态就是成为一个社会所期许的“正常人”——这里没有任何贬义,“正常人”走的是一条社会规定好的道路,既稳定又安全,足以让他们安安稳稳的过上世俗意义上的幸福生活。而要成为“不正常”的人,则需要极大的勇气。
很多人无法理解艺术创造者的偏执。从根本上说,艺术是骗不了人的,也跟财富、地位没有关系,你更没办法用糊弄的方式攒出一个作品来。即便是获了诺奖的作家里,被认为是“水货”的也比比皆是,而那些没有获诺奖的作家里,被认为水平远超出诺奖水准的同样大有人在。在这里,不行就是不行,你是掩盖不住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普通人就与艺术无缘。因为前面所提到的一切,针对的都是艺术的创作者,但对于普通的读者、观众来说,站在欣赏者的角度,则只需要享受欣赏的快感,而不必感受创造的痛苦。艺术同样可以治愈普通人,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而已。
最后,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总结“为什么很多艺术家都有性格缺陷”的话,那么我的答案是:
因为在现代社会,“正常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