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预告片”？关于《蜘蛛侠纵横宇宙》的争论

从电影创作的角度，围绕是否只是“前景铺设”的问题，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对于一个系列电影而言，导演应该如何处理每一部与系列的关系？如何保证“分集”的独立完整性，同时将每个“分集”纳入“整体”，从而形成“整体”的一体完整性？《蜘蛛侠纵横宇宙》面对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课题。

在很多经典电影系列中，首先，它的每一集都各自带有一个独立的主题，通过人物的“解题”而实现主题，形成完整的表达闭环。而在下一集中，独立的主题会相应升级、变容、延展，形成下一个内部闭环，且作为上一集的“表达推进”。而随着一集一集的表层剧情与内在主题的推进，它们之间相互产生联系，成为了系列终极主题的“推导步骤”，由此引出整部系列的大闭环。于是，各集的独立完成度，系列表达的统一完整性，便实现了兼顾。

《蜘蛛侠纵横宇宙》在做的，其实就是这样的工作。围绕着“改变宿命”这个核心议题，它设立了两个表达阶段：心理层面的主观“改变”，现实层面的客观”改变”。就像高中历史书里很多历史事件的定义一样，“思想准备”是非常重要的前提条件，《纵横宇宙》便完成了这一环，它要实现的终点是主角的心灵，关于“勇敢开口，坦白心意，破除自我设立的畏惧犹豫之心理迷雾”。

电影设立了二重性交织的困境，并由此纠缠程度合出了“宿命”的不可解。莫拉莱斯和格温在不同的身份下，均抱有对二重身份无法平衡得当的忧虑，从而面对“失去”的危机。

格温不敢坦白蜘蛛侠身份，以免自己与警察父亲陷入出于职责而无法和平共处的尴尬，但这就让她的困境愈发深化到二重状态，作为女儿与父亲产生误解而梳离，作为蜘蛛侠也成了“杀人凶手”而被追捕。当她勉强与父亲坦白时，接到的也是失败的结局。

而莫拉莱斯则是围绕着“未来规划”的双重“离开”，他想要离开纽约，作为蜘蛛侠去行侠仗义，作为莫拉莱斯则去学习宇宙知识，其双重目的指向的“多元宇宙”也正是“其他蜘蛛侠”与“爱人格温”的二重合一之地。而他无法坦白蜘蛛侠身份，也顾虑到了父母不会允许自己外出冒险，随之产生“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的亲情隔阂。

由此，二重性纠缠下的“亲情丧失”就成为了个体的困境，这也正对应着蜘蛛侠宿命中的“牺牲”内容。在作品中，造成这个问题的一大原因是二人在“表白”上的顾虑，不敢袒露真心，这正是解除困境与宿命的首要环节，先战胜自己，然后才谈得上战胜世界。

最开始，格温与莫拉莱斯选择的，是对“个人”的放弃。他们无法妥善处理二重性的困境，便索性放弃自己真正所处的生活，也是“个人身份”对应的世界（宇宙），前往多元宇宙里的联盟，只去做单纯的“蜘蛛侠”。由此，他们只是蜘蛛侠，从其他的蜘蛛侠身上弥补属于这一身份的“亲情缺口”。

然而，这其实只是一种对真正生活的逃避，远远谈不上解决，因为放弃其中任何一个身份与生活，便意味着他们作为“个人与蜘蛛侠合二为一存在”的困境宿命的必然不可解。他们试图抹除“个体”一面，但这恰恰才是他们真正所处的世界，拥有真诚与真情的生活。当格温和莫拉莱斯感受到米格尔的“居高临下”时，当格温畏惧于米格尔的失望与抛弃时，他们必然意识到了“单纯蜘蛛侠”的宿命扭转无力，米格尔直白的宿命维护论更是将一切摆上台面。

因此，莫拉莱斯率先转变，他无法放弃对自己的离开抱有“只要你能回来”的“对游子之母爱”的母亲，必须以儿子的个体身份回到只属于自己的世界，真正解决自己的困境--作为儿子，向父母坦白一切，并拯救父母的生命，在情感与物理上完成弥补，这也就完成了作为蜘蛛侠的任务，保护世界与战胜反派，宿命随之扭转。而格温则同样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作为女儿向父亲坦白心声，却发现父亲为她放弃了警察工作，而同样作为“父亲”的米格尔则彻底抛弃了她，正说明了个人世界里的亲情确凿。

在这一部的结尾，格温和莫拉莱斯其实已经完成了自己心理层面的主观进化。格温与莫拉莱斯的关系便是二重性的，既是只属于二人的少年男女之情愫，也是蜘蛛侠的同等性存在。他们的感情既有蜘蛛侠“必然牺牲”的共通心伤，也有区别于其他蜘蛛侠的“与父辈误解而疏离”之青春烦恼，这让莫拉莱斯与霍比在格温心中格外不同。在最后，格温从米格尔等蜘蛛侠转而选择莫拉莱斯，并从蜘蛛侠切到“格温”形象去面对父亲，帮莫拉莱斯完成对其父母的表白，都说明了她对于自身个体生活的选择。而莫拉莱斯在联盟里抵抗住了格温和彼得帕克的“虚假亲情”---支持米格尔的格温，展示孩子的帕克，同样出于“留住莫拉莱斯以维护亲人死亡之宿命”的目的---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对抗斑点，与父母坦白了身份。

可以看到，通过对自身宇宙的回归，对个体身份的接纳，他们接受了自己作为个人的生活，真正面对了只属于自己---而非全体蜘蛛侠---的确切生活里的确切困境，打破顾虑，坦白一切。能够承认蜘蛛侠身份，尝试着不逃避而去挽回，已然是他们对自己人生与蜘蛛侠之共通宿命论的主观胜利：不再承认它的不可破，而是勇于改变。只有自己世界里的他们才是个人与蜘蛛侠的二重合一，而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完整人生”，彻底破除困境宿命必须在此进行。

事实上，本片的问题并不在于“是否拍完”，而是莫拉莱斯的转变处理。在他离开本宇宙时，镜头展示了他对身后世界的复杂一瞥，随后转到了眼前的红色洞口，形成了对他“二选一”的强调，最后他也需要再决定回到前者，完成“不逃避”的心理进化。他与米格尔的争执中，让他坚定信念并最终抉择的，是母亲最后对他的真情流露，“并非不让离开，而是希望抱有对家乡与父母的情感，心灵不要远离，有一天能回来”。这对应了格温父亲“放弃警察”的选择，以亲情驱动，开解了两辈人之间的困扰矛盾，也正是米格尔的联盟无法做到的让步。因此，当米格尔抛出“作为蜘蛛侠你必须接受父母死亡”时，莫拉莱斯才会坚定“作为莫拉莱斯我不能放任爱我之人离去”的信念，完成对米格尔的反击。

他在一开始会动摇，因为看到了米格尔展示的织网破碎之景，听到了米格尔对尝试扭转的结局描述，这是出于“蜘蛛侠”的。然而，一旦他回想起自己与父母的种种，想起母亲对自己的话，让步与开解的真情，便会以莫拉莱斯的身份去反击，从语言到行动。如果二人的对峙能够更长，分别表述更细致的理念，形成更针对性的思想交锋，莫拉莱斯对“只属于自己”的亲情的回想与感受更丰富一些，主观冲破困境的转变就会更加鲜明。

然而，由于彩蛋与动作场面的类型化要求，这一处并没有更多展开，而是迅速进入了追逐部分。莫拉莱斯的对抗宿命只能以“对抗无数宿命维护者蜘蛛侠形成的整体性存在”，以及对格温和彼得帕克的“放弃”，进行了侧面的表现。

这是这部作品在主题表达上的一个不足，但它并不构成作品独立主题的未实现，不影响它的表达闭环，只是实现过程中有些不够细致与明确。当两个主角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与人生，完成了对家长的表白时，他们已经战胜了自己，在心理层面上扭转了“宿命”，抹除了对其存在的主观接受。而下一部，则是心理建设完毕的他们去完成对客观世界与外部生活的“扭转事实”，真正救下亲人，并压制彻底沦丧于宿命论悲剧的，因穿越错误而抵达的宇宙。

事实上，漫威系列并不乏“未拍完”的作品。《复仇者联盟三》便是如此。在这部电影的开头，雷神失去了阿斯加德的人民与弟弟洛基，主题就明确了：对珍视之人的保护，从其失败导致的痛苦中崛起并改变一切。这关乎于他们对自己英雄信念的坚定与否（能否保护好他人），也关乎于各自更微观的情感。

然而，到了第四部结尾，我们才看到了这条主题的闭环，他们挽回了死去的一半人类，其中也包含了各自珍视的人。作为英雄，他们战胜了强大无比的灭霸而做到这一切，明确了作为英雄的能力，完成了英雄的职责，以钢铁侠“我是钢铁侠”的自我宣言而点睛。而从各自具体的微观层面出发，罗杰斯赴约舞会，托尔重建阿斯加德并加入了银河护卫队的新家庭，死去的托尼也见到了未来的女儿。但是，在第三部的结尾，我们只看到了一种“未完成”：一半人都死去了，灭霸无敌。

当然，《复仇者联盟》的三、四早早就宣布了套拍规划，大家也自动将其看作了“时间很长不得不分开播放”的一部电影。因此，它并不至于被太严重地指责。但客观上说，如果第三部是作为独立存在的，那么它肯定不够闭环。

而另一部蜘蛛侠电影，《蜘蛛侠英雄无归》，甚至在单片体量内都没有做好主题表述。它想展现蜘蛛侠与彼得帕克的二重性成长，从孩子气的“回避现实”到”勇于直面”，从对错误的“依赖他人”到“自己解决”。在英雄身份曝光与误解下的个人生活受阻，并影响到自己的亲友。彼得为了玛丽简和托德的mit录取而尽量说服女人时，作为“蜘蛛侠敌人”的章鱼博士出现，合并了二重困境。而他扭转一切的方式，则是非常孩子气的“抹除事实”，以及对奇异博士使用遗忘魔法的依赖。这引发了危机而被证伪，也正是彼得急需要的成长：从孩子变成大人。随后，孩子气与其造成的危机，延伸到了“救所有穿越来的反派”的圣母式天真，以及梅姨的死亡和反派们的暴动之“错误”上，彼得也一度逃到了楼顶，再一次地“回避事实”。

最后，通过自己而非奇异博士的战斗，彼得救回了一切，也接受了一切的事实，勇于承担它们---承受完美遗忘咒语带来的问题，而非强行保住亲友的记忆而造成危机，试图与mj重新开始，也直面了梅姨的死亡，承受了自己酿成的大错。

然而，在成片中，彼得却并没有细致严谨地实现上述内容。首先，他酿成梅姨死亡与世界大乱的“对反派圣母心”，根本没有被纠正，而是让反派真的变回了原本状态，反倒是“实现”了圣母心。此外，他所谓的“独力承担”其实也并不明确，全程依靠其他两个蜘蛛侠。而其至关重要的心理变化节点，更是浮皮潦草且不够“独立”，在其他两个蜘蛛侠“我也曾有失去的痛苦”的语言共情之下，瞬间就以“他们与我一样”而完成了自我开解。这绝不是通过对自己的生活进行思考与感受，且独自完成的合理转变，而完全基于一种薄弱--他甚至根本不认识那两个蜘蛛侠---的概念化共情。

看上去，《英雄无归》里的彼得之成长，更像是一种“方向正确，手段不佳”的改良。圣母的天真想法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没找到“让他们变回本体”这一方法。而所谓的“独立”，更是压根处于无情感基础与明晰状态的废墟之中。老系列的老反派回归，得到好的结局，老蜘蛛侠的回归与情感交互，形成了所谓的“ip情怀”，才是作品的最高诉求，而主题表现完全是被迫让步的存在。

相比上述案例，同属漫威系列的《蜘蛛侠纵横宇宙》，无疑要显得“独立闭环”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