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0年来中国的苦难,在西非都能找到 ——马里大屠杀背后的社会-地理矛盾。

北京时间3月23日,西非国家马里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同时也是司空见惯的屠村事件,至少造成134人死亡。

http://world.huanqiu.com/article/2019-03/14599040.html?agt=15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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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到屠戮和烧毁的村庄

当地时间3月23日凌晨4点,一伙大约30多人的武装人员包围并袭击了莫普提区邦卡斯市附近一个富拉尼族的村庄,目击者说,整个村庄已烧为灰烬。遇难者包括老人、儿童与孕妇,而死亡人数还在上升。

法媒对此事件有更详尽的报道:

http://www.koaci.com/mali-massacre-dans-deux-villages-peuls-chasseurs-traditionnels-moins-morts-12913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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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部分翻译成英文如下:

"When they arrived in the village, they started firing at the civilians, cut at women with machetes, pregnant women were ripped open, and a young man from the village was presented in front of his mother. They murdered his mother in front of him and then murdered him, "said a mayor from a nearby town.

如此残暴的行径在21世纪实在是不合时宜,而更令马里当局和国际社会尴尬的是:就在袭击发生之际,一个联合国安理会特派团正在访问马里,与现总统凯塔商讨如何减少马里国内持续不断的暴力冲突。面对如此无情的打脸,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赶紧在24日发表声明,敦促马里当局抓捕凶手。

据事件的目击者称,袭击者带着多贡族(Dongo)猎人的面具,一些富拉尼人据此指控当地一个名为Dan Na Ambassagou(在多贡语中意为“信靠上帝的猎人”)的多贡族民兵组织制造屠杀,并指出这个多贡民兵团体乃是马里政府的打手,间接指责国内最大民族班巴拉人主导的马里政府是幕后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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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贡猎人的传统装扮

Dan Na Ambassagou则坚决否认自己与事件有关,表示“任何人都可以穿多贡猎人的服装,它们可以在市场上买到”。在谴责此次事件之余,Ambassagou还称多贡族也是马里极端主义袭击活动的受害者,而这些极端组织和袭击活动得到了很多富拉尼人的支持。

总之,马里的所有力量都想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同时也对马里各民族之间尖锐对立的事实心照不宣。

马里和中国的直线距离差不多一万公里,隔开了四分之一个地球,近代以前从未有直接联系,然而,看着马里的乱局,我这个中国人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1马里乱局——游牧民和农民的对抗

屠村事件并不是一场孤立的暴行,而是马里已经持续多年的民族冲突与仇杀的缩影,反映出非洲萨赫勒地区全面崩溃的趋势。

作为地理概念的萨赫勒,是撒哈拉沙漠南缘的一条狭长地带,从大西洋一直延伸到红海。具体而言,就是非洲大陆北半球年降水量在200mm-600mm之间,自北向南逐渐由沙漠过渡到稀树草原的地带,马里正是一个典型的萨赫勒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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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的版图形状可以简化为两块拼在一起的三角板,北边那块“三角板”大部分是沙漠;南边的“三角板”是一片由半荒漠逐渐过渡到草原、森林的土地,这里生活着马里的绝大部分人口。

马里人口约2000万,最大的民族班巴拉人仅占1/3,即使加上其他几个同属古代马里王国后裔的曼德语系民族,也才勉强过半,且主要分布在南部,经济上以农业为主。马里北部以从事游牧或半游牧的富拉尼人(Fulani,马里的富拉尼人也被称为颇尔人,约占总人口的17%,是马里第二大民族)和图阿雷格人(Tuareg,约占总人口的10%)为主。


这次事件的发生地莫普提省(Mopti),正好位于马里国土最纤细的“腰部”,是马里国内民族最混杂,气候、自然带与生活方式种种差异最为显著的地区,多贡族就是一个主要分布在莫普提省的少数民族,人口在40-80万之间,半农半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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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屠村事件的莫普提省在马里的位置

要理解马里今日乱局,得回顾一场2012年的内战。这场内战又名“阿扎瓦德独立运动”,由马里北部的少数民族图阿雷格人发起,虽然在媒体上早已“过气”,却是原本脆弱不堪的马里局势中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图阿雷格人(Tuareg)是北非原住民柏柏尔人的一个分支,至今仍在使用古柏柏尔人的提非纳字母(Tifinagh)拼写自己的文字,《星球大战》中塔图因星球的种族“沙人”,其原型就是图阿雷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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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阿雷格人

图阿雷格人不仅在血缘和文化传统上和大多数撒哈拉以南非洲黑人民族明显不同,与其他信奉伊斯兰教的北非民族也有所差异,可以说是伊斯兰教扩张前北非游牧民文化的代表。在图阿雷格人的社会中,男女地位非常“平等”:他们的成年男性戴面罩,女性反而不需要;女性可以自由恋爱、结婚、离婚,甚至还可以独立拥有个人财产;财产和职位则可以母女相传。这一方面是由于图阿雷格人以女性承担文化传承任务,另一方面则是全世界游牧民族的普遍共性,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典型例子。

图阿雷格人能在历史上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显然不是靠在贫瘠的撒哈拉养骆驼。他们真正的主业,是穿越撒哈拉沙漠做黄金、食盐和奴隶贸易,以及劫掠撒哈拉周边其他民族和商队。在这种条件下形成的图阿雷格人传统社会,是一个典型的为战争和劫掠而生的军事组织架构:最高层是作为军事领袖的首领和贵族阶层,中上层是作为战士的自由民,中下层是工匠,底层是奴隶。如果不让妇女享有更多的权利和自由,战士死亡后,家庭就会分崩离析。

法国人到来之后,在撒哈拉地区曾经借助图阿雷格人来实行“间接统治”,原因除了图阿雷格人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殖民者对“高贵的野蛮人”的想象之外,主要还在于图阿雷格人是全世界最熟悉、也最适应撒哈拉沙漠的民族。“撒哈拉(意为大荒漠)”和“萨赫勒(Sahel,意为荒漠的边缘)”两个名字都是图阿雷格单词。

马里独立之后,政府被南部班巴拉族农民主导,图阿雷格人和政府之间的矛盾迅速激化。从20世纪60年代起,马里图阿雷格人先后发动了多次武装反叛,意图在马里北部(也称为阿扎瓦德地区)独立建国,但都未能成功。另一方面,利比亚卡扎菲政权对图阿雷格人不断提供接纳和援助,“阿扎瓦德民族解放运动”始终未被消灭。

卡上校的行为没有帮他统一非洲,倒是损害了法国在前西非殖民地的利益,帮他解锁了“同时得罪联合国五常”的成就。但利比亚内战后,图阿雷格人从利比亚的军火库里拿走了大批先进武器,比卡扎菲时代还要强大。另外,随着北非局势陷入混乱,历史上的撒哈拉沙漠贸易网络又一次“复活”了,只不过如今贩运的“货物”变成了毒品和非法移民(现代奴隶)。对撒哈拉了如指掌的图阿雷格人顺势重操旧业,阿扎瓦德独立运动和其他一些武装组织也由此获得了充足的资金来源。

既有枪又有钱,图阿雷格人在2012年再度发难。这一回,图阿雷格叛军的骆驼换成了皮卡,武器除了机关枪RPG,还有重炮和防空火力。面对装备精良的对手,不想送死的马里政府军干脆发动兵变推翻了自己的政府,马里从此彻底陷入了混乱和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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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马里内战形势图

不过,图阿雷格人也并未实现独立建国的目标,随着马里政府威信扫地,在马里迅速崛起了一股股伊斯兰极端主义势力,他们拳打政府,脚踢叛军,攻城略地,大杀四方。例如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AQIM),以及从前者分离出来的“西非统一圣战运动(MUJAO)”,还有从图阿雷格独立运动中分离出的“信仰捍卫者(Ansar Dine)”组织等等。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西非统一圣战运动”,该组织在2013年合并了其他几个恐怖组织组成了Al-Mourabitoun。2015年导致三名中国公民遇难的马里酒店袭击案,就是该组织所为。2017年,Al-Mourabitoun、马格里布基地组织撒哈拉分支与“信仰捍卫者”再次合流,成立了“支持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组织(Jama'a Nusrat ul-Islam wa al-Muslimin',JNIM,法语缩写为GSIM)”,组织了一系列针对马里军队、平民和联合国驻马里维和部队的袭击事件。而正如Ambassagou指控的那样,马里的伊斯兰极端组织中,的确有着为数不少的富拉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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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的富拉尼人


虽然富拉尼人是当今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游牧民族,但却被殖民者划下的国界分割于不同的国家。作为少数民族兼游牧民族,富拉尼人在马里的政治处境并不比图阿雷格人好多少,马里的富拉尼人既不像图阿雷格人那样有着统一而独特的文化传统,也不像班巴拉人,可以把曾经的帝国荣耀当作本民族的凝聚力量,在这种情形下,极端宗教意识形态自然就成了一些人无奈之下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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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马里政府,在国际(法国)力量的扶持下,勉强控制着一干城市,政令不出首都巴马科,极端组织盘踞各处难以剿灭。天下大乱,马里国内各部族当然是人人自危,即便不为争权夺利,也得武装起来以求自保。3月23日的屠村事件,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了无头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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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的安全局势,简而言之,别去!

2都有嫌疑——萨赫勒的历史循环

就笔者个人看来,凶手明明知道屠村这种事情在信息时代不可能瞒得过去,却又故意采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偏偏还戴着多贡族的面具,怎么看都有点“移祸江东”的意味。

但是,嫁祸对象总不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事件发生之前,多贡人和富拉尼人之间的流血冲突确实已经持续了多年。在事件水落石出之前,班巴拉人也好,图阿雷格人也好,甚至于富拉尼人自己,没有哪一个民族能摘清嫌疑,族群间的冲突与仇杀,早已成为萨赫勒地区历史周而复始的一部分。

就像中国的黄河河套地区一样,尼日尔河从马里南部和中部蜿蜒流过,为这里带来了肥沃的土地,和发展灌溉农业所需的水源,还有砂金和作为交通干道的水路,马里所在的萨赫勒西部地区因此成为非洲大陆上一个孕育文明的摇篮,古加纳王国(和今天的加纳无关)、马里帝国和桑海帝国都是在今天的马里境内先后崛起的。北有游牧民族,南有农业民族,中间贯穿一条大河,中国读者对这个地理形势应该很熟悉——这正是中国北方,尤其是河套地区的地理模板。

呼和浩特和包头这两个城市,正是建筑在大青山南麓的沃野之中。秋天的阴山,像一座青铜的屏风安放在它们的北边,从阴山高处拖下来的深绿色的山坡,安闲地躺在黄河岸上,沐着阳光。这是多么平静的一个原野。但这个平静的原野在民族关系紧张的历史时期,却经常是一个风浪最大的地方。

愈是古远的时代,人类的活动愈受自然条件的限制。特别是那些还没有定住下来的骑马的游牧民族,更要依赖自然的恩赐,他们要自然供给他们丰富的水草。阴山南麓的沃野,正是内蒙西部水草最肥美的地方。正因如此,任何游牧民族只要进人内蒙西部,就必须占据这个沃野。

阴山以南的沃野不仅是游牧民族的苑囿,也是他们进入中原地区的跳板。只要占领了这个沃野,他们就可以强渡黄河,进入汾河或黄河河谷。如果他们失去了这个沃野,就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史载'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就是这个原因。在另-方面,汉族如果要排除从西北方面袭来的游牧民族的威胁,也必须守住阴山的峪口,否则,这些骑马的民族就会越过鄂尔多斯沙漠,进入汉族居住区的心脏地带。

——中学语文课文,翦伯赞《内蒙访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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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5世纪的马里帝国疆域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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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6世纪的桑海帝国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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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帝国鼎盛时期的统治者曼萨·穆萨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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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廷巴克图(Timbuktu)杰内大清真寺,是马里帝国时代建筑成就的集中体现

然而,西非萨赫勒地区的自然环境比河套恶劣得多:北面地区生态脆弱,气候多变,加上人类过度的放牧垦殖,导致灾害频发,撒哈拉沙漠不断南侵,逼迫着此间营游牧生活的部族一再南下;加上南边是舌蝇肆虐的热带雨林,东面被乍得湖周边的博尔努王国所阻挡,这里的文明体量因此比中国小得多,游牧民和农民的斗争残酷程度却要翻上几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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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地区和中国还有另外一个典型区别——北方游牧民往往有更先进的火器。

马里帝国强盛了两个世纪,最终在图阿雷格人的入侵下衰落,继起的桑海帝国维持了一个世纪后,从北方输入的火枪火炮再次让帝国死于游牧民族——摩洛哥仅用一支千人规模的远征部队就征服了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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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南下的游牧民族进入尼日尔河流域之后,往往因为土地和人口的压力,逐步转为定居放牧或农耕。多贡人的祖先也曾经以游猎放牧为生,如今已经基本变成了一个农耕定居民族,处于农牧民族对抗的中间地带,所以第一时间被推出来背锅。今天马里各地区的富拉尼人,大多处于由游牧向农耕定居的转变的不同阶段。历史上每一次类似的转变,都意味着对土地、水源的争夺,以及和部族之间和部族内部的冲突,今天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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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建筑在尼日尔河岸山崖上的多贡人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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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仍在从事游牧的富拉尼人村庄,与此次遭袭的富拉尼村庄明显风格不同

萨赫勒国家国家长期在脆弱国家指数,最不发达国家等名单上 “霸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地理劣势与周期性的农牧对抗战争。这次的屠村事件,本质上仍然是萨赫勒环境导致的农牧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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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的泛撒哈拉地区的冲突袭击热点地带和非法贸易路线图

3难解的死结

就在马里屠村事件的当天,邻国尼日尔也有类似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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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news.sina.com.cn/w/2019-03-26/doc-ihtxyzsm0618239.shtml?qq-pf-to=pcqq.c2c

这三次袭击,和马里屠村惨剧并无区别。相比复仇和掠夺本身,制造仇恨与恐慌,撕裂社会根基才是袭击者的主要目的,这就是马里屠村事件的凶手带上多贡人面具的主要原因。马里屠村事件无论结果如何,客观上都已经达到了进一步削弱马里政府威信,扩大国内民族裂痕的效果。

总之,21世纪的国家无法摆脱过去几千年的农牧对抗循环,这是马里困局的核心原因。法国殖民者打断了当地民族正常的历史进程,现在又满足于“维和”任务,即企图在保留现有民族-社会格局的前提下消灭内战。这根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任务。从这个角度说,法国外籍军团和几百年前入侵的摩洛哥火枪兵并无不同。

欧洲殖民者曾经入侵了全世界,虽然他们最终退回欧洲,但客观上打断了各地自发的现代化进程。马里历史上曾经拥有全世界最繁荣的大学,制定过开发美洲的计划,如今的“传统”只剩下农牧民族相互仇杀。看到这种绝望的局面,中国人应该庆幸自己在20世纪挣脱了殖民锁链。

眼下,马里的内战依然强烈依赖于单兵战斗和轻武器,所以各个民族都拼命生育,顾不得当地生态已经不堪重负的事实。如今马里的妇女生育率高达6.01,高居全世界第三。不意外的话,法国外籍军团强行制造的“和平”拖得越久,未来的屠杀就越恐怖。

潮水漫过堤坝的那一天,西非沙漠上将重现全世界各文明都经历过的超级农牧大战——只是这次多了AK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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