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吞万象:宋朝“新宇宙”

    宋朝初期在文化发展上显现继承和保留唐代文化的倾向,然而时代深刻变化不限于社会政治形式、经济及技术,新变化使它完全不同于前代,以致朝廷打算复兴贵族文化的企图戛然而止。一个勃兴的文明触发了更为深层而不大显露的现实:关于人、人的世界观及其对时空和自身的观念。时、空不可测度,生命轮回转世等,这类主导数百年的宇宙幻觉全部让位于可知世界。人在有限而又可知的世界中再度成为人,这世界只需人进行探究便能认识它。很显然,宋朝的文化精英已然有别于唐代前驱者,两者的差别犹如西方文艺复兴与中世纪时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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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一切知识领域都好奇探索,如历史、绘画、工艺、科技、博物学、数学、政制。渴求认识前人成就,综合所有门类知识,一方面,编篡百科全书式的大部头丛书,另一方面,请印度来的法天、法贤、施护三位“外籍专家”像唐代玄奘那样从事佛经的翻译。梵文学重要的工具书《景佑天竺字源》就是在这时问世的。士大夫阶层热衷高雅文化,而并行不悖的是蓬勃兴起的市井阶层奔向多彩的娱乐生活。可以说,一个气吞万象宋朝“新宇宙”在世界东方被创造出来,而它的内在核心便是自然主义哲学。

    素有宋初文坛第一人之称的欧阳修(1007—1072)践行了他的新史观而写作《新五代史》,他主张,构成历史的并非原始事实,而是其内在固有的自然活力,历史学家应当凭直觉去感受它。欧阳修还揭露了自六朝时代以来“治”(政治功能)与“教”(文化)的分离:有治无教则只能失去灵魂而堕落,有教无治则失去与现实的密切联系而无任何深意。

    同样,对书画艺术的认识也提升到新维度,指出创作目的不在于具体重现可见之物,而在于捕捉住事物的变化。《梦溪笔谈》第七卷讨论绘画与书法,沈括(1031—1095)在这卷中宣布:绘画创作不受形似的庸俗要求约束。构成艺术品价值的,事实上是超越于事物的直感,而且归根结底是艺术品所反映的作者的精神、文化素养、人品等诸方面。

    欧阳修、沈括以及就其同代人而言,当时的任务是恢复古代理想。他们孜孜以求的深刻反映在那个时代精英对儒学认识的变化上。这种变化就是一种思想解放。因为不打破旧有儒学框架,新思想难有立足之地。这样一种思想解放虽已滥觞于唐代后期,代表人物有“古文运动”先驱韩愈等,但是前人疏于对世界的内在精神的明朗表达,不能揭示自然秩序与人类秩序、精神与宇宙之间的确切联系,直到北宋仁宗时期(1022—1063),新构思、新表达猛然掀起了一股激流——不再拘泥于经书的注疏,而是直接面向原著,力图成就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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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股思想解放的浪潮之中,佛教和道教的很多内容作为一种思想营养素被儒者吸收,其中产生的杰出结晶就是太极之学。太极学说似乎源出于道家,周濂溪(1017—1073年,因避宋英宗名讳而改名为周敦颐)据之著述《太极图说》,后来朱熹(1130—1200)等人接受了这一学说,朱熹也是王安石学说的继承者。太极学说因此成为宋代儒学宇宙观的中心,甚至连阐发人生观点理性之学也是从太极说中演绎出来的。

    宋朝偏安于长江以南之后,朱子自己志在《四书》《五经》做新注,再由其门生集大成。所谓新注之学,就是以太极学说为根本,用太极的理论去重读古代的经书,以期为经书注入新生源动力。可见,若想窥见宋朝“新宇宙”的真谛,单读《四书》、《五经》的新注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从理解太极图说开始。然而,太极图说虽是一种古代中国的哲学理论,古人却没有对这一理论形成的过程作出阐释,只是将思索的结果在平面上进行排列而已。

    这里一再提及中国哲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凡是要翻译中国哲学术语就马上牵涉到西方哲学整套观念与概念。若干当代批评家将朱熹代表的思潮视为唯理主义,而将陆九渊(1139—1193,号象山)与后世的王守仁(1472—1529)的相反思潮视为唯心主义,如此一来,便将西方哲学固有的对立带到了中国思想方面,而这种区分没有多少意义。中国哲学思想的独到之处在于,它摒弃关于感觉与观念,物质与精神,理论与实践的截然划分。因此,在中国的思想家当中,更常常存在的倾向上的对立,而不是理论上的对立。

    因而,抛弃语文学拐棍的朱子学是从宇宙论出发来说明人性,这犹如用物理学来谈心理学,用心理学来谈道德。相对而言,阳明学的出发点是心即理。心,就是我的自觉。也就是从认识论出发,以此达到宇宙论。作为阳明学先驱的宋人陆象山,就是从这样的立场出发,道出了“六经不过心之注脚”一语。由此观之,明朝的文化天地不啻是宋学的“平行宇宙”,只是在这个平行宇宙常常是逆行的,没有继续思想和人的解放,反而上更多枷锁。

    言归正传,领略太极图说的精髓本来就非易事。几百年后的第一批耶稣会士与这种哲学不期而遇,它竟然还不能被欧洲人理解,大概只有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数学家、哲学家)例外。如果当时有更多的欧洲科学家能领会它,那么现代物理学塔尖上的量子理论极有可能会提前两百年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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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太极图,是一种奇妙的图式(如上图所示),据说其中蕴含着宇宙的秘密。想象《太极图说》的内容,用现代语言来说,大意是:宇宙间的万象,如果将其分类,则可分成木、火、土、金、水五行,即五要素。这五要素是具备了质的特征的最小原素,只要质保持不变,那么便不能再作分解。不过,如果破坏了原素使其失去质的特征,各原素就可以分解为阴阳二气。阴阳或五行的物质世界可以命名为气。这样的物质世界,就像在日月的运行、春夏秋冬四季的循环变化中看到的那样,是按一定法则运动的,这个法则可视作一种精神上的力量,称之为理。宇宙就是由作为精神力量的理,与作为物质形态的气构成的。

    然而,理和气之间是一种什麽样的关系,这可以通过极端的事例来进行思考。气是永动不休的,运动需要时间。类似于微积分学,把时间无限地细分至几乎等于零,然后再想象那个瞬间,由于没有时间、没有运动的空间是一个死亡了的空间,因此,当时间轴归零,空间以及存在于这个空间中的所有物质也在一瞬间消失。这样的世界,是不容许气存在的世界,但作为精神的理,它的存在并不需要什麽空间,没有了时间,理依然可以不灭。因为没有了时间而不见了的物质世界,实际上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被包含到了精神的理的中间,无法看到而已。这种状态称为太极。物质形式全然消失、什麽都没有了的世界也称为无极,但是,在给予无极世界时间的那一瞬间,气就会发动,即刻就呈现出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

    带着这个理论重新审视太极图,大体上可以看出宋代的儒者究竟想利用这个图去表达些什麽。第一部分是无的世界。这个无,是有限的宇宙被无限地细分直至归零的无的世界。因此,只要赋予时间产生运动,便会进入第二部分的阴静阳动的世界。当然,阴的静是与阳的动相对的静,并非太极中那种绝对静止。阴阳二气的世界,即刻会发展成为第三部分的五行世界,这就是展现在世人面前的现象界。不过,五行依然是无生物的世界。这个五行世界中的一部分向第四部分的生物界发展。在生物界中,阴阳被化作乾坤,乾为雄性,坤为雌性。由于雌雄两性的交合,发展成为第五部分的万物世界——一个有机物的世界,同时也包含了人类的社会。

    以上就是对太极图的说明。它不仅用来表述一种全新的宇宙观,也产生了一种新的人生观。人生于宇宙之间,必然同时兼有理和气,从而产生人类性质的两面性,比如说理直而气壮。受自于理的,称之为天然之性,受自于物质性肉体的,称之为气质之性。天然之性与主导着日月运行的理性质相同,具有恒久性,同时又具备了中庸之德。

    须要补充说明的是,自古以来,在中国的哲学思想中有一种强烈的倾向,这就是不承认善与恶在性质上有什麽差别,善与恶的差别只是程度上的问题。人类的各种行为,都被赋予了适当的度,这就是中庸,与中庸一致的行为就是善,古圣贤王以中庸为法则将之成文化,这就是礼。合乎礼的行为是最高的善,违背了礼,无论是过还是不及,同样都陷入了恶,并且距离礼愈远,恶就愈大。中庸通过具体的礼显示出来,从结果上看,中庸之道是无论什麽时候都不会陷入困境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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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庸的“庸”,即为“常理”,具有恒久、可持续的意思。日月运行,四季循环,正是最能发挥天地间中庸之德的现象,具备了成为人类楷模的恒久性。因此,所谓天然之性,也就是日月运行、四季循环周而复始畅通无阻一样的可持续性,也就与中庸一致了。若要问人类既然具有天然之性却为何无法恒久行动,那么,原因就在于同时具有气质之性。

    气质之性来自肉体的性质,也即是感觉或欲望。欲望本来不一定就是恶的,但恶却起自于欲望。这就是说,因为产生了欲望,天然之性中的中庸性受到了歪曲,人类的行为于是也就出现了偏差。所谓圣人,就是极度磨练气质之性,使之与天然之性没有差别,永远不背离中庸的人。一般的人,气质之性必然有偏差,于是表现出来不合中庸的行为。所以,作为修养,就是不断地返璞归真,将气质之性朝着与天然之性相同的方向发动的训练,这就要求我们总是有意识地处于精神上的太极状态,即处于无念无想的境界,在这种状态下,气质之性被包含在天然之性当中,完全进入天然之性,进入圣人之境,这个状态称之为敬,是朱子所言的“静中气象”。由于宋学的重点就放在这些有关人性的问题上,因此又被称作性理之学。

    宋学虽然标榜复古,实际上却是以重新整理儒学为终点。儒学是否是宗教,历来议论纷纭。但儒学既然有经,经文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是信仰的依据,又有礼,规范了人们的行为方式。经和礼对应着佛教的经部和律部,只是在相当于论部的方面,之前远不及佛教,而宋学的一大功绩在于证明经文的真理,树立儒学自己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换言之就是增强了论部。

    儒学的礼相当于佛教的律,但随着时代的推移,古代的礼已无法按其原貌实行,而且在礼的解释上也常常出现疑义。朱子编篡的《朱子家礼》,将古代的礼简易化,并对其进行重组,成为以后中国社会婚冠丧祭的依据。到了明代,这些著述被收入《性理大全》,与《五经大全》《四书大全》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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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宋学形成的过程中,儒学并没有否定佛教对自己的影响。佛教到了唐代中叶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逐渐适应了中国本土社会,净土宗的兴隆及禅宗的盛行正是这一现象的反映。尤其是禅宗,其不立文字的主张,很明显是与印度佛典绝缘的声明,这大概就是现代有学者所声称的“禅宗对佛教的背叛”。诚然,“背叛”有些言重了。禅宗的清规是对印度式戒律的重组,使之更容易在中国的风土和社会中得以实行,也与《朱子家礼》的精神一脉相通。这种“背叛”不如说是继承绝学而发扬光大。

    在禅宗看来,自祖师达摩从天竺来到中国以后,真正的佛教就已在中国流布,以后再无必要重新向印度学习佛教,事实上也不可能再有学习的机会。禅宗即是这样与中国的国民性合流的佛教,其教义儒化,与中国传统风俗一致,而与印度毫无关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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