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的中场战事

@吕彦妮Lvyanni

《我的前半生》和凌玲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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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29日,《声临其境》第二季半决赛第二场,演员吴越再次登台,奉上了两段配音作品:《无名之辈》、《小别离》。至此,她在这个节目中的五段配音表演悉数被看到了。虽然最终以5票之差惜「败」对手止步于决赛门前,但观众总算是有福领受到了她的表现。

一个将自己和环境的现实、规则看得透透的女演员,还可以在激烈残酷的「寒冬」情形之下,争取到这样一次发「声」的机会,你应该能看得出,吴越很珍惜。

她来这个节目,是有话想说的,不仅仅是为了晋级、自我表现享受被赞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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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艰难时,越要逼一逼自己,无论「输」还是「赢」,都不是坏事。重要的是,在展现一个演员的基本功如此过硬之外,她还能完成下面更深一层的意志的送达。静水深流。

她让我们看到,「表演」应该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于一段戏里的,越是看起来「不存在」,越是功力、水平和审美的体现。

时隔两年,我们再度有机会因为这一遭工作坐下来好好相处了几天,吴越如常,又并不如常——她如的是她自己的「常」,非如的是别人的「常」。

一阵劈劈啪啪、铿锵作响的人声,从一墙之隔的洗手间里传来,伴随着哗哗哗的流水声,又辣又猛,坐在酒店客厅吃饭的我们,一时间都吓了一跳。

「是有人在吵架吗?」一个人试探着问道,随即停下吃汉堡、鸡腿的咀嚼动作,竖着耳朵听。果然。

「嗨,越姐在背词呢。」另外一个人头也不抬淡淡地答——说这话的人,是演员吴越的助理,她跟了她很多年,对这样的情况见怪不怪。

此时,是2019年2月27日晚上9点多,我们在长沙,1个小时以前吴越刚刚结束《声临其境》半决赛录制前的最后一次彩排,还有不到24个小时,实录就要开始了。两段节目——《无名之辈》和《小别离》——此前吴越已经准备了半个月,刚刚彩排时张国立也对她的表现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她还是不放心,词不离口,洗澡的时间也不放过。

「因为我怕忘词啊,我害怕啊,我怕自己稳定性不强啊……你不知道《无名之辈》那个重庆话是拐弯的呀,我很崩溃的,我的痛苦在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那就好烦,我只能靠一遍一遍听、练,让那些话变成我的习惯,这个没有办法,就要靠『量』堆积。海清那段《小别离》就更别提了,我练『死』了!」

洗完澡,吴越走出来,哒哒哒哒地解释起刚才来自浴室的那些冲击波,她说话时,每一个短句的尾巴都是上扬的,像一又一个甩起来的箭头。我认识她六年了,她一直是这样。

我感知得到她的紧张和亢奋,她并不会故意掩饰或者压制,她不是四月的微风和煦,她是大夏天里的冰啤酒。

说话的时候,她还一直端举着自己的右臂。第二天到了《声临其境》后台休息间背词时,她也是这个样子。一个多月以前这条胳膊受伤了,有多严重她始终没说,打了一个月的绷带,现在拆了,但医生嘱咐她要坚持复建,多活动手腕手指,于是她时不常就都这么举着,说话、背词,跟我们耍贫嘴的时候,都举着,像课堂上着急要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又像端着一把看不见的枪。不抛弃不放弃。我近距离看过她的右手,肿胀得跟明显,手指也还有未消的紫红淤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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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天前得知她参加了这档节目,她当然欢迎我来旁观,但我有顾虑,我怕身前身后跟着看着,会让她分心,她的顾虑则与我正相反:「吕彦妮你能来当然最好,但我可能没有办法照顾到你,我满脑子都是台词和比赛,我想不到那么多的……」我们两厢对彼此的顾虑表示无谓,于是成交,我就来了。结果是,我真的「影响」到了她。

录制结束之后一个礼拜我去她北京的家里,和她一起晒太阳复盘比赛那两天的细节时她嗔怒声讨:「我之前不是跟你讲了吗,你来,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我不会搭理你但我已经够搭理你的了,没忍住!」在那两天最紧张的录制期间,她事无巨细关照我的吃喝起居,好像我是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小孩,不仅是我,团队的行程她都要亲自过问,必须高效活泼从容兼备,就连化妆师吃没吃中午饭她也要安排得妥妥的才能安心出发去录制,到了现场,马上要去抽签比赛的出场顺序了,化妆助理最后时刻给她补唇彩,她嘴巴嘟着还不忘嘱咐人家:「你一会儿吃点水果!吃点巧克力!」你若不吃,她不会放过。

吴越天生一颗一直替别人着想的心,有她着不完的急。所以我当她说我「影响了她比赛」这样的说法是耳旁风,但我也知道她牙根咬得紧狠狠说这番话背后的那股志气是真的。她很当这档节目、这次出场是一次「比赛」,她是有备而去的,满是个战士的样子。

说不想「赢」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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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吴越挑中的几段配音选段就能看出来她的能力和心志。

她第一次登上《声临其境》时拿出了三段配音表演:《找到你》、《玩具总动员》、《恋爱的犀牛》,晋级入半决赛后的两个作品便是《无名之辈》与《小别离》。乍一看,第二场的表达相比第一场好像「平」了一些,没有那么多「炸裂」和「才华横溢」的噱头可言,实则,后面两个片段,才是配音中更为困难的选择,尤其是《小别离》选段。

评委张国立在彩排现场就明确表了态,他为吴越配的《小别离》竖了大拇指,「这段选的是《声临其境》有史以来最难的一个之一,因为不讨巧,非但不讨巧,而且满篇都是词,一个气口错了,整段都会垮掉。」这是一段看起来过于家常的表演,但难就难在这份日常,两个人拌嘴的气口太过于松散、疾速,无规律可循,期间演员还有情绪上的层层递进,要做到在声音、节奏和口型上严丝合缝,太难。

《小别离》选段中的演员海清是吴越多年的好友,她告诉了海清自己要配这一段,海清说这一段戏里的部分台词,是她和黄磊在现场的即兴发挥,两个人是靠多年的默契和对这个角色的深刻认知才做到了现在这个样子。而且海清自知自己表演的特点,语速快,复制难度大,所以她在现场都会和录音师商量,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录好,她不愿意后期配音,怕无法还原现场,表演漏水……

如此种种难题横亘,吴越还是一往无前。她并不想单纯炫技,她有自己的打算,她说她想为电视剧演员「致敬」:「向电视人致敬,向那些努力的,不放弃的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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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声临其境》录制期间的一段采访中,吴越说,自己1995年大学毕业,开始接拍影视剧,做职业的演员,至今24年,行业随社会环境动荡变迁,很多东西都改变了。原来他们这个行业叫「文化工作者」,现在叫「娱乐圈」。影视产业在往前发展,但并不代表从业人员的素质、能力也和被创造出来的产值一样在蒸蒸日上。很多时候她看不明白,翻看新闻,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关注的东西满篇都是演员颜值、穿着和私生活了呢?

面对这些现状,我们除了叹息、遗憾、沮丧和批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吴越选择不矫情,不说,亲身下战场。

她其实从来不打游戏,她不喜欢赌,她也不喜欢争第一,从小打大,没什么事要逼着她非争个强好个胜不可的,她老说「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一次,她想要干一把。

「你说我们这样的劳动妇女,机会太少了,连一个综艺节目都要这么拼,所以真的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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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在芬兰游历时的照片


以下,是吴越的自述。

吴越的中场战事

口述:吴越

采访、整理、撰文:吕彦妮

1.

《声临其境》是我参加的第一个有「真人秀」性质的节目。我之前婉拒了三次,不是因为对节目有异议,我很欣赏这个节目,我的犹豫在于我不确定我啃不啃得下来这个「骨头」,我是害怕的,我怕忘词,怕一霎那空拍,中间打一个磕巴就下不去了。

但最后我认为我应该逼一下自己。到了我现在这个岁数,有些机会来了,我还是应该把握住。我希望那个舞台上有一把椅子是我的,我心里还有一口「气」,我对表演的认知和很多观众对表演的认知好像有点差距,我想在这个之间站一会儿。

其实我在《声临其境》里的这五个配音(选段),最容易的是《找到你》,我只练了三天,别的那些都练至少俩星期,《找到你》就是需要情绪上的劲儿,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是日常,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我们从来都这么干活的。

《找到你》唯一对我的难度就是,我要找到姚晨哭的时候的口型,我要跟她的节奏走,尤其是后面有一段没有词,但是她嘴里有一些嘟嘟囔囔,我要保证我声音里哭的温度和她一样,我在这个上面是花了时间的,但是这不难呀,因为这一段戏姚晨的语速是慢的,我有时间来酝酿和整理情绪。

在那段配音的时候选择跪下,是配音老师给我指导的,主要是因为那段戏姚晨是跪下来演的,我如果站着念,发声位置错了,还原度就会差。这就是一个专业上的方法而已。

后来我花时间猛练的是《玩具总动员》,因为我英语不好,我是生背的;还有《无名之辈》那段四川话,也是生背的。

到了半决赛,选择《小别离》,我就是想要致敬,向电视人致敬,向那些努力的,不放弃的人致敬,因为不放弃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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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在尼泊尔的满圆塔前

你知道吗,有些戏,演完就完了,大家会觉得,拍电视剧,一天十几场戏,别那么认真,但有些人每场戏就是都认真,我的前辈,和我同辈很多演员都是,一场戏都不放过,只要能捞就捞,能改就改,绝不水着来,能够加分就一定加,把它变得更生动,再有一些出其不意的角度去演,因为同样一场戏,角度不一样,演出来也不一样。

海清在《小别离》里这一段戏好看,就因为她有她自己的理解,所以生动。每场戏都有「眼睛」,我在配音的时候就试图去理解她这一场戏,她的情绪是从何来,为什么会说着说着崩溃?女人到了一定的岁数之后,青春不再了,就开始靠想象力活着,想象力支撑了她整个世界,这种女人是深深的让我觉得害怕和同情的。这一段戏的「眼睛」就在她开始想象的时候,她说想到孩子要是有个「万一」,老公也有个「万一」,自己怎么办……这时候她的想象力开始说话了,完全占满了她的整个房间,在她的床上、在她的餐桌上、在她碗里、在她杯子里,满满的,她认为这件事情就是真的了。女人就是这种动物,很典型很典型的,其实都扯淡的事,就是你把人都逼「死」了,你自己还觉得自己最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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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和潘粤明搭档献声《小别离》的片段截图


我觉得我有一段使命感,我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演员,到底在演什么。海清和黄磊这段戏看起来太平常,但大家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就忘了表演了。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想提醒大家,表演的存在。

我们忘却了他们的表演,因为他们真的表演得很好。

表演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两个字:真诚。

观演之间现在存在着误解,动不动就演技炸裂,不是的。最好的演戏叫润物细无声,我把你滋润了,我没有声音,你没有感受到我的表演的存在感,因为他把所有技巧、想法和之前做的功课都化在那一刻最真诚的心里面了,所以没有声响。

如果我分分钟告诉你我在演戏,这种一定是最浮夸的表演。

所以我特别特别不服这些「炸裂」的评论,当然,我不服它,并不是说我做到了,只是说,润物无声是我追求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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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知道,很多人现在觉得电视剧就是一个大家在洗衣服做饭吃外卖时候的一个背景白噪音,我一点不为此感到沮丧,电视剧本身就有这个功能,打开就能看,不像在电影院,更不是在剧院看戏,但作为演员,不能以此当成禁锢,或者借口。你得对得起这碗饭。大家确实一直在摁遥控器换台,但有人就停下来看了,那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厉害,对不对?

面对这种被选择,也会让我心里很复杂,无力,又觉得,应该。你没有资格把人摁在沙发上必须看你,也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如果你指望这些东西,那你就会真是等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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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几乎不看电视,我们家连电视机都没有,你也看到了,真的。我知道,你一定会质疑我,我在拍着电视剧,却都不看,那是因为我不需要看我们的电视剧来了解我们,我只要知道我该怎么演戏,我向好的演员学习就完了。至于口碑,听一下朋友的议论也全有了。

当然要学习,要看同行的表演,但是时间有限,要看就看最好的,要学就学第一名吧。

说句实话,如果现在你让我去戏剧学院当个考官,一个学生上来,报一下考号,报一下名字,不用开始表演,我就能知道这个人会不会演戏了,我有这个本事。你的心是定的还是慌的,你面对考官是从从容容的,还是表现欲很强的,你是浮的,还是有内在的,这些可以决定你表演质地的东西,其实就在你的脸上,在你的只言片语里。

就像你做采访,对面坐的人,一跟你说几句话,这个人是浮夸的,还是走心的,你难道就看出来吗?表演,就是人和人的交流,是不是真诚,其实大多数人都有答案。

但还有一件事,我还必须要承认,即使我看出来了浮夸或者走心,也不是终结答案,因为还有两个因素在左右着演员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问题:一个是演员的脸是不是让人爱,还有一个是后期剪辑,这两个因素都是作为演员不可控的,很多所谓的不公平也就产生了。我接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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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在法国游历时,正好赶上了罗伯特·德尼罗的摄影展

我只是有点不明白现在大家对「艺术家」的认知。这个名号现在太泛滥了。但我理解的「艺术家」不是这样的。我以为梵高是艺术家,杜尚是艺术家。

有一年萨特拒领诺贝尔奖,大家都觉得他太酷了,杜尚就在边上很冷眼地说:「从某种角度来讲,拒绝和接受是一回事。」毒吧?萨特拒领诺贝尔已经够绝的了,杜尚会说如果你不想要,你拿着扔掉不就好了吗?他能看出拒绝也是一种接受的姿态,所以说,他更毒。

他还说过,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并不重要,他的状态更重要,他说的这是风骨,我同意。所以这些年来不管我的运气好不好,我都没有让自己掉下去——这个掉下去并不是名次,是自己一种心境。我不敢乱来,不敢垮。我也从来不浑水摸鱼,没这个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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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阿里机场,第二次去冈仁波齐」


一个人看事情的角度,决定着他的创造力。这个角度就是你的审美,角度越刁当然越好看,但是你不能刁到别人看不懂,那也没啥用。你必须在人群里唱歌。

所以这些大道理讲出来都很好听,但也很矫情,我不想那么矫情,落实到我的工作里,我就拷问自己,这段戏、这个剧本,把我打动了,那我怎么去把我感受到的东西让观众也感受到,这句话要能做到,非常考验水平。

有句话说:「笨的人用功夫,聪明的人用灵感。」要我说,笨的人用功夫也没有用,必须得是聪明人。我不是聪明人,所以面对《声临其境》我真的只能一遍遍练练练。这一次我收获到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人做事情,专注太重要了,要专注要用功,然后才会变得纯粹,才会变得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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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你实话告诉我,你觉得跟我聊天,是不是能感觉到,我还挺真诚的?我是很投入地在跟你聊天。我挺认为聊这些东西有价值的,我挺当回事,我跟你讲的这些东西,我都是一遍一遍地去想的,有些东西如果失衡了,我就一定要把自己搞搞定。

这两年我觉得自己是稳的,就这样了,中年女演员就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能乱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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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和凌玲都过去了。

我演《我的前半生》,并没有比别的戏少花一点力气,或者多花一些力气,完全一样,只不过它运气好。那件事情让我得到一个结论——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好像是真的。原来总觉得不是所有付出都能有回报,付出就付出了啦。所以,我为此很开心。而且到了这个岁数,还能有这样的回报,是一种鼓励吧。

那之后一切如常,工作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演戏就是进一个房间,有这个房间里的游戏规则,房间外面那些名气、热搜,绝对算不上数的。我也不可能把精力放在后面这些事情上。

我现在把更多的心力都放在了做心理建设:怎么样好好地去演女三号?这个确实需要心理建设。

现在这个岁数,完全演女一号,把把都是,可能性真的越来越小了。我所指的心理建设,也包括面对快要「奔五」的年岁,不做心理建设,人会崩盘的。我不能说谎说我不害怕,但你要去面对它,不管你多害怕,也要面对。与其害怕地面对,还不如不要那么害怕地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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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面对衰老和恐惧?——这碗「饭」不太好吃。

回到《小别离》那个片段,为什么女人会越来越依仗想象活着?因为她怕失去。但其实有时候,「得」就是「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究竟是得还是失,来自你到底站在哪个角度,也取决于心态。

「老」这个东西,已经在我的脸上了,我是害怕它的,所以我告诉自己,要努力地显得不那么害怕,因为人一怂,精气神就散了。我真的没法跟自己说我老了照样好看,或者「优雅地老去」,别扯淡了,别骗自己了,你真实地老去就已经很厉害了。我觉得我虽然不能美到你,但是我别吓到你就行。

我被说「人淡如菊」说了好多年,我也在思考,到底什么叫「人淡如菊」?我说我明明不淡,我不是清心寡欲的,有些时候甚至强烈且不妥协,尤其在工作上。但是我选择的都是我自己舒服的姿势、我能够接受的尺度。还有就是,我没有攻击性,我不抢别人的东西,我只是在非常努力地规划我自己的人生。我不惹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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