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向儿子交待:把遗稿交到文学博士们手中,不如烧掉

本文章转自北青艺评 唐山

“我虽生活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在《麦田的守望者》中,大卫·塞林格这样写道。

很少有作家能像大卫·塞林格那样,践行了自己的话:他躲在乡间,每天坚持写作,整整54年,未出版任何作品。

大卫·塞林格犹如一个谜。随着青春消逝,无数人开始装模作样、故作深沉,大卫·塞林格依然是大卫·塞林格。未曾经历大卫·塞林格的青春是不值得渡过的,而每次在红尘中迷失自己,回望走过的路时,会惊喜地发现:大卫·塞林格仍坚守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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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大卫·塞林格诞辰100周年,为了《塞林格作品全集》中文版,大卫·塞林格的儿子马特·塞林格来到中国。过去10年,他一直在整理大卫·塞林格的遗稿,用他的话说:“看这些稿时,我有时会大哭,有时会大笑,有时甚至想,把它们都藏起来,这样就只有我一人才能看到。”

这批“数量极大”的遗稿究竟有多少?会在何时出版?

马特·塞林格不愿透露更多情况,只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肯定不用再等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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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林格之子马特·塞林格

不当作家,塞林格会成为好演员

北青艺评:可能大家都在问您父亲如何,但我很想了解您,听说您是个“著名演员”,真是这样吗?

马特·塞林格:我从小到大一直喜欢演戏。可能很多人奇怪:塞林格的儿子为什么想当演员?其实,我父亲上高中时,曾在学校的话剧团中当演员,我母亲也如此。如果我父亲不去当作家的话,我认为他会成为一名好演员。

受父母基因的影响,所以我喜欢写作和演戏,可作为塞林格的儿子,写作的压力太大了,人们会拿我的作品和他比较,这种感觉很怪,所以我从来没发表过作品。

北青艺评:您说您父亲能当演员,依据是什么?

马特·塞林格:我小时候,我父亲常给我讲故事,他的表达力很好,声音很优美,而且很幽默。他曾随口给我编了两个故事,以后我随时问他,故事接下来怎样了,他随时都能接上,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非常有意思,但有点荒诞。这其实也算即兴演出。我父母的朋友中也有演员,所以,他们知道这条路很难,缺乏保障,就像你们记者一样。

北青艺评:作为塞林格的儿子,当演员会容易一点吧?

马特·塞林格:初期确实如此,大家对我父亲感到好奇,想和我见面,但几年后,制片人看的就是我的能力了,我表现还可以,曾在百老汇演出。当然,也发生过一些很不好的事,个别人许诺给我各种条件,要我曝光我父亲的隐私。这让我很生气,不愿再提到他们。很幸运的是,我一直是那种感到不爽,便会立刻站起来,离开房间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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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塞林格主演《美国队长》

父亲看过我所有作品

北青艺评:既然当演员这条路没保障,您为何还要走呢?

马特·塞林格:上大学时,我也尝试去走有保障的路,试图和大家一样。我曾想当外交家,便去了华盛顿,在政府的一个部门实习,但感觉不快乐。我的领导是一个腐败分子,他真有一个抽屉,塞满了收来的贿款。所以,我下决心离开了。

我的专业是艺术史,曾到苏富比拍卖行工作,可我还是不喜欢。我发现,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写作和演戏。于是,我从普林斯顿大学转到哥伦比亚大学,去学了表演。还在上学时,便接了一些肥皂剧的角色,从此走上演员之路。我有时找不到角色,但整体上算,我还算比较幸运。八九年后,我开始演主角了,除一部片子外,其他影剧都在美国上映了。后来我签了一家不错的经纪人公司,帮我赢得了一些难得的角色。可说实话,这些角色一个比一个差。

北青艺评:您的父亲看过您演的电影吗?


马特·塞林格:我演的所有影剧,以及我后来当制片人拍的东西,他都看过,并且都会评论。他给我一些很有价值的建议,并总是站在我这一边,从不批评我。即使是很差的作品,他也会找出我的闪光点来,然后说:可惜与你合作的是一群垃圾。

北青艺评:您父亲会给您什么建议呢?

马特·塞林格:不是直接的建议,但会间接提到。我们一起看电影时,他会评论别人,他喜欢那些表演更自然的演员,不喜欢剧场味太重的。他很认同李·斯特拉斯伯格(梦露的导师)的《三个老枪手》,特别是三个老人在公园谈话那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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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林格

我向世界妥协了,我父亲没有

北青艺评:您后来为何又去当制片人了?

马特·塞林格:我意识到,除非特别幸运,否则再干下去,我将成为一个不断妥协的人,所以我很少再演戏了,改去当制片人。我做过几部小成本电影,有点怪异、黑暗,不可能赚钱,但我喜欢它们。

很可惜,有一部电影我做了3年,在纯净度上,已接近了我父亲的作品,但我要养家,最终不得不放弃。为了赚钱,我做了一些能赚钱的影片,这可能让我父亲有点失望:我居然以这种方式向世界妥协,可他和他作品中的人物,从没向世界妥协。

北青艺评:您从小喜欢写作,塞林格给过您什么写作建议吗?

马特·塞林格:他给所有人的建议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去读你能找到的所有书,通过狼吞虎咽式的阅读,找到你自己的声音。不论它是否畅销,是否被别人接受,你最终会成为上帝想让你成为的那种作家。

我父亲对我是有问必答,但我不太喜欢提问。在我眼中,他是我的父亲,而不是什么著名作家,我们平常也不聊文学,聊的都是些家常话题,比如周末有什么球赛、今晚吃什么。我姐姐在书中说,父亲工作室的大门总是紧闭着,谁也不知道他在门背后干什么。可我的记忆完全不同,我父亲写得激动时,会走出工作室,即兴给我读上一段,我还见过他给打字机换色带。也许是因为我姐姐比我大四岁,也许是因为我是个男孩,总之,我们的记忆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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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队长》剧照

我父亲总觉得周围都是一群傻瓜

北青艺评:您和父亲意见不同时会怎么办?会吵架吗?

马特·塞林格:我们从没发生过争执,我知道,即使在美国,这也不太常见。在父亲面前,我有时会感到紧张,对于他的观点,我从没完全不同意过,也从没感到过生气。在成长中,人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对父亲会有不同的认识,但我对他的爱与尊敬从没改变过。

我父亲永远对孩子充满兴趣,所以他能写出霍尔顿。霍尔顿最想保护童真,我父亲也如此。我6岁时,那时他与我母亲已离婚,但他每周会接我放学两次,陪我度过一个下午和晚上,有时还陪我度过一个周末。

能当塞林格的儿子,是我的荣幸,我想象不出别人做我的父亲会如何。他是一个很棒的父亲,是一个有趣、关心别人、敏感、富于冒险精神的学者,有这样的人陪伴成长,我感到很幸运,只是我永远无法回报他。

我上五六年级时,我父亲问:你的老师是有知识的人呢,还是有智慧的人?那时我才10岁,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它让我意识到两点:首先,智慧与知识不是一回事;其次,智慧比知识更重要。我父亲经常觉得,周围都是一群傻瓜,与此同时,他认为自己也挺傻的。

北青艺评:您父亲后来一直生活在乡下,不担心与时代脱节吗?

马特·塞林格:我父亲相信二元论,他认为一切都是梦、是虚幻,他一直在追求他心中的那个现实。所以他把家安在能听到鸟的鸣叫、能看到松树成长、能看到下雪的地方。我父亲不是厄普代克那类作家,嘴上说厌恶大都市,却住在纽约城郊,天天参加鸡尾酒会、打扑克,他们不想过精神生活。对我父亲来说,住在城里倒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离群索居,也许写现代人物会有一点困难,但不是大问题,艺术家总有想象力,不过,我父亲遗稿中的背景确实不是九十年代,主要还是“二战”前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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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林格抱着《纽约客》记者、主笔丽琳·罗斯的儿子,这是塞林格难得的私人照片

不澄清,因为怕中圈套

北青艺评:市场上有很多塞林格的传记,似乎您对它们都不太满意?

马特·塞林格:是的,对这些作品,我从来都不满意。不否认,其中一些作者确实想呈现出真实的塞林格,只是他们得不到更多信息,我有点同情他们。此外,绝大多数作者是投机分子。他们写我父亲,只是为了卖钱。

很多人说我父亲神秘,其实对我来说,他并不神秘,在家人、邻居眼中,他也不神秘。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友善、慷慨的人,上学时,我的同学来我家玩,乃至同学的家长来我家,我父亲都会很有友善地招待他们。只是媒体不理解:我父亲这么有名气,为什么不去享受它?媒体不肯深入了解我父亲,就采取简单的方式,给他贴上标签,将他边缘化。

北青艺评:既然对许多传言不满意,为何不出面澄清呢?

马特·塞林格:我父亲一直在忍受这些谎言,我有时会对其中最糟糕的部分予以回应,但有时保持沉默,毕竟,我不是他的代言人。真正亲近我父亲的人不会讨论他的生活,我父亲自己也不会讨论自己,可世界上有太多想挣快钱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又没有道德警察能及时阻止他们。在这些人中,有的是纯粹的骗子,他们编造我父亲的传记,还拍成电影。引诱我们表示不满,这样就可以拿去做宣传的噱头,所以我不会表态。我父亲曾说,人们想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在我的作品中。随着他的遗作出版,读者自然会明白。可媒体从不相信这句话,我也不期待它们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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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官司只为告诉对方:“那是我的大衣”

北青艺评:现有传记哪些地方不够准确?


马特·塞林格:举一个例子,很多传记都夸张了战争对我父亲的影响。我曾问过他,他说,战争确实有影响,但从重要性上看,既不是第一第二,也不是第三第四。如果说有影响的话,只是进一步坚定了他此前的一些看法而已。

战争对我父亲的生活有一点影响,就是他后来不喜欢去寒冷的地方,也不喜欢排队。

完全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事,真正了解我父亲的,只是他身边的两三个人,这些人绝不可能向外界暴露他的生活。媒体得不到真实信息,就从不了解我父亲的人那里打探消息,比如我父亲常去收信的那家邮局,媒体从一位工作人员的丈夫口中得到很多“秘闻”。如果这些传记作者能诚实地表明,对塞林格了解不够,我会原谅他们,可他们都说书中写的是“完整的塞林格”。

北青艺评:英国著名作家伊安·汉密尔顿写过一本《塞林格传》,塞林格晚年为此与他打了一场官司,这是为什么?

马特·塞林格:我父亲一生打过很多次官司,这并不轻松,消耗了他很多精力。晚年这场官司与版权相关,书中大量引用了我父亲的私人信件,但我父亲没有授权。

我父亲说,他把大衣放到衣橱里,一转眼,有人将它偷走,所以他要告诉那个人:“那是我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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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林格纪录片

《麦田里的守望者》属于所有年轻过的人

北青艺评:您几次提到,您12岁时便读了《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时您能理解它吗?

马特·塞林格:我第一次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时,立刻感受到了其中的幽默,以及我父亲宽广的心灵与爱。书中主角霍尔顿是一个追求爱、追求善的人。他很愤怒,因为他期望世界更好,可事实与他的期望相反。

之所以读这本书,我在很多场合讲过:当时我们的阅读老师连续10年给学生讲《麦田里的守望者》,所以在上课前,我决定提前读一下,读到霍尔顿和妓女的故事,我有点紧张,心想:老师该怎么讲呢?后来才知道,老师从不讲这部分。

一两年后,我读了《九故事》,最喜欢其中的《抓香蕉鱼最好的日子》和《为艾斯美而写》。《九故事》让我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少年。至于《泰迪》《美丽是嘴唇而我的眼睛碧绿》,则是很久以后才看懂的。我特别喜欢《弗兰妮与祖伊》,那是一本杰作,读这本书时,仿佛能听到我父亲的声音。

其实我和其他读者没区别,并不是我认识作者,就能对他的作品理解更深。我不是他的粉丝,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但读了这些书,能让我以不同的方式来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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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青艺评:《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影响这么大,您会怎么看?

马特·塞林格:这次来中国,我去了苏州的一家中学,和大家讨论了《麦田里的守望者》。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中国学生的理解很深入,他们不是从维基百科上抄两句,而是结合自己的生活,对霍尔顿做出了个人化的理解。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父亲非常喜爱中国古典哲学,所以中国学生比较容易理解他的书?

回酒店后,我的一位阿根廷朋友——他正在肯尼亚当建筑设计师——通过网络发来一张刚拍的照片:在当地乡村酒吧,一位妇女正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我想,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段时间,会感到失去方向,究竟该怎样选择呢?是不是要在艰难中改变自己?霍尔顿让他们看到,自己并不孤单,世界上还有别人也在承受着迷惘。《麦田里的守望者》对他们有帮助,但不是给他们一张蓝图。这本书在全球销售了7千万册,因为它触碰到人性的基本东西,与年龄、环境、国别没有太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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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通往塞林格的另一扇窗

北青艺评:您在整理您父亲的遗稿,其中有多少个长篇,多少个短篇?

马特·塞林格:我不会告诉你的,这样对读者就太不尊重了。我父亲希望读者自己去发现,我不能当他的代言人,我不能影响读者,或让他们产生预期,我希望读者们能以平稳的心态来读我父亲的遗稿。

我只能说,遗稿数量非常大,有日记,也有随笔。他54年没发表作品,可他每天都在写,每天都写很久,此外,还有一些此前没发表的稿件,加起来是60多年的创作。

在遗稿中,我父亲延续了他此前作品中的角色,这些角色相当于他的家人或最好的朋友,他与它们共度时光。至于创作主题,与我父亲以前的创作主题近似,依然在讨论人该如何在世界上生活,如何充实精神世界,如何去爱。他始终认为:如果不能保持纯净,至少可以少腐坏一点。好了,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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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青艺评:在整理遗稿方面,您父亲生前给过您什么建议吗?

马特·塞林格:我父亲没告诉我该怎样处理他的遗稿,只是说:“把它们整理出来,好的、坏的都整理出来。”他此前出版的4本书经过反复打磨,遗稿则更显粗犷,打开了解塞林格的另一扇窗。

我父亲认为,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是神圣而伟大的,他热爱写作,也爱与读者分享,真正让他困扰的出版这件事,他认为如今的出版有点疯狂。如能匿名发表,也许他的新作会不断面世,可他前4本书太成功了,媒体对他关注太多,而他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我父亲曾说,他年轻时也有过出名的想法,可出名后,他最多只享受了24小时当名人的乐趣,然后就看透了其本质。其实,我挺希望他自己发表这些作品,否则这就成了我的任务。对于整理遗稿,我父亲曾问过我几次:“马特,你真愿意承担这件事?”他知道,这意味着要站在公众面前,还要到各地去宣传,他不希望我承担太多压力,也从没直接对我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他了解我的为人,如果别人来做,又做不好的话,我会很伤心。就像海明威基金会、福克纳基金会、菲茨杰拉德基金会那样,对作品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

在《弗兰妮与祖伊》中,弗兰妮前男友就是一名文学博士,我父亲最怕把自己的作品交到这种人手上,那样他宁可把它们都烧掉。在整理父亲的遗作中,我常常产生这样的幻觉,仿佛他还活在世界上,正在与我对话。我经常会产生一种冲动——把这些作品收起来,只让我自己看。但我会战胜这种冲动,用最快的速度,将父亲的遗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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