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妇联里唯一的直男,我一点也不开心
本文转自VICE中国
“这里是妇女的娘家,欢迎你回家。”
在2017年的最后一天,寥寥一鼓作气地把那条已经在手机草稿箱里躺了三个月的短信发送给了领导。这条信息已经经过了他反反复复的修改,遣词造句看起来既委婉又谦虚。发送成功后,寥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天刚好是寥寥在工作岗位满一年的日子。秉持着 “新年新气象” 的想法,寥寥决定在这天告别这个对大众告知是 “妇女的娘家的” 机构,妇联。他曾经是这里唯一的男丁。
趁着春节放假回家,我跟寥寥约了酒局。酒过三巡之后,我们说起这份工作,和他选择辞职的原因。 为了更好地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决定先从寥寥为什么会在妇联工作开始问起。
Q:寥寥,为什么你会去妇联工作呢?
A:不是我选择在妇联上班,而是因为我是一名社工,妇联通过购买服务的形式,向我所在的社工机构购买了服务,所以机构便把我派驻到妇联工作了。
你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想过未来的职业方向吗?
还真没有明确的方向。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自己就读过的小学居然有学生跳楼了,知道消息的一刹那,真是刺激到我了,那是我第一次萌生毕业做社工的念头,毕竟之前仅仅只是因为对社工专业感兴趣才读的。
后来快毕业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在婚姻登记处工作,但快结束实习的时候却突然安排我到了妇联,还挺猝不及防的。
所有图片由寥寥提供
作为机构里的唯一直男,万花丛中的感觉如何?
其实在整个社工行业里,性别比例一直都是女多男少,而在社工中选择从事妇女维权的男性更是少之又少。在我之前,也有一个男生在妇联工作,不过他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觉得妇联的女性太多了,无法适应,所以就走了。当然,这件事也是别人告诉我的,那时候我才刚进来,对工作环境还一无所知。
后来,在机构呆久了,我倒不觉得机构的性别比例会影响我的任何工作,除了在一些 “特殊时间段” 让我有点尴尬。女同事来月经的时候,办公室的女生的行为举止就会变得很奇怪,她们会偷偷地先瞄我一眼,然后再小声地讨论各自的周期。
可是月经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啊!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讨论呢?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反而让我有一种 “作为一个生理男性,我冒犯了她们” 的感觉,可是我根本就不在意啊!
那你在妇联是干什么呀?
给妇女维权呗,比如妇女的婚姻家庭权益、劳动、财产(尤其农村出嫁女)的权益等。自从《反家庭暴力法》在2016年3月1日出台后,妇联非常重视反家暴的宣传和倡导,所以撰写相关文案、提高大众反家暴意识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为妇女维权在实际操作中困难吗?
非常困难,就比如我处理的家暴个案,虽然我经手的案子不多(十个以内),但大部分求助的个案,她们面对的不是一次半次的家暴,而是很长的家暴史。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有长达十多年家暴史的案主,案主每次被施暴者打得都很严重,而这一次更是被打到头破血流,打完之后,施暴者就逃无影踪了。即使后来我们介入了,施暴者也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
这种长达十多年的家暴史的情况,其实可以要求派出所出手告诫书的。为了更好地为案主维权,我想和案主一起商量来寻求一个能保障她人身安全的方法。但在这时,平时对我支持不多的机构却突然派了一位曾经与我共事的同事一起处理这个个案,而这个同事却在未告知我的情况下,劝案主原谅施暴者,让施暴者承诺不再伤害案主作为解决这件事的方案。但是这种承诺又有什么用呢?又能为她保障什么呢?简直了!说起来我就气愤。
后来我又去村子里家访,跟村委会的人或者施暴者说明家暴是违法行为的时候,他们反而当之笑话,完全不当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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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没有成功解决的个案?
其实我觉得没有真正成功解决的个案,只能说我尽力而为了。
我之前处理了一个关于婚姻家庭权益的个案,案主和第一任丈夫离婚后,女儿归案主抚养,第一任丈夫根据协定支付小孩抚养费即可,但第一任丈夫却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一下子竟找不到人了。为了照顾孩子,案主没有办法全职工作,只能时不时做一下兼职。即使想通过法律途径起诉,也要到被起诉人常住地的法院进行起诉,但这人在哪都不知道,只好无奈地跟我们求助。
我想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法,为案主的孩子申请了我们机构的430课堂(为有需要的家庭免费提供托管服务的场所),这样案主就无需着急地回来接孩子放学了。后来案主找到了一份全职,解决了家庭经济来源的问题。这个案子看起来是成功解决了,但是我觉得,第一任丈夫对自己孩子需承担的责任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难道是身边的人非议你的工作,所以你才决定辞职吗?
这倒不是,因为我的家人压根不知道我在妇联工作,除非是身边的社工朋友问起最近的近况。但是,在妇联工作的时间越久,我处理的案子越来越多的情况下,我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一些说法和行为。
我发现,其实我身边有些朋友都有明显的性别刻板印象,通俗点说就是 “直男癌”,比如他们会认为社工专业就是处理家长里短的事情,而我一个男性为什么要去处理一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呢?而且这种观点并非 “直男” 专属,就连女生也会这样想。就这样,女性权益从书中空泛的概念开始变成了现实生活中光怪陆离的问题,以不同的方式一一呈现在我面前。
以前的我对这方面确实没有意识,但现在既然自己了解了,就会尝试跟 TA 们沟通。不过,如果 TA 们真的不愿意去改变,我就不会再跟他们分享工作中遇到的事情,就慢慢地疏离这些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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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
离开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无力感。
妇联作为一个群众组织,其实没有太多实权,所以为妇女维权并不是为了真正地解决这些问题,而是疏通问题,也就是不让问题堆积起来。就比如家暴,妇联就不希望接到受害者投诉之后,受害者继续向上级部门投诉,闹得 “满城风雨”。这种态度可能会让施暴者逃离惩罚,让受害者因为无知放弃维权。“离了婚,一个女人又能怎么办呢?” 这是我一个同事安抚受害者说的话。
而且,并不是员工都有性别平等意识。在一次家暴的案件讨论中,一个女同事说:“肯定是因为她(案主)做了什么,所以她老公才会打她的呀!” 听到一个这个行业的人说出 “受害者有错论”,我尴尬癌真的要犯了。
不过,让我最无可奈何的,是案主对我生理男性身份的戒备心。当然,案主不会直接表达对我的不信任,但在跟她们的接触中,这种感觉是显而易见的,她们会觉得我太年轻,又会有 “男性当然会帮男性” 的存疑,所以在案子跟进的过程中,我的工作效率其实比女同事低很多。
所以到了后来,结合这几点,我渐渐觉得无法真正帮到案主,可为的地方不多。
第二,缺乏认同感。因为我大学是读社工专业,工作也是希望往社工方向(虽然我学艺不精),但面对的工作却是心理咨询和行政。社工的角色逐渐被淡化,让我对于自身角色的定位出现混乱,导致我对这份工作的认可程度不高,最后决定离开。
不过所有事情都有相对性,妇联有没有让你觉得很有趣的地方吗?
哈,有啊。比过年那些三姑六婆更担心你找不到对象的,妇联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妇联有一项特别的任务:营造良好的家庭氛围,所以会安排政府内部的工作人员相亲。相当热枕了!可惜我拒绝了。妇联还会组织比如 “最美家庭” 的投票活动,非常《感动中国》路线,宣传效果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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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现在换了新工作?
换了,现在从事长者社工服务,主要服务一些低保、三无、孤寡老人。刚入职的时候,主管特意告诉我,现在我是享受性别红利,因为长者(公公婆婆)喜欢男社工多过女社工,“生理男性” 对我现在的工作反而变成了一个优势。
但其实呢,归根结底,所谓的 “性别红利” 就是性别歧视。毕竟对于长者来讲,无论社会如何变更,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早已如磐石般重压在身上,贯穿了他们一生。
作者 | 李钘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