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坟场的如烟往事 ——《王的归程：阿富汗战记（1839-1842）》

帝国坟场的如烟往事

——第一次英阿战争的启示

虚竹子

历史学家威廉·达尔林普尔的《王的归程：阿富汗战记（1839-1842）》汇集了经多方查阅、涵盖面广、内容丰富的历史档案资料，其中包括南亚数个档案馆馆藏的至关重要的俄语、乌尔都语及波斯语的素材，并征引此前未经翻译、未被删节的阿富汗方面关于这场冲突的同时期纪事，包括沙·苏贾本人的自传，以生花妙笔重述了不列颠帝国史上最大的灾难，透过对英、阿、俄等各方人物刻画，最权威地解析了第一次英阿战争。该书现已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推出中文版。

人类历史的奇妙之处，不仅在于其本身的丰富多彩，更在于一些经典片段的不时重现。其中，一些是对历史经验的总结与借鉴，这是智慧;另一些则是基于盲目自大地横挑历史宿论，而这往往是出于贪婪。本文所述此书，描写的就是后一种情况的一个经典案例。

本世纪初的美国，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苏联，都曾在阿富汗这片万山丛中深陷战争泥潭，这与150年前大英帝国在阿富汗惨败的情景如出一辙。当时，如日中天的大英帝国为了一统从北非到印度的势力范围带，与正欲南下印度夺取暖洋出海口的俄罗斯不断发生摩擦，阿富汗这个地中海及里海通往印度洋的枢纽区域便成为英、俄争夺的战略要地。

    英俄两大帝国在阿富汗和中亚的交锋始于1829年，英国不断从印度向阿富汗派出间谍，刺探当地局势。1835年派遣出色的外交家亚历山大·伯恩斯前去拉拢亲俄的埃米尔多斯特·穆哈迈德·汗。沙俄也针锋相对地派出特使维特科维奇并以“银弹战术”与英国在阿富汗展开外交斗争，同时煽动、支持对阿富汗也保有野心的波斯出兵阿西北部重镇赫拉特，给多斯特施加压力。维特科维奇最终获得多斯特·穆哈迈德的信任，使其倒向沙俄一方。俄国的行为，直接威胁到英属印度（英属印度包括今巴基斯坦）的安全，这是大英帝国最重要的殖民地，被视为英女王王冠上的明珠，岂容有失!?

为应对俄国在中亚的威胁，英国决心出兵阿富汗，推翻阿富汗亲俄的多斯特·穆哈迈德政府，1838年10月1日，印度总督奥克兰勋爵发表了对阿富汗宣战的《西姆拉宣言》。次年2月，一支由2万1千英印军队和3万8千民夫、3万头骆驼组成的“印度河之师”入侵阿富汗。1839年8月6日，英军占领喀布尔，阿富汗埃米尔多斯特出逃，英国人以20多年前流亡印度的阿富汗前国王沙·苏贾为首组成傀儡政权，建立起殖民统治，领军的英国公使麦克诺滕成为阿富汗的太上皇，同时还花了很多钱收买阿富汗的部落酋长们，以求建立起稳定的统治。

占领初期，一切颇为平静，英国人甚至觉得喀布尔已然成为英属印度的夏都，军官们纷纷把妻小接到喀布尔，要将这块国土变为永久的领地。但一切并非如想象中般顺利，居留在喀布尔的4500名士兵和1万1500名随营人员，给一体化程度极低的阿富汗经济带来巨大负担。大量银卢比和信用证骤然涌入阿富汗，使得阿富汗国内物价急剧上升。据麦克诺滕称，到了1841年6月，若干基础产品的价格增长了百分之五百，谷物价格增长尤甚，阿富汗贫民被迫挣扎在饥饿边缘。而对英印政府来说，占领军的巨大开支也是一笔几乎无法负担的费用。这场战争每年花费约200万英镑，最终耗费了1千500万英镑，相当于今日的500亿英镑。为此，英军完成对阿富汗的军事占领后，麦克诺滕打破原来阿富汗统治者与治下各部落因袭免税的惯例，他违反诺言，削减支付给交通要道吉勒扎伊各部落首领的津贴，还派出官员前往各地，强征重税，大肆掠夺。同时，驻军官兵与当地妇女的浪漫情事亦触犯了阿富汗民众的尊严，尤其令阿富汗人反感愤怒。

     阿富汗人民素有热爱自由和反抗外敌压迫的光荣传统，从侵略者踏上阿富汗国土之日起，反抗便延绵不断，在多斯特的儿子们尤其是阿克巴·汗的感召下，全国各地展开游击战，数年间与占领军的斗争此起彼伏：一名英军骑兵在帐中熟睡时被阿富汗人用手枪击毙；一名驻军士兵在壕沟中遭割喉；沃勒上尉被刺客砍伤；梅特卡夫驱马自城镇回临时军营时遭剑客劈砍等等。

如此情形之下，麦克诺滕却让性情鲁钝、不得人心的尼扎姆拟定消减津贴的具体细节和实施办法。鲁莽的行事方式，侮慢羞辱了沙·苏贾属下许多赤胆忠心的臣僚。更糟糕的是在9月1日，强迫资深元老重新申请所任军职并再次宣誓效忠。原本支持英国人的权贵显宦言明此举亘古未有、有失尊严，于是，这些阿富汗部落长老弃占领军而去，连夜逃离喀布尔，返回自己所在的山丘冈峦，并以《古兰经》立誓起兵发难。正是麦克诺滕本人开启了抗暴之门，阿富汗人民万众一心揭竿而起。

    1841年9月，一众部落领袖聚集讨论具体的行动计划。一致推举阿米努拉·汗·洛伽尔为行动首领，并确定行动方案，抗英斗争逐步从分散的游击战，走向统一领导下的联合反击。

    1841年11月2日清晨，起义首先在喀布尔爆发，手执武器的民众冲向英国官员的豪宅，杀死了麦克诺滕的副手亚历山大·伯恩斯，又与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各路义军合兵一处，将城郊的英军临时兵营团团包围。三周内，参加起义的人数达到前所未有的5万人。动机大相径庭、怨愤迥然有别的各群体都被动员起来与英国人决一死战。

    以麦克诺滕为首的英军领导层一开始就对这场起义作出误判，认为那不过是民众发泄愤怒的抗议之举，非但未奋起反击，反倒决定撤退，离弃各个城堡据点，将行政总部撤至临时军营内，这一举措令英军很快陷入绝境，义军迅速将临时军营团团包围，在临时军营上方高地集结，挖堑壕,筑胸墙，彻底切断了英国人的粮秣补给，并用火炮轰击临时军营。英军尝试几次突围均告失败，麦克诺滕一面假借谈判来拖延时间，等待援军从印度赶来，一面雇用刺客妄图谋害阿布杜拉·汗·阿查克扎伊、米尔·马斯吉迪等著名抗英将领，希望藉此削弱抵抗力量领导力。阿富汗方面最有实战能力的将领阿克巴·汗率6千名乌兹别克骑兵从巴米扬赶来，并全权接管了起义军领导权，义军战力猛增。

    战至12月8日，英军已弹尽粮绝，饥寒交迫，麦克诺滕不得不与阿克巴·汗展开撤军谈判。双方在喀布尔河的冰封河岸会面，约定英国人将于12月14日撤退，但撤兵的最后期限过去，英军纹丝未动，显然英方不过是借口继续拖延时间。此时的麦克诺滕，在雇佣刺客刺杀无果的同时，试图以年金20万卢比、许诺让阿克巴当首相甚至国王，想以此收买他。阿克巴将计就计，约麦克诺滕再次面谈，麦克诺滕虽然提前安排一支突击队准备突袭，但阿富汗人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阿克巴·汗当场揭露了麦克诺滕的阴谋，并用麦克诺滕送给他的手枪处决了麦克诺滕。

    麦克诺滕殒命后，身负重伤的埃尔德雷德·砵甸乍接任英方领导，奉派前去交涉投降事宜及撤退条件，按双方约定，英军须在解除武装的情况下，于1842年1月6日离开喀布尔，撤退路线是经贾拉拉巴德、开伯尔山口到白沙瓦。但在真正撤离时，英军却背信弃义地带走了所有大炮和弹药，这下彻底激怒了阿富汗人。于是，一场围歼战又一次打响。

    1月6日上午9点，伴着号角声声、鼓声阵阵，首批英军官兵离开临时军营，步履艰难地在齐膝高的积雪中穿行，已成惊弓之鸟且急于逃跑的英军早已人心涣散、无心恋战。时值严冬，他们冒着漫天大雪，穿过库尔德喀布尔山口向210公里外的贾拉拉巴德徒步开拔。这段路是起伏延绵的山峦，只有一条狭窄曲折的山间小道可供人马通行。而阿富汗吉勒扎伊部落民早已在险要山口设下层层埋伏，经此一役，英军伤亡过半，而且把辎重、武器、弹药和军属（主要是妇女儿童）都留给了阿富汗人。随后的路途对英国人来说更为艰辛，到了1月11日傍晚，经历又一整天的枪林弹雨后，规模不断缩减的撤退队伍跌跌撞撞走出特金山口，向着谷底的贾格达拉克行进，此时伤亡人数已超1万2000人，只剩200名士兵仍在蹒跚前行，到了次日晚上9点，在连续不断的炮火攻击下，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最终只有军医布莱顿一人活着抵达贾拉拉巴德。

    对大英帝国来说，这是非同寻常的挫败，对阿富汗抵抗组织而言，却几乎是奇迹般的胜利。在大英帝国如日中天的鼎盛时期，在英国人对世界经济掌控的深度和广度空前绝后的巅峰期，在世界各地的传统武装力量被工业化的殖民地军队夷戮的年代，这是世所罕见的让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者彻底蒙羞的一刻。

    在这场历时3年半的战争中，阿富汗民众先后歼灭了超过3万名英国侵略者，使骄横的大英帝国耗费超巨额军费（大致是当时英国1年半的财政收入）却一无所获。更重要的是，这一空前大溃败，戳破了英国人刻意在亚洲树立的“英军无敌”之形象，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成为15年后印度民族大起义的导火索，更是大英帝国殖民体系由巅峰走向衰落的开始。

    反观同一时期，欧亚大陆的东方，英国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打败了腐朽的清政府，1840年成为中国近代史开篇之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中国从那时起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这同时成为中国人民走上反封建,反殖民斗争道路的起始之年。我们不知道，阿富汗人民的这一壮举当时有多少中国人知晓，其中又有多少中国人受此鼓舞，坚定地走上抗争外辱的道路。但我们知道，经过中国人民百余年流血牺牲、不懈奋斗，在1949年10月1日，在北京宏伟的天安门城楼上，一个洪亮的声音向世界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时光荏苒，20世纪70年代，苏联亦意图占领阿富汗，先后投入150多万兵力在阿富汗作战，累计伤亡5万余人，耗资450亿卢布，国力被严重透支，最终诱发苏联解体。此后不到二十年，2001年英美联军以反恐为名，再次踏上阿富汗领土，对不列颠来说，这是第四次在此作战。这一次，他们期望的奇迹仍然没有发生，或者说这片土地的传奇再一次得到续写，如今他们重现着曾经在阿富汗的节节败退，一如往昔。尽管挥金如土豪掷数十亿美元，训练了由阿富汗士兵组成的军队，占领军装备着先进的高科技武器，但始终无法消灭阿富汗抵抗组织。最终占领军皆失去斗志，他们已经无法继续这得不偿失的战争。

    至2018年中，塔利班强有力地占据着超过百分之七十的阿富汗国土，其中涵盖1842年1月英军的大部分撤退路线。从发动战争至今，英美在阿富汗已经打了19个年头，经济投入上万亿美元，阵亡人数超过2500人，2万多士兵负伤，美国《华尔街日报》2018年12月21日发文称，美军正考虑从阿富汗地区撤军，给出的理由是“反恐战争基本取得胜利”，但塔利班武装则宣称，他们击败了美国。“他们迫使我们拿枪持炮捍卫自己的尊严，于是乎，我们把那些狗杂种一个不落地统统杀死”。

    当今世界，美国的衰落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很多专家学者都想从各自擅长的方面，分析着众多的原因，试图给出一个可信的答案。我们不能说仅仅因为一场规模有限"反恐战争"，就使一个超级大国难以为继；但也没有一个人能否认，正是阿富汗人民用火与血继续证明着，呼罗珊不愧是一片帝国坟场。

    更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近期印巴冲突发生后，第一个站出来表态制止冲突升级的，不是美国，不是俄罗斯，甚至不是中国，而是被美国列为“极端恐怖组织”的，阿富汗反抗力量核心——塔利班。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印巴冲突会影响阿富汗国内和平进程。这让很多网友惊呼，到底谁才是恐怖组织?请不要忘记，刚刚美国才与曾经被其定义为邪恶轴心之一的朝鲜，在越南亲切会晤，虽然最终没有谈拢，但态度已经大不相同。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这让我们进一步清晰地认识到，当今恐怖主义的真正源头并不在那片战火纷飞的苦难大地，它远在大西洋沿岸，在美国人民自发地要去占领的华尔街。

    世界呼唤和平，和平却不会自然降临，为了争取珍贵的和平，善良的人们往往不得不拿起枪去战斗、去流血、去牺牲。人类文明走到今天，应该有足够的智慧、勇气和手段，去实践一种不流血的和平。中国国家领导人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倡议，得到世界所有爱好和平人们的热烈响应，但实践这一伟大构想，仍需要世界人民的共同努力，特别是急需提高中国人民自己对“和平崛起”的理解和认识。国强必霸的帝国主义道路是一条不归之路，给其他国家和人民带去苦难的同时，也必然使自身陷于更深的苦难。中国的复兴选择了和平崛起，这是历史经验的总结和实践的升华，这是当今人类真正需要的智慧。

    最后让我们对原著作者威廉·达尔林普尔，及中文版译者何畅炜、李飚致以同样的敬意与感谢，并期待更优秀作品的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