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没在格瓦拉的墓前痛哭 | 梅二

来源 :微信公众号 骚客文艺

梅二先生现在看着面相敦厚,轻言细语,随时与人为善。谁能想到以前他竟是知名朋克青年,上海摇滚老卵。作为太师唯一主演MV《匍匐鸟》的导演,梅二先生以音乐和影像的完美结合征服了中国独立音乐圈。

大概是2000年的时候,张广天导演的话剧《切·格瓦拉》来上海演出,我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去看,因为没钱,所以买了最后一排的票,演出到最后,台上唱起了《国际歌》,我身边的观众一起合唱起来,我环顾四周,是一张张年轻的脸,有的脸上还挂着眼泪,我当时不寒而栗,这样的年轻人和台上红旗,让我想起了这个片土地上一次次的运动。他们在旗帜和歌曲的召唤下可以把任何人打翻在地。回家的路上,我和朋友们大声嘲笑着格瓦拉和流泪的年轻人,觉得他们都是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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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理解格瓦拉,我买了他的传记《完美的人》还有黄纪苏老师写的《切·格瓦拉》的剧本。那时候我在一个广告公司上班,热爱摇滚乐,大学里做的乐队解散了,没有女友,整夜整夜地喝高度劣质白酒,荷尔蒙让我痛苦,毕业后与社会的格格不入更让我痛苦。我喝酒喝得贲门都糜烂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孤独的鸟,在天空里飞,但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在看格瓦拉传的时候,我特别感动,他在书里是那么的无私,把自己整个生命献给了革命,什么都不索取。诗歌和音乐很能打动人,尤其是我那时那样的年轻人。有一天,我听到了张广天做的那张合辑《工业时代的诗与歌》,里面那首《诗篇》深深地打动了我。

在夜晚我不觉得孤独,

在大地的黑暗里;

我是人民,无数的人民,

我的声音里有纯洁的力量。

能够穿透沉默和寂静,

在黑暗中萌发新芽;

为了生长,为了歌唱,

不畏风暴,有着钢铁的坚强。

为了明天有另一种光亮,

照耀每一个人的心房;

为了明天宽广的大路,

通向你我向往已久的地方。

从今天起你握到的手,

其中就有我的力量;

从今天起你接触的事物,

都会因为我的欢笑而有了希望。

我突然觉得我找到了组织,我并不孤独,我和千千万万的人民在一起,而我就像一个懦夫和纨绔子弟那样每天酗酒,简直是个废物。我开始控制自己喝酒,看到每个乞丐都会给他钱,有时候路过拆迁的房子,看到住在里面的人,我会请他们吃饭,临走还塞给他们钱。那时候,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左派的青年,大量地阅读南美革命历史,故意跑到网上的基督教论坛去挑衅,跟他们争论基督教共产主义,那时候,在上海摇滚社区现代变奏里,我的名字叫“耶稣拯救共产主义”。我参加了一支硬核乐队,想不出名字,我就起了“另一种光亮”,到现在,这个名字还是我的QQ签名。

后来,有个艺术家朋友去德国参展,给我带回来一面巨大的切·格瓦拉的大旗,而我则把切·格瓦拉那个著名的头像纹在了我的左胳膊上,另外,在胸口,我纹了一个握紧的拳头和一个破旧的红五星,我想着我的拳头能砸烂这个腐朽的假象吧。革命和左派成了我和世界对抗的一个出口。我还幻想过有一天我去了古巴,当我露出我格瓦拉纹身的时候,那里的人民露出欣慰的眼神并请我一起喝酒。甚至我还幻想过去尼泊尔参加当时的毛派游击队,解放加德满都,成为文化部长,回访中国。那时候我所知道的每一个老板都是资本主义的坏蛋,但我又不觉得共产主义能是最终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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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着手枪的切·格瓦拉

那时候,有一个在上海地铁卖唱的哥们,原来是树村的,每次都靠唱许巍的歌来赚钱,有天我说我唱一首吧,于是我在地铁通道口唱了《诗篇》,路过的人匆匆忙忙,只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白领模样的年轻人停下脚步,听我唱完整首歌,然后放下了十块钱。又有一次,我去南京看万晓利和小河的演出,演出结束,南京主办方诗人外外请喝酒,大家一人一首歌地唱着,我拿起吉他又唱了《诗篇》,万晓利一听是张广天的歌就拉下了脸,说他特别讨厌张广天,我不知所措地唱完了那首就再也没发声。

2010年,我已经结婚两年,出公差的机会去了一次巴西。在里约热内卢的海滩上,风景像明信片一样美丽,天气太炎热,我脱了上衣,在一个小摊前坐下,点了一杯冰的饮料,老板是一个卷发的瘦瘦的男人,戴着墨镜和遮阳帽,给我上饮料的时候看见了我的格瓦拉纹身,笑了笑问我,你喜欢格瓦拉?我说是啊,他是英雄。他问我是不是喜欢斯大林,我说不,他开始激动起来,说:你不喜欢斯大林,为什么喜欢格瓦拉?我是从古巴逃出来的,格瓦拉、斯大林,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凶手和臭狗屎。

说完他愤怒地走了。只留我一个人,我在那里尴尬地看着蓝色的大海。


​回到中国,我搜索了很多关于格瓦拉的网页,又看了很多纪录片,我知道了他在古巴做的很多事情,其实,当年黄纪苏老师的剧本里也探讨过这个问题:革命与反革命,屠杀与逃离,错误的经济政策等等。格瓦拉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动摇和粉碎了,我再也没有在大庭广众下撸袖子露出我的纹身,但是我从没为我纹这些东西而后悔,因为那是我年轻过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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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切·格瓦拉的影片《摩托日记》剧照

其实,格瓦拉的那个头像早就成为了商业的符号,全世界的年轻人曾经都穿着印着他的T恤,很多年前这样的打扮也是中国摇滚青年的标配。而后来,它过时了,像所有的潮流一样。那时候,我想了一个剧本,就是一个还沉浸在格瓦拉梦里的革命青年,跑到阿根廷,去见他的同性恋网友,逼着这个平时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网友陪他去重走格瓦拉的摩托之旅,最后在玻利维亚,格瓦拉被杀的小村,他们找到了并没有死的,已经发胖和成了农民的格瓦拉,他们和偶像一起看了一场世界杯的比赛,格瓦拉的阿根廷老乡梅西才是新的偶像。

2015年,就像命运的安排一样,我因为一个特殊的机遇去了古巴,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能去那个地方。在古巴,我到了自由广场,也去了位于圣克拉拉的格瓦拉墓,还有他的纪念馆。我觉得我来晚了十年,如果我还是当初那个左翼青年,我会在格瓦拉的墓前痛哭,并感受那种回家的感觉。可是,我在38岁的时候,梦早就破碎了,看到格瓦拉的一切都像是看到一个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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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瓦拉纪念馆

因为水土不服,我在格瓦拉纪念馆参观的时候放了一个极臭的屁,引得一起去的古巴哥们一通狂笑,说我们在格瓦拉纪念馆遭受了生化武器的袭击。而且,古巴人看到我格瓦拉纹身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只是哈哈哈地笑笑。后来,我采访每一个古巴人,都会问,你怎么看格瓦拉?每个人的答案几乎都是一样的,他们恨卡斯特罗,但是尊重格瓦拉,因为他拒绝了特供,拒绝了特殊待遇,然后又离开了古巴,去打他最喜欢的游击战了。

只有一个工程师觉得格瓦拉伤害了他,因为他太完美,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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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着烟斗的切·格瓦拉

我在古巴,给我们的翻译奥斯卡,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哥唱了张广天写的那首话剧的主题歌,并翻译了歌词:

是谁点燃了天边的朝霞

千年的黑夜今天要融化。

也许光明会提前到来,

我们听见你的召唤:切·格瓦拉。

是谁指给我闪亮的星斗?

心灵战胜了虚荣的繁华。

在寻找家园的十字路口,

我们看见你的身影:切·格瓦拉。

坚定我的心让红旗飘扬,

接过你的枪奔赴战场。

唱起我的歌就有了力量,

走在你的路上我们找到新的方向。

切·格瓦拉。

他听了以后很吃惊,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个那么遥远的民族那么热爱格瓦拉。可是,在古巴,人民的生活那么的痛苦和艰难,格瓦拉的斗争又有什么用呢?人民吃到肉和鸡蛋难道不是他们需要的吗?而我十几年前想革命的时候,已经随时可以吃一顿麦当劳了。所以,我想,格瓦拉根本不是格瓦拉了,谁想他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

我当年的格瓦拉纹身因为用的机器和墨水太差了,现在有点晕开了,我想找个纹身师来给补补。纹身师给我补的时候,我想还给他放《诗篇》,告诉他,帮我延续那个傻逼的我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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