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了一支“网红乐队”后,我的精神内耗更严重了
策划:贰十良
采访:贰十良 百里
撰文:百里
“上周五请假,这周五请假?你觉得合适么?”
“你要觉得合适,你就请呗,对不对?没必要说这些。”
感受到了领导的隐隐威胁之意后,班卓琴手夏尹崎没有任何废话,干脆利落地甩下一句:”不合适你就炒我鱿鱼,谁也拦不了这场演出。“
这张聊天截图差点成为夏尹崎所在的乐队——厕纸的单曲封面。当时他正准备和乐队去澳门展开他们的第一场演出。
对于夏尹崎来说,待在并不喜欢的岗位,勉强着和同事与上司们搞好关系,试着低调地度过他的人生,是一件辛苦但尚可忍受的事情。
然而低调度过人生,其实是另一种高调。因为经常准时下班,他成为了公司里不合群的异类。
终于,因为乐队需要去澳门演出,领导抓到了处理异类的机会。理由也很简单,上周已经让他请过一次假去办理通行证了,难不成这次还真想去?
于是乎,便有了开头的对话。
对于玩乐队的人来说,最难忍受也无可奈何的,大概就是边打工边玩乐队。而在厕纸这支乐队里,所有人都在经历这样的生活。
去年,他们在录音棚里录制了第一张全长专辑,这对于一支乐队来说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在EP单曲四处横飞敛财的年代,大多数的乐队,往往还没熬出第一张专辑,可能就解散了。
而今年,他们准备带着这张专辑去 13 个城市展开乐队的首轮巡演。在疫情的冲击之下,是什么让这支崭新的乐队有勇气做专辑与展开巡演的?
借此机会,我们和厕纸聊了聊,也重新认识了这支颇有魄力、独具创意的新乐队。
组乐队就像拉天使投资人
厂房中介、广告执行、电商精英、品牌公关、幼教老师……来自不同行业、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五个人,却组成了一支名叫厕纸的乐队。而当你听过他们的音乐后,你又会觉得这样的组合既奇妙又合衬。
不过,「品牌公关」贝斯手牛河和「电商精英」吉他手小斌,其实都是颇具经验的专业乐手。他们曾经上过《乐夏2》,在节目里担任五条人的乐手。
两年前,牛河和小斌刚好都离开了合作几年的乐队;但创作和表达的欲望需要出口,唯有乐队才是能把日子过下去的原因。两人在饭局上一拍即合,开始张罗一支属于自己的全新乐队。
牛河开始撺掇着拉他的朋友们入伙:「我跟他们说有这么一个计划,问你要不要来,它的未来是怎么样的,你可以去发展下线……这样子,然后大家就来了,就像拉天使投资人。」
录音杀青被灌醉的牛河
第一个被拉进乐队的是幼教老师——鼓手陈亮成。
他在一家培训机构教小朋友打鼓,机构里的排练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乐队的基地,而他也想要有个能够一起玩音乐的空间:「教小孩很烦的啦,有个地方可以单纯搞创作挺好的,单纯就是这个想法而已。」
随后牛河又找来了高中时一起玩乐队的同学——厂房中介张航,担任主唱和键盘手。
高三的时候,张航翘课跑去参加低年级同学举办的文艺晚会,想玩是他加入乐队最直接的理由。
故事开头的主角夏尹崎是最后加入乐队的人,负责吉他和班卓琴,也是乐队里的颜值担当。
牛河笑说:「他那段时间失恋,又没地方住,在排练房外面睡了两天,看着挺可怜的,长得又帅,就拉进来了。」
乐队全员到齐,开始初具规模。大家一边打工一边做乐队,小斌早上七点半就要去上班,晚上熬夜排练,但他们却乐在其中:「目前我们几个人都没有什么结婚生子之类的经济压力,工作上班对我们来说就是把工作做好然后拿工资,乐队反而是生活核心。」
乐队的名字,竟然只是因为一个 emoji
五人阵容已经结成,但在头脑风暴无数轮以后,乐队还是没有合适的名字,小斌甚至把“蓝色老乡”“小鸭传奇”之类的都搬出来了。直到演出之前,大家想起了小斌当初在群里发的 emoji —— ,最终把「厕纸」取作乐队的名字。
「厕纸,其实就是一个说起来很嫌弃、但是又脱离不了的东西,甚至可以拿来擦嘴,吃完饭没有纸的话,不会说一定要找到一张干净的抽纸,有个厕纸就满意了。」
小斌解释着他眼中厕纸的概念:「其实和我们乐队差不多,可能你觉得这个名字上不了台面,但是又脱离不了这种感觉。」
小斌把厕纸的音乐风格定义为「华丽垃圾摇滚」。
乍看之下,厕纸的配器的确很华丽,不止有乐队标配的三大件,还有曼陀铃、班卓琴、键盘和 Double Bass……但音乐呈现的感觉又很脏、有几分 Grunge 的味道。
这和「厕纸」的概念也不谋而合:本身一片纯白,却总让人有不干净的联想。
「像华丽垃圾摇滚这个词,很冲突,又华丽又垃圾,这种冲突的东西,是我们一直很倾向做的事情。」牛河说道,「我们一直想把自己做成不一样的东西,包括音乐、包括传播和视听的所有层面。」
只要好玩,什么都可以成为音乐
疫情的反复让厕纸也变更了自己的计划,将首张专辑的录音提上日程。牛河跟小斌丢出过往的一些 Demo,乐队一同碰撞编曲,于是便有了这张《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虽然很多乐队成立四五年才会考虑发专辑,但牛河觉得厕纸并不适合把战线拉得太长:「我个人觉得做音乐这个东西,如果你一直把它放在宿主软件里,一直去改一直去加东西,它永远不会有一个头,因为人的想法会一直变,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
在广州的 RC 小洲录音室里,厕纸只用五天时间就完成了专辑的全部录音。他们保持着在排练房的状态,用乐队同期录音的方式录制了十首歌曲。
即兴是构成厕纸不可或缺的成分:他们习惯用听觉和直觉去创作,直到遇到一些听觉和直觉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再把学过的乐理等知识拿出来。这也让厕纸的音乐听上去更加生动、有趣。
在《美丽世界》里,特邀萨克斯手于航海只随便吹了两三个 take 就放进了歌里,甚至很多歌的歌词,最初都是主唱张航喝着酒即兴出来的。
牛河补充道:「他一喝酒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美丽世界》和《逃债列车》就是他瞎唱的,然后最后我空耳给他填的词。」
专辑唯一的器乐作品《蛋》也是全员 Jam 出来的。甚至每一次演的时候都不太一样:「我们希望它就是一个带着画面感的即兴jam。它有时候也是会很牛逼,但我们也得容许它有很糟糕的时候。硬要说的话我觉得其实也跟我们乱糟糟的生活差不多,会有好的时候,但一定也会有很差的时候。」
在配器的选择上,厕纸也做了许多的尝试。「很多歌我们都听腻了吉他的声音,就会选择用别的乐器来试试。」班卓琴、曼陀铃、Double Bass、小提琴、萨克斯、拇指钢琴、二胡,这些乐器都在厕纸的音乐里发出意想不到的声音,有着更加迷幻、实验的色泽。
比起昂贵的设备,他们更喜欢去创造出有趣的声音:张航的那台 Roland 键盘只有一千多块钱,声音很塑料,但放在他们的音乐里又很有质感;牛河在录音棚里找到一块特别老的 Big Muff,用在 Double Bass 上有着更多有意思的化学反应;夏尹崎用一堆很便宜的单块和综合,但凑起来的声音就怪得很有意思。
形形色色的生活观察员
除了音乐上的巧思,在厕纸的歌里总能听到现实的无力与残酷。《观察》一曲以剧场、坟场、农场、工厂四个不同的场景讽喻现实中的乱象,最后歌曲从 4/4 拍变成 6/8 拍、和声从暗淡步入明媚,和歌词一同刻意地塑造着「美化一切的观察力」。
《幻想》则来源于牛河从乐手转换为上班族的心境。「毕业到那个时候,没找过一个正经的工作,都是很随心地过着,突然间陷入到一个要写简历、去面试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想法冒出来。」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他看着乘客们的穿着,幻想着他们都会做些什么工作。
「在广州的体育西路那站,上来了三个和尚,他们身上的衣服很朴素,但是都穿着耐克的鞋子。他们拿着化缘的碗,脖子上挂着一个收款二维码,这让我当时印象很深。」
《星期四与五》则像是在《幻想》中等待面试的青年终于得到了一份工作,结果隔天就被开除。张航在歌里采样了他在公司开会时的录音:「老板讲的内容特别符合这首歌,一些很狼性企业文化的东西。」
提到打工,几位资深的打工人都颇有感触。张航想要搞多点订单,赚多点钱;陈亮成希望能早日脱离苦海;夏尹崎觉得脱离了一个苦海,又到了另一个苦海。被前公司 PUA 的小斌说:「我坚信我们公司没有任何的前途,没有任何未来。」
不过牛河却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很满足,主要是因为他的老板天天看哎呀音乐……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的想法是我坚信我们公司在完成一个时代的使命,我坚信我们的老板在带着我们往正确的路上走!改变世界!」
为了做专辑负债累累
从一开始几首歌的 Demo,到完成一张完整的专辑录制,一切好像都是自然发生的。但也因为一切发生得太自然,从请客座乐手到录音、混音,再加上设计和印刷发行,乐队前前后后还是花了六万多块钱。
「我们一开始有点太高开的那种感觉了,标准定的太高。」乐队总结着第一张专辑的经验,「可以说是我们用一二线乐队的标准去做成品,但是拿的是校园乐队的预算。」
乐队的首张作品也难免会有一些遗憾,比如沟通上还有一些问题,编曲词曲还能再打磨。不过在厕纸看来,这是乐队的必经之路:「很多音乐人都会对上一次的作品不满意,这也是一种我们在进步的体现。」
因为第一张专辑花的钱太多,厕纸计划在排练房里录制第二张专辑的分轨。《春日的海豚》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录制的,然后小斌在 Youtube 上找了一个冰岛的混音师来混音,唯一的优点是便宜。
除了节省成本之外,排练房有属于乐队自己的空间,也有充裕的时间去打磨作品。牛河说:「这会让我们的音乐更有『华丽垃圾摇滚』的概念,你可以听到它的音色是很华丽,但是录音的质量又没那么好。」
在乐队看来,像国外的很多录音棚并没有那么豪华,简陋的设备也录得出很棒的动态。有时候好的设备不一定合适,过度的制作反而会掩盖乐手的瑕疵和编曲上的问题。
当然,排练房还是会有很多的挑战,因为不像录音棚有那么多种类的设备可以选择,但出来的效果都很直接,对厕纸来说或许是更好的办法。
第二张专辑在创作的内容上也会有一些不同。「第一张专辑听上去很酷,但是可能是更偏向现场的东西,也许大家会来看我们的现场,但这张专辑大概率不会被循环播放。」
相比于第一张专辑内在的混沌状态,新专辑会更关注外界的事情,也更注重旋律、律动与和声等音乐元素。
厕纸向我们提前剧透了专辑的听感:「如果把两张连起来听,会产生一种在前一天因为工作生活等压力导致情绪低落,回家发泄了一通,做了个噩梦醒来后,又继续去上班扮演着自己角色的那种感觉。」
从音乐出发的美学,但又不限于音乐
作为一支乐队,音乐自然是厕纸表达自我的重要方式,但他们艺术理念又并不局限于音乐。从专辑设计、宣传视频到行销企划,无不流露着厕纸独特的美学。
七月初的时候,厕纸和私人车库两支乐队举办了一个名叫「底价清仓」的联合专场。牛河跟私人车库的贝斯手啊武刚好是同事,两支乐队因此开始熟络。
私人车库的主唱阿东曾经住在大石街道,牛河和小斌也在这里有过许多回忆。那里从前有许多打螺丝的工厂,现在全部收了,改成了网红孵化基地。
「正好当时我去听了一次他们排练,他们有一首歌叫《模范》,我们当时也写了一首《蚂蚁工厂》,都是在讲一些关于现在的消费主义的东西,包括网络上的快消现象。」于是两支乐队决定搞点不一样的东西:以带货的形式为主题办一场演出。
异国人乐队的贝斯手坤坤也是牛河的同事,被拉来当这场演出的 MC。牛河解释说:「实际上这个带货只是一个形式,就是你在网络上看这场演出的话,你只会看到主播在带货,然后我们实际上现场是在正常演出,最后那些带货的商品都是送出去的。」
在别人看来,或许这种形式充满了反讽,但在乐队看来,他们只是在整活儿、在调侃,做一些和别人不太一样的事情。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这张专辑也有着新奇的概念。在实体专辑发售之际,厕纸就拍了一条杂糅着王家卫风格的广告片,由夏尹崎领衔主演,搞笑之中又有一种魔幻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大部分的乐队发单曲或者宣发巡演都是拍一个固定机位的演奏视频,或者是拍一个巡演 Vlog,成员们对着镜头说一些没营养的话。」牛河说,「这种特别的无聊,我觉得做音乐的人都应该有很多创意,我们就是要把这些创意执行落地,像一个自媒体或者网红。」
在牛河看来,「网红」其实本来不应该是一个贬义词,只是后来更多的从业者为了博眼球拉低了底线,忽略了网红本来应该是带着互联网思维的营销事件。而厕纸的广告思维,是成为真正的网红乐队。
「现在大众说的“网红乐队”有一把成名挣钱的钥匙,这把钥匙就是经纪公司。但本质上他们的受众大部分并非摇滚乐迷。这当然也很好,他们也在普及现场文化,各取所需。」
牛河其实并不排斥现在的网红乐队,而这与厕纸想做的事情也并不相关。
「我们想要在完成我们自己对于摇滚乐的定义后,再去进一步通过互联网思维包装我们所有的创意。我们也在反抗、也在调侃,只不过我们想让一切看起来不那么苦大仇深一点。」
相比偏广告片的专辑宣传片,厕纸的巡演宣传片用更有故事性的方式去呈现了另一种趣味。在此前,他们把专辑串联成一个系列故事: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之后要开始工作、融入社会,最后被人诈骗了,狼狈地离开了地球。
而巡演宣传片像是专辑故事的全新演绎,也或许是一种延续:这个找不到工作的外星人意外中了彩票头奖,摇身一变成为世界首富,收购公司、呼吁和平、组乐队进行世界巡演、炒火星的楼价……但最后旋转的陀螺似乎暗示着,一切很可能只是一场梦。
视频中让外星人中奖的刮刮乐,也是厕纸此次巡演的周边产品之一。这个创意的起源是小斌在群里发了一条刮刮乐的图片,后来就变成了乐队这次巡演的主题——「纸醉金迷」。
「纸醉金迷」和「厕纸」刚好都有一个「纸」字,而这个主题也包含着乐队对当下世界的观察:各行各业的大环境都很不好,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出问题,但是每一个人都没有直视这些问题,活在自己歌舞升平的世界里。
或许厕纸并不是要用音乐去唤醒什么,只是去唱出这个时代的病症。牛河说:「我觉得这个现状有些像老上海爵士乐的黄金时代,大家现在在歌舞厅里面,接着奏乐接着舞,我觉得大家都不是麻木,只是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没能力去改变什么,于是选择视而不见。」
这些宣发物料上的用心让厕纸背上了更多的负债,但只要能呈现出他们的想法就足够。你还可以刮出刮刮乐,然后去兑换乐队的其他实体周边,光想想就是一次蛮有趣的体验。
虽然打工不易、负债累累,甚至为了即将到来的巡演,小斌可能还要再一次离职,不过他们还是努力经营起厕纸这个乐队。他们以音乐为主要载体,用层次丰富的形式构建着他们独特的艺术体系,
「其实每个人工作和生活也不容易,但他们也在咬咬牙坚持。」在厕纸看来,「坚持」并不算一件多么值得褒奖的事情,「乐队这个事情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有些人喜欢打球并且坚持,有些人喜欢看书并且坚持,对我们来说乐队也是这样的事情。」
这次的巡演无疑让乐队的财务部分更加紧张,但他们觉得这是必须要做的事:「这一路上会遇见很多的人和事,也会激发一些团队内部可能产生的分歧和矛盾,所以我们把它当成一个考试。」
乐队也会靠着这轮巡演在舞台上的验收成果,投入到第二张专辑的录制中,最快的话明年三四月份就会发行。不过在这之前,他们还得先把钱都还清,专辑可以慢慢来。
不过,几位资深打工人还是希望可以不用再打工,靠乐队就能养活自己是最理想的状态。最后,他们给想要组乐队的后辈送上了衷心的建议——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