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们怎么看《流浪地球》?

来源:友朋会

今天我们有幸邀请了几位友朋会的导师,也是我们的老朋友:许纪霖教授、杨成教授、严锋教授、张松会长,也来聊聊这几天红得发紫的《流浪地球》,从不同的角度解析“中国科幻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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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松:这几天春节档的几部电影反响很强烈,《流浪地球》可以说是大红大紫。我没看过小说,但看了电影,觉得还是有《战狼》的影子,像是把《战狼》搬到了太空。虽说有好莱坞的影响,但中国拍科幻片总归比拍宫斗剧好。

许纪霖:完全同意。我昨天看了,在朋友圈留言:果然是太空版的“战狼”!外膜是刘慈欣的科幻,硬核是再烂熟不过的手撕鬼子战争片,一曲“中国拯救世界”的梦呓般神话,还拍得如此虚张声势。我很奇怪豆瓣如何出现8.1的高分,但我观影的一个小镇电影院竟然满座,只能承认豆瓣这次也被小镇青年攻陷了。

严锋:我认为电影虽然情节背离,但是吃透并还原了刘慈欣原著精神的。

刘慈欣非左非右,不是民族主义者,是技术派,宇宙派。他认为技术能帮助人类,也能毁灭人类。他的作品中的未来其实是有反乌托邦成分的,很不乐观,这个电影也复制了他暗黑的一面,能过审我都觉得惊奇。

杨成:看过原著,会觉得电影版的《流浪星球》远没有能够呈现出大刘小说的全部精彩。单就制作来看,还是比我预期的要好,确实有了大片的味道了。影片的叙事、个别场景的合理性略生硬,可能是片长、审查等各种原因导致细节交待不清楚了。

张松:情节的不合逻辑,人物性格的苍白,科技的想象力不足,比如汽车还不能自动驾驶。毕竟是商业电影,票房是关键,视觉的呈现和简单的故事输出才是制作方重点考虑的因素,可以说这部电影只是借助了大刘原著的一个背景,用大刘构筑的科幻环境,从新创作了一部以视觉为主的主旋律电影。

但可以肯定的是,电影中政府与人的关系,是个突破。

许纪霖:电影比原著更无政府,上海北京一片废墟。联合政府形同虚设,被一瓶伏特加搞定。

张松:尤其是突出了只有中国人和俄罗斯人有牺牲精神,没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合作。

严锋:这一点,我也颇有微词。

杨成:关键时刻各国救援队员集体回转生生让我笑了场,绝对有春晚的感觉。国际关系层面,中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有映射,美国元素比较弱,UEG授权书对应的是五常,新兴国家群体性崛起没关照到,印度人、日本人都做了相对负面的刻画,可以说政治意识既强又弱。

严锋:刘慈欣对俄罗斯文学和航天极为心仪,从画面风格上,是苏俄美学,这倒没有问题,老看好莱坞的画风也看腻了。

我觉得这个电影有一个突破,就是解决危机不依赖政府。这与战狼非常不同。

张松:不靠政府是对的。

严锋:同时也不靠超人,像好莱坞那样。都是普通人在拯救这个世界。

杨成:影片突出了在关乎人类终极命运关键时刻的非西方孤胆英雄式的集体意识,部分显示了普遍主义的逻辑,对中西两分的传统做法是超越,但也因为绕不开主体性的表达,所以还是会感觉到拧巴和纠结。

张松:是的,很多朋友感觉有《战狼》的味道,可能正是源于这点。

严锋老师当时给《流浪星球》原著写过推荐语,你觉得电影和原著的精神有偏离吗?比如说灾难来临前,全体抽签进入地下城。

严锋:原著没有抽签,是根据年龄大小进行生存选择,电影的修改更刘慈欣了,很黑暗很冷酷。

原著中关于生存选择的描写异常冷血,我们一起来感受一下这一段:

古代曾有过一个伦理学问题:当洪水到来时,一个只能救走一个人的男人,是去救他的父亲呢,还是去救他的儿子?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提出这个问题很不可理解。

当我到达中心广场时,看到人们已按年龄排起了长长的队。最靠近电梯口的是由机器人保育员抱着的婴儿,然后是幼儿园的孩子,再往后是小学生……我排在队伍中间靠前的部分。爸爸现在在近地轨道值班,城里只有我和妈妈,我现在看不到妈妈,就顺着长长的队伍跑,没跑多远就被士兵拦住了。我知道她在最后一段,因为这个城市主要是学校集中地,家庭很少,她已经算年纪大的那批人了。

长队以让人心里着火的慢速度向前移动,三个小时后轮到我跨进升降梯时,心里一点都不轻松,因为这时在妈妈和生存之间,还隔着两万多名大学生呢!而我已闻到了浓烈的硫磺味……

我到地面两个半小时后,岩浆就在500米深的地下吞没了整座城市。我心如刀绞地想像着妈妈最后的时刻:她同没能撤出的一万八千人一起,看着岩浆涌进市中心广场。那时已经停电,整个地下城只有岩浆那可怖的暗红色光芒。广场那高大的白色穹顶在高温中渐渐变黑,所有的遇难者可能还没接触到岩浆,就被这上千度的高温夺去了生命。

这种对生死甚至个人感情的平淡化处理,让人更窒息,更感害怕,从而去塑造整个故事的大环境,在这个方面,相信电影是不能这么拍的。

《流浪地球》作为大刘的第一部公映电影也是非常有象征意义的,因为原作中包含了大刘作品中的最核心的一些母题。他坚信人类必须走出太阳系,就像当初必须走出非洲,必须经过大航海和殖民时代,这样才能获得新的生存空间,避免毁灭,不断进化。人类的未来是星辰大海。但是,你首先得具有这种意识,这就是科幻的意义。而且,你还得让这种科幻走出家门吧,这就是电影《流浪地球》的意义。

张松:是的,以往有神话,当下有科幻,都是给人以希望,这个希望是什么?其实很简单,都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当然也可以说是好奇,或者说幻想。

严锋:其实人一直喜欢幻想,所以有神话、宗教、文学。但是人又不满足于幻想,渴望真实。人越来越理智成熟,从前的幻想已经无法满足现代人的精神需求,所以人一直在寻找幻想的新形式,这就是科幻。从前人信神,现在人信科学,两者的共同点是都能给人提供安慰和希望,但科学的安慰和希望比从前的神更加真实可信,从这个意义上科学不但是现代的神,而且比旧神更加威力强大。科幻就是科学神话的最佳载体,或者说是旧神话与新科学的合体,将会越来越成为人类的主导性神话。

关于科幻的这个意义,刘慈欣1999年就写过一篇无法发表的文章,叫《SF教――论科幻小说对宇宙的描写》。人是需要一些精神、安慰、寄托、超越的,这在科幻小说中可以体现为永生、转世、穿越、精神上传、地球流浪......

这听上去好像是又要回到旧神话的老路,其实是旧瓶里装了新酒,这就是科学。要知道科学在今天也正在变得越来越神奇,比如在全世界的很多实验室里很多科学家正在孜孜不倦地开发长生不老药。虽然眼下我们还只有HMYJ,但人类至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接近那些古老的目标。

所以在这个新的神话中,科学非常重要,它提供了信仰和希望的实证性基础。这也是刘慈欣和《流浪地球》为什么那么受欢迎的核心密码。大刘写的是硬科幻,他能把最疯狂的想象与最前沿的科学无缝对接,并用高密度的细节把这两大板块铆牢,这是他的一个别人难以复制的长项。

我很高兴中国科幻选择了刘慈欣,选择了硬科幻,也很高兴中国观众在这个春节选择了《流浪地球》,这是一个很好的起点。可以想见:之后一窝风跟上的从业人员会很多,他们未必能轻易超越大刘的高度,但是如果能保留一些大刘对科学和细节的尊重,我就很满意了。楼搭得越高,地基就越需要坚实。幻想飞得越远,支撑幻想的逻辑也需要越坚实。我们太需要希望了,也太需要科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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