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读过《茶馆》,你永远不知道老舍有多伟大
在中国话剧发展史上,《茶馆》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经典之作。
《茶馆》讲述的故事地点高度集中——裕泰茶馆,时间跨度很大,以维新变法失败后、北洋军阀割据时期、国民党政权覆灭前期三个时代为背景,描摹了社会上的三教九流,汇聚了各色人物,可以将裕泰茶馆看做三个时代的缩影。老舍先生最精妙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茶馆》的成功是多方面的,既有深刻主题的挖掘,又有独特的人物布局方式,还有台词的成功。
一、“埋葬三个时代”的深刻主题
《茶馆》的创作时间是1956年。诚然,老舍先生所选取的裕泰茶馆看似只是老北京若干茶馆中的一个,“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足见茶馆的普遍性。然而,裕泰茶馆又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歇脚儿的、喝茶的、商议事情的、相面的、做买卖的人都混迹于此,所以作者说“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以看做文化交流的所在”。老舍先生抓住茶馆这一独特的文化特征加以创作,遂有了这样一部深刻的话剧。
要想正确解读一部话剧,自然要对整部剧的主题有一个较为深刻的认识。《茶馆》这样一部三幕话剧,每一幕都切换了时代背景,高度浓缩且集中。
如第一幕:时间为“1898年初秋,康梁等的维新运动失败”;第二幕:“与前幕相隔十余年,现在是袁世凯死后,帝国主义指使中国军阀进行割据,时时发动内战的时候”;第三幕:“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特务和美国兵在北京横行的时候”。三幕剧在一开头便标明了该幕剧发生的具体时间,使读者对这一幕剧发生的历史背景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三个不同的时代,变革运动、军阀混战、内战动乱,一样的萧索,一样的悲凉,不同的时代下蕴涵着相同的民生疾苦。国之将亡,民不聊生。
然而,老舍仅仅是要表达这样一个简单的主题吗?显然不是。《茶馆》之所以成为经典,主题不可能这么浅显。作者想要表达的不仅仅是战争动乱下民不聊生的众生相,还有他深刻的用意。
作者选择上文所列举的三个时代有其创作动因,这三个时代不仅使人生活艰难,而且令人看不到希望。每个人都是谨小慎微地活着,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在何时终结,这比贫穷更令人惴惴不安。然而,面对裕泰茶馆中的茶客,作者在同情他们之余又觉得愤慨,因为是他们“埋葬”了时代,他们在成为时代殉葬品的同时,也亲手断送了未来。
何为“埋葬”呢?古人有云“哀莫大于心死”,在裕泰茶馆中出现的茶客似乎都是冷漠的。将他人的生命视如草芥,将金钱利益视为第一位,谁给“好处”就追随谁,全然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力,彰显了人的奴性。在第一幕中,宋恩子、吴祥子二人捉拿常四爷时,茶客甲问道:“谭嗣同是谁?”茶客乙:“好像听说过!反正犯了大罪,要不,怎么会问斩呀!”茶客丁:“姓谭的,还有那个康有为,不是说叫骑兵不关钱粮,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通过几位茶客看似不经意的对话,实则概括了那一时代广大民众的心声。普通老百姓对于戊戌变法中牺牲的诸位仁人志士只闻其名,甚至未闻其名,对于为变革社会抛头颅洒热血的斗士毫不领情,甚至加以污蔑,这才是作者想要揭露的社会病态。
第二幕中,常四爷跟宋恩子、吴祥子有这样的对话,常四爷:“您二位怎么样?”吴祥子:“瞎混呗!有皇上的时候,我们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我们给袁大总统效力,现而今,宋恩子,该怎么说啦?”宋恩子:“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当所有民众都视金钱为第一位时,这个时代一定是冷酷的,毫无人情的。
第三幕中,常四爷:“盼哪,盼哪,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秦仲义:“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把纸钱撒起来,算咱们三个老头子的吧!”这是全剧将要完结时两个爱国者悲凉的结束语,也可以看做是这个时代的最终之路。
没有正义,没有道义,没有真理,只有无尽的欺凌,坚持正义的人最后的结局凄凉至极,而那些奸猾之人却逍遥度日,这样的时代是没有前景可言的。
老舍在凸显主题时巧妙的地方在于通过主要人物之口表达自己的主观感情,或悲痛、或激愤,从主要人物漫不经心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意图,也可以从中读出“埋葬三个时代”的凄凉主题。
二、“人像展览式”结构布局
每一部成功的话剧都离不开剧中人物的鲜活塑造,《茶馆》也不例外。《茶馆》中有近70个人物出场,第一幕就出现了20多个,给人以应接不暇的紧凑感。这些人物性格鲜明,个性突出,既有心地善良的店掌柜、店小二,也有油嘴滑舌的相面先生,还有人贩子等,各种身份的人穿插在剧中,更好地反映了时代的特征。虽然《茶馆》塑造的人物众多,然而,针对这一点,老舍先生有其独特的艺术创作手法,对待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创作方式。
主要人物采取自壮到老的方式贯穿全剧。裕泰茶馆的掌柜王利发是全剧的主要人物,他在三幕剧中贯穿始终,为读者展示了三个时代背景下普通老百姓的心路历程。他熟谙世故,不得罪主顾,逢人便说客气话,凡事懂得退让,懂得经营买卖之道。
然而,就是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导致他最终难逃茶馆被侵吞的厄运。常四爷和秦仲义也是贯穿三幕的主要人物,一个是痛恨洋人的爱国者,一个是坚信实业救国的企业家,第一幕中的常四爷和秦仲义生活得还算自在,遛鸟喝茶,投资办厂,第三幕中的常四爷靠卖菜为生,而秦仲义兴办的工厂也被充公,二人潦倒不堪,最终撒纸钱祭奠自己,可谓悲凉到了极致。
次要人物父子相承。小刘麻子继承父业,并吞并裕泰茶馆,成立“托拉斯”作为沈处长的情报站,小唐铁嘴则成为“天师”,小二德子成为雇佣打手,小宋恩子和小吴祥子成为宪兵队一员,镇压各种活动。次要人物大多是茶馆中的反面人物,奸诈、油滑、凶狠,不管是父辈还是后辈都没有改变自身的习性,欺凌弱小,恃强凌弱,见风使舵。
一般人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如第一幕中出现的村妇、小妞,众茶客;第二幕中的崔九峰、报童;第三幕中的庞四奶奶等,他们在每幕剧中像是走过场一样,却缺一不可,对整部剧的发展意义重大,使得整部剧更加紧凑、完整。
《茶馆》采用“人像式展览”的布局结构,主次人物突出,更加有利于人物矛盾的突出,对于主要人物的性格刻画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次要人物父子相承的构思,使得人物设置秩序井然,又区别于主要人物,主次有别。
三、活灵活现的语言
老舍先生最为人称道的地方要数他的语言功力,从《茶馆》中就可窥见一斑。《茶馆》取得如此大的艺术成就与老舍先生深厚的语言功底分不开。各种人物台词的巧妙安排,既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不同人的身份,又表达了作者对其的褒贬、爱恶,所谓“大俗即大雅”,《茶馆》真可谓是一部雅俗共赏的剧目,是老舍在语言艺术殿堂取得最高成就的例证。
作为一个地道的北京人,老舍在文章中多次使用儿化音,可谓京韵十足。如第一幕中,常四爷说刘麻子“一个人身上得有多少洋玩意儿呀”,表现了对崇洋的刘麻子的鄙夷;第二幕中,王掌柜抱怨茶馆生意不好做,“我要是会干别的,可是还开茶馆,我是孙子”,“孙子”一词作为北京方言,既是自嘲,更是对于社会的咒骂;第三幕中,小刘麻子和王掌柜的对话:“你看,小丁宝,我不乱吹吧?绑出去,就在马路中间,磕喳一刀!是吧,老掌柜?”“听得真真的!”“磕喳”“真真的”都是北京方言,读来有一种亲切感,口语化色彩十分明显。
幽默诙谐是老舍先生行文的另一艺术特色,正是因为种种幽默包袱的运用,使得讽刺意味更加明显,作者的爱恨随之表露。如第二幕中唐铁嘴向王掌柜求租公寓,王利发说:“唐先生,你那点儿嗜好,在我这儿恐怕……”唐铁嘴:“我已经不吃大烟了!”王利发:“真的?你可真要发财了!”正在王掌柜替唐铁嘴高兴时,唐铁嘴的回答让他猝不及防,唐铁嘴说:“我改抽白面啦!”唐铁嘴的回答让人忍俊不禁,前一秒钟王掌柜还在思考唐铁嘴戒掉恶习,改邪归正,后一秒钟唐铁嘴给了众人一个180度的大转弯,让读者在笑过之后又会觉得心酸,这种具有深意的幽默给人带来的是更深刻的思考。
话外之音也是《茶馆》中的艺术特色。如第一幕中结尾处写到茶客甲与乙下象棋,那句“将!你完啦!”,这句台词具有深意,与“大清国要完啦”呼应,暗示这个时代即将终结的命运;第二幕与第三幕分别以刘麻子被冤枉为逃兵以及沈处长认同小刘麻子的话结尾,此处留白,为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莫谈国事”纸条的重复出现,渲染了恐怖、悲凉的氛围,也暗示了连国事都不能谈论的时代人物的悲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