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邯郸学步《红楼梦》的古言,其实更像是女德班

世上自有《红楼梦》后,多少人写贵族生活,都仿着套路、拿着腔调,凑着写。

九十年前,张恨水先生连载《金粉世家》,忍不住跟朋友吹嘘:为了让情节有红楼味,他写金燕西公子生病时,用拌鸭掌下粥——我猜他大概想学薛姨妈的鹅掌。

席间,正经的旗人、跟珍妃攀得上亲戚的唐鲁孙忍不住吐槽:鸭掌不消化,富贵公子生病是不吃的;还是改成云腿拌荠菜吧。

可见仿《红楼》口吻写小说、幻想贵族生活、然而写翻车了的,古已有之,源远流长啊。

妙在今时今日,还有许多仿着写,而且没仿对的。

比如《红楼梦》里,贾宝玉说枫露茶要“三四次才出色的”,耐久泡。

有清宫剧学这口吻,可惜学错了,来了句台词“那枫露茶已经出了三四遍色了”——那这茶都十几泡了,还能喝么?

好玩的是,张爱玲说她家相府老太太读《儒林外史》,“就读个吃”。众所周知,《儒林外史》里的饮食富含生活气息,最是寻常的。

普通人家幻想贾府吃喝的珍贵异玩,相府人家反而爱看一口民间吃的。大概类似于刘姥姥进大观园看花了眼,平儿和老太太却希望她多带点瓜菜,好吃口新鲜。

哪位会说了:人民想过点好日子,在小说里照葫芦画瓢幻想一下,不可以么?非得真听真看真感受?

嗯,当然可以照葫芦画瓢。但得画得对啊。

比如,起名字。

中国女性起名,如汉代,有许多以君起名的:卓文君、王昭君,皆是。之后女子,多用女字偏旁字或王字旁代表玉字,比如婷、玲、琬、瑛。

到唐宋后,也有如月、玉、雪、清、英、各色花名或佛教用语的。

但大体上,正常人家,都不太会给孩子起一些过于冶艳、过于香艳、过于闺阁气、过于飘忽的名字。

就像现在不太会有人,“哦,我女儿随我姓杨,那就叫杨璃殇、杨伤梦,要不然叫杨影琉璃舞雅玥瑷雅!”

诗词界的几位大神,吴梦窗、史梅溪、周美成——这几个都是号或字,好比人家起的网名,在网上叫什么梦窗、梅溪,现实生活正经叫吴文英、史达祖、周邦彦。

您会问了:女性不是也有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顾横波这种名字?

答:这几位名字艳丽,然而都是教坊乐伎者流,算出台时的艺名。

松岛枫名字挺好听,但您不会真以为松岛枫真名就叫松岛枫吧?

《金瓶梅》都说是艳书。但名字:月娘、金莲、玉楼、雪娥;普通一点的人家,蕙莲、六儿。一点都不妖。

《红楼梦》女性名字算最华丽的了。但细查之:诸位大小姐,四春的名字都很端正,其他黛玉宝钗、湘云熙凤,都不浮夸。

至于袭人晴雯、司棋侍书、翠缕碧痕、紫鹃鸳鸯、秋纹绣橘,大多是花花鸟鸟植物上找的,论起来很花巧纤雅,但这是丫鬟名字,说难听点,是上头给起的,把下头当丫鬟使唤的。贾政听说宝玉给丫鬟起名叫袭人,从“花气袭人知昼暖”取典,当场生气,说宝玉只在浪词艳曲上下工夫。

至如民国时,小说家起名字,再华丽,也有分寸。张爱玲才华泼天,但给笔下女性起名字,曼桢曼璐、流苏敦凤、七巧玉清,并没有太脂粉气;钱钟书先生《围城》里,算是人人名字有典故了,但从孙柔嘉到苏文纨,从唐晓芙到范懿,也都不会浓艳得有梳妆台脂粉气。

名字里别太带香艳闺阁词句,以免显得自家是教坊乐伎者流,是读过点书的人的常识。

好吧,搁下名字说别的。

《金瓶梅》和《红楼梦》,都可看做是古代的百科全书。毕竟婚丧嫁娶、大家风范,很好。以时人写时事,珍贵的第一手材料。

村上春树都自嘲过,他事无巨细地写生活细节,可以当做后世研究一个消费社会中年男子的报告么?

但以后人揣度古人,学着写,自己没生活过强行凑,就很容易写劈叉了。如上所述的枫露茶,就是一例。

《红楼梦》出自清朝,写作语言里有书面语,有南京方言,有北京口。可是现在各色宫斗古言,秦汉魏晋、唐宋元明,大家都是一口红楼腔,掺杂些现代语词汇,就有点滑稽——难道中国古代男男女女,离开了《红楼梦》的底子句式,竟都不会说话了?

但这还不是最好玩的。

《金瓶梅》里,男男女女每天都是为了宅里恩怨、男女情欲、些许利益、香料、银钱、荷包、债务、孩子、送礼回礼费心。底色是巨大的悲凉。《红楼梦》里婚丧嫁娶,迎来送往,真通透的人都不太喜欢这个。聪明如熙凤,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主角三人组都喜欢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都在里头了。

好玩的是几百年后今日,写宫斗言情的,却都巴不得往上凑。

才子佳人、争宠吃醋、伏低做小、妻妾纲常。

简·奥斯丁当年也写些英国版才子佳人庄园爱情,但她对这路每天找人嫁的玩意,讽刺颇多。康拉德还是谁,说那会儿的夫人小姐,每天考虑的是“可嫁性”(marriableness)。

这个词犀利极了,细想来好玩得很。

古代已成糟粕的内卷化撕扯,搁到现代,反成了人民喜闻乐见的剧情,真也很滑稽。

顺道吐槽下:

古代结婚仪式所谓三书六礼,其实可看做把女性当货物的一整套买卖流程。

六礼者,纳采:请中间人接触。问名:确认货物。纳吉:交定金。纳征:交付货款。请期:确认交货日期。亲迎:运货过门。

三书者,聘书:交货合同。礼书:付款证明。迎书:出货收据。

您看,可不就是手续严密地把姑娘卖了。

所以古代为何强调未嫁从父、出嫁从夫?为什么强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无非强调女性无自主权,得由买方卖方说了算。各色文书礼节,说难听点就是收据罢了。

女德班那些破玩意,

我们热爱古典文化,该是热爱其审美价值,而非实用价值。

就像贾宝玉家的园子器物,端的是好;但那些腌臜规矩,贾宝玉自己都很烦,后世人反而津津乐道,就很滑稽了。

《红楼梦》里,老太太过年时曾经吐槽过:那些编才子佳人传奇小说的,许多并没见识过这等日子,只是自己编出来艳羡而已。

真是一语道破。

古言离了《红楼梦》里的架势,竟像话都不会说了,倒还在其次;邯郸学步地学《红楼》学《金瓶》,却把《金瓶梅》与《红楼梦》着力摒弃的某些玩意,奥斯丁与张爱玲早吐槽过的破规矩,捡起来倒腾得欢,恨不得中华上下五千年,都搞成这主子奴才、妻妾儿女的样儿。

起曹雪芹于地下,不知会怎生想法。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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