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热门古镇,真的都长一个样

作者: 小林 公众号:为你写一个故事 / raistlin2017

01.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过年”这个词和“古镇”有一种孪生关系。

在媒婆的介绍下,闲下来的打工人见面相亲,什么地方能边走边说话呢——古镇。

一大家子城里聚餐完,打算就近散步,什么地方既不陌生又不闭塞呢——古镇。

玩腻了游戏的年轻人,想要切换到现实世界,什么地方适合拍照发网上呢——古镇。

你看,春节总是无形之中在给古镇老街引流。

然而,多看几个古镇,游客都会产生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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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宣传“具有4200多年的历史”,重点是苗疆文化;一个宣传“天下第一村”,特色是鲁商文化。

照理说两者截然不同,可要是你挤入节假日的人流中,那体验将大差不差。

甚至以为在山东周村的街角转弯后,通过时光隧道,来到了湘西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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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翻翻两座古镇的照片,无缝衔接的感受越明显。

这是我有意挑文化基因差异很大的一组对比,但它们能被一眼看出很多同质性来。

你要是对比水乡古镇的话,那就更加分不清谁是谁。

浙江的安昌古镇,江苏的光福古镇,上海的枫泾古镇,仿佛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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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意选了相对冷门古镇的日景图,照片不做过多美化,尽量最大限度暴露细节。

归纳起来依旧是,小桥流水人家、小桥流水人家、小桥流水人家,不断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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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很多人吐槽“全国古镇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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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走遍全国各地古城古镇,就是为了一再证明,全国古城古镇都tm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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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位哥们的微博状态显示,他明显没有走遍全国古镇,但并不影响结论的准确性。

比他更义愤填膺的,则是得了所谓“古镇PTSD”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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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些评价夸张吗?

只要走进古镇老街,你能给出更狠的评价。

02.

虽说古镇千篇一律,仔细看,里面还是很有门道的。

首先是食物。

美食一条街里,烤串、大鱿鱼、关东煮、烤肠俯拾皆是,其中尤以黑白二绝最突出。

黑者,臭豆腐也。

以长沙臭豆腐为主,最好带上火宫殿的牌子。

当然游客们不计较自己在长沙千里之外的地方与之相遇,只是不给浇浓汤的做法总显得不那么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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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者,老酸奶也。

老北京酸奶、青岛老酸奶、西安老酸奶、重庆手工老酸奶、老汉口酸奶……天南地北、东中西部都有酸奶。

造型与口感基本无差——又纯又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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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大巨头面前,大连铁板鱿鱼、正宗新疆羊肉串等不值一提。

还有一些块头更大的特色食物,理应展现出当地风情,但也被按下了“Ctrl+C”的键。

“在周庄,仅一条街长10m的地段,就有3~5家卖万三蹄膀的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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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膀不仅仅价廉物美,而且被赋予了飞黄腾达的寓意:

苏州同里古镇的状元蹄、贵州青岩古镇的状元蹄、苏州甪直古镇的甫里蹄、湖州南浔古镇的浔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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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有可能千家万户都喜欢吃猪蹄,但有一个疑问,古镇的蹄髈怎么都喜欢红烧呢,形状上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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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黑白二绝里做个颜色上的过渡吗?

玩得更花的还有。

芡实糕,据说由西塘古镇居民最早制作并流传下来,后来在江南古镇圈子里广泛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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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跟风俗相近有关。

再后来,安徽的三河古镇、查济古镇里热门小吃之一,也成了芡实糕。

从此处到西塘有三四百公里,而网友的想念则能穿越这些空间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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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成都的街子古镇里热门小吃之一,也成了芡实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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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西江千户苗寨里芡实糕也非常走俏。

 它们离西塘近200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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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芡实糕在臭豆腐、老酸奶、状元蹄、糖葫芦的风头里闯出了名堂,以致于有的古镇为了引人注意,不得不靠“不卖芡实糕”来制造反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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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帮助漫步一天的身体补充油盐外,这些食物很难说有多少优点。

倒是食材N天不换、一直在烧制的做法,成为了很多人对它们的基本印象。

细思一下,何尝不反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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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一遍,你能确保店铺的食品都符合卫生标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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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现代的货品经不经得起考验可以另当别论,那么古镇所理应拥有的“古”的方面如何呢?

其实它们基本也没什么文创纪念品。

倒是存在着遍地的蓝印花布,遍地高高挂的大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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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只是点缀,霓虹才是主角。

只是一旦灯笼和光线组合得不巧,则会像招魂仪式般的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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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古镇运营者们并不在乎,他们早已借助灯光秀打造出了夜市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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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精致往往很难变现,因为能让晚归的游客带回家的消费品实在很少。

当然也不是没有。

义乌小商品市场制造的儿童玩具和饰品就是一块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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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进一步刺激游客消费,有的商家会推出最令中国人爱恨交织的项目——套圈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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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中招的人无数。

另一个掩人耳目之处,就是金银手饰店。

我发现,门口往往有一位打铁的人在练摊,打得起劲、敲山震虎,但我至今不知道他的职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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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培生?储备干部?

他把糊弄学用到了极致,一天、一个月、一年下来,铁棒竟还没有磨成针。

打铁仪式纯粹是筛选合格的顾客的,否则普通人怎么相信一对对手镯出产自这样一位KPI很低的小哥呢。

同样致敬传统模式的是那棵许愿树,它们也是一生只做一件事。

上海七宝老街的许愿树、四川柳江古镇的许愿树、广西扬美古镇的许愿树、重庆磁器口古镇的许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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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别在于,有的古镇让你挂红绸,有的古镇只让你默念。

后者讲究心意到了就行,走得是现代观念的极简主义。

在寄托情怀的项目上,古镇还有一些新的玩法。

我喜欢去古镇里的时光信箱转转,这样的店铺往往也卖各种文具、手办、饰品,看似冗杂实则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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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们喜欢聚集于此。

至于收不收得到三年前写给自己的信,得看这家店能不能坚持不倒闭。

一通看下来,大多数古镇就是一个缝合怪。

缝合了最批量化生产的食物、缝合了最粗暴简单的徽派建筑,缝合了最灯红酒绿的夜景,缝合了全家欢的塑料玩具……

当流于表面际的场景聚集时,我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文化在哪里?

我记得,有作家赞叹过某地古镇民居独具特色,庄重雄浑而又不失轻巧灵透;有作家描绘某古城静谧又安和……

固然这些文字写于半个世纪以前,但几十年的光景下,古镇和老街的风情就已荡然无存,这才是令人困惑的事。

好像教科书里的作家们做了虚假宣传。


03.

所以,为什么一旦古镇商业化,就会变成一个样。

这个问题说来话长。

与游客最直接接触的是身处其中的商家。

一家入驻古镇的商家,按照预期,应该进行:学习领会本地文化,巧妙地展示给游客看,前期的资金投入,后期产品更新等等行为。

而这上面的每一步都是需要成本的,对于小本经营者来说,一不小心就会亏本赔钱。

还欠下一笔笔债务。

所以长远目光在这里行不通,短期视角才是理性的处理方式。

怎么办呢?怎么短期内不亏本?

夜市一条街、街头美食广场、跳蚤市场已经给出了答案。

它们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形成了维持收益的固定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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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几个月的经营中,紧紧抓住重油盐食物、亲子商品、适合打卡拍照中的一两点,做大做强。

只要不淹死,往后慢慢学会游泳。

一旦去入门源头的技术,那离亏本就不远了。

再者,从义乌等地能批发低价进货,怎么看都比自己纯手工打造来得快狠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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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而言,这些商家做的不过是中间商的事情,把网购的货品,铺开在你面前而已,你做你也行。

那么问题来了,懂得原汁原味内容的本地居民去哪里了。

答案就是被赶走了。

媒体资料以及调查数据显示,2003年上海博大公司1.3亿元买断南浔古镇30年经营权,强制拆迁居民户为498 户。

早在世纪初,中山大学的两名学者在实地调研中就已发现,在丽江古镇内,服务本地居民的门面的比例不到十分之一。

那么为什么赶走呢?

因为本地居民相对不会商业经营,他们慢条斯理的出货习惯,难以吸引游客,无法保障景区运营效率。

所以,在拉力和推力的作用下,你可以看到古镇老街里,往往是不住本地人的。

这样的做法并非无害,很容易就导致景区没有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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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关系,在商家和景区管理者看来,没有风险就没有收益,只要继续模仿就行了。

别人已经成功为什么自己不行了。

既然如此,乌镇好,我们学乌镇;丽江好,我们学丽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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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学习乌镇模式,至今依然是全国古镇绕不过去的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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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各地的学法不同。

有的是远距离学习,有的是近距离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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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情都很高涨。

大家相信,从中取经,因地制宜,肯定能事半功倍地推进古镇的开发和保护。

想法的确美好,但乌镇模式并非那么容易就能移植。

更何况乌镇的今天,本身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起初,乌镇是一个破破烂烂、毫无知名度的小镇。

面对这个棘手的事情,人们不是一筹莫展,就是想跟早开发旅游十年的周庄学,或者跟早开发旅游四年的西塘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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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陈向宏被推了上去,他作为景区总规划师,大胆地提出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先做一个壳,再往壳里装新东西。

所谓的壳,就是进行完整的产品形态考虑。

与之相对,当时大多数古镇都是按照领导意思来打造的,东一锤、西一榔头,缺乏系统思维,“甚至没有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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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多就是一条街或一小块地方像古镇。

陈向宏觉得,不能这么做,还是得系统考虑,为此他设计了方案,乌镇据此拆除新房子,让整个老屋的布景协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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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了第一步的整体布局后,就紧锣密鼓开展第二步。

所谓的壳里装新东西,就是突出差异化的深度体验。

比如东栅适合白天游,那么西栅就要突出晚上游,游客由东栅漫步到西栅,被西栅吸引选择住下来。

为此,乌镇通过铺建基础设施、建立直饮水厂、搭建无线网络等等方式,让游客们体验到家一般的旅游。

其中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在于,民宿、高档酒店怎么建起来。

乌镇很独特的一点便是,景区内的住宿一律不合作,统统自己经营。

西栅是在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下统一管理,陈向宏便是总裁。

每家客栈以及客栈的餐饮都是统一价格、统一菜单,如此一来,游客面对面地感受最原汁原味的服务。

同时,客栈的经营者就不需要出装修费用,钱由统一管理的景区支付。

有了这样的强要求,住宿餐饮的水准就上来了,包括但不限于,不同用途的抹布分类、西栅景区食物比外面便宜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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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像家一样。

这就是回归到了文化旅游的本质——“所谓旅游,就是从自己呆腻的地方去看别人呆腻的地方。”

呆腻的意义在于触手可及、繁华便捷的生活服务。

当然,在堆积完所有硬件以外,往壳里装新东西的最关键一步在于,沉淀文化要素。

举办乌镇戏剧节、打造木心美术馆、推广夜游……这些活动面向游客,也面向本地居民。

能够让人来到乌镇,而又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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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一点陈向宏举过两个例子:

在一个三线城市的江南小镇,有美术馆,可以看到国际画展,那么,他还和北京的孩子、上海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濮院大街有一个很棒的理发店,从陈向宏小时候就有了,一直是小镇最热闹的CBD。陈向宏在原址上把它保留下来,尽管没有人会在旅游区理发。陈向宏解释说,景区要有生活。

使得家的概念得以延伸,使得各种人在其中生活与成长,才是乌镇模式的核心。

由此,乌镇也就从观光小镇,过渡到度假小镇,最后变成了文化小镇。

效应很突出,那就是回头客多了起来。乌镇800万散客里,超一半的是第二次来的。

他们非常熟悉当地情况,知道哪家民宿好,知道那里的菜美味,他们来不是为了景点,而是为了再次享受和体验。

看完了我的介绍,你也会觉得,这样的模式很难复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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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本大、时间长、人才汇聚、突破创新,这些都压在了其他古镇身上,让它们喘不过气来。

光是陈向宏一样的开发者就很难找,而且他本身是乌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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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因素在很多地方看不到。

于是,对于这些古镇而言,能开展的行动就是机械模仿。

到头来不过是将自己打造成观光小镇罢了。

05.

但有时候我们不能把古镇千篇一律的原因全归结于商家和运营机构。

换个角度,从游客身上去理解这个难题,我们看得到更多方面。

打工人的工作时间越来越长了,相对的休闲与睡眠时间也就越来越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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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济生活大调查(2019—2020)》显示,中国人每天平均休闲时间是2.42小时,2014年左右这个数据是2.55小时。

当休闲时间少,生活越来越忙碌,游客的休闲时间就更没法灵活支配了。

曾经,游客在四川阆中平均停留1.7天;

曾经,游客在山东日照平均停留1.89天;

曾经,市外省内游客在成都平均停留2.0天,省外游客平均停留2.6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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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市中心景点的游玩,分配到当地古镇上的时间往往是不足一天的。

这时候,古镇游的目的就变得非常功利,那就是开心惬意。

象征性地在一天里,拍拍照、吃吃喝喝就已足够。

小红书上,古镇一日游的攻略笔记达到了一万多篇,老街一日游的篇数也达到了5000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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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的主旨大多数是在急急忙忙的旅程中如何拍出好的照片来。

可见,大众对视觉冲击强的图文需求很大。

那么如此情况下,他们对景观的千篇一律自然不感冒也不拒绝。

吃吃喝喝多就行,场景五光十色就行,孩子一回家便睡觉、不再闹腾就行。

能省钱这点更是锦上添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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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追求短平快的情绪在全国传染,其实也在导致“古镇一个样”的结果。

06.

这么看来,千篇一律仿佛是商家和游客的默会。

而且越分析似乎越无解。

如果去强力打破,那么对商家的是不公平的,意味着粗放发展的他们在高质量的文化内容要求下会崩溃;

对游客也是不公平的,高质量的文化内容意味着高消费,也意味着长时间停留,这两项上他们都折腾不起。

但真的就让古镇流水线生产继续下去吗?大众就喜欢只活在朋友圈的美图古镇吗?

当然不是。

一个或许不恰当的比喻,这就像网络大电影与大制作院线电影的关系。

网大,聚焦的往往盗墓、悬疑、玄幻、武侠等类型,剧本情节都是你抄我的,我复制他的。

目的只是为了让观众在茶余饭后,急急忙忙用1.5倍速甚至3倍速看完全片。

看完之后吐槽几句,发泄生活的情绪和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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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制作的院线电影相对更加精良,数量也少。

这时候你会发现,经常光顾网络大电影的观众爱看的还是院线电影。

毕竟它们凝结了更多的文化要素,惟其如此才能持续地让观众喜闻乐见。

这是文化和旅游市场的规律。

浙江的西塘古镇,二千八百多户居民,依旧在古城区内,那里可见炊烟,可闻鸡鸣,好评无数。

山西的平遥古城,还开展平遥国际摄影大展等活动,不断积累旅游资源,使得全县30多万农民从中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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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有趣、真实,才最得人心,由此,古镇留得住居民,留得住游客。

当我们和家人亲友漫步其中时,也能多了几分归属感。

否则,用作家冯骥才的话来说,“如果失去了千姿百态的文化个性和活力,传统村落的保护将无从谈起,‘留住乡愁’也将落空。”

希望不要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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