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丢掉了俄罗斯？

近来俄罗斯和美国在乌克兰问题上激烈对抗，然而30年前，也就是1991年苏联瓦解时，当时俄罗斯的叶利钦政府几乎是跪着乞求美国的援助和投资。3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形同一瞬，如今俄罗斯再次成为美国的强硬对手，这乾坤巨变引得美国和西方媒体不时发出灵魂之问：谁丢掉了俄罗斯？

美国向俄罗斯兜售的改革模式的全面失败是美国失去俄罗斯的第一步。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在经济上的首要挑战是如何把国有企业变成私有企业，从而发挥市场机制作用，推动经济发展。

当时的美国，挟冷战胜利之威，推出华盛顿共识，把私有化，市场化和全面开放作为俄罗斯、东欧和发展中国家经济转型的共同模式。

俄罗斯的私有化分为两步，第一步是1992到1994年。当时叶利钦政府拿出俄罗斯三分之一的国有资产，价值1.4万亿卢布，向1.4亿俄罗斯公民每人发放1万卢布国有资产证券。该证券可以交易，私人可以通过购买证券从而控制原来的国有企业。

通过证券交易推动国有资产私有化是所谓的休克疗法的关键。休克疗法是由美国经济学家提出，叶利钦政府全盘接受的改革方案。目的是让资本家吃下原来的国有企业；同时废除政府制定的物价体系和外汇管制，对外开放投资，一步就位地实现资本主义市场经济。

然而俄罗斯通过证券交易推动私有化和市场化的实验完全失败。历史证明这种私有化是对俄罗斯社会的大分化，对俄罗斯经济的大破坏。

首先看谁是购买证券的主力，早在1985-1991年的戈尔巴乔夫改革时期，俄罗斯有一些做进出口生意的商人获取了巨额利润。这些暴发户在1992 年已经拥有贸易公司、投资基金，甚至银行。

例如长袖善舞的雅科巴什维利、谢尔盖·普拉斯汀和 米哈伊尔·杜比宁在证券私有化的当口，依靠关系获得5万美元的贷款。这在当时卢布急剧贬值的俄罗斯是一笔巨款，他们用这笔钱购买了俄罗斯各地 13 家乳品厂和果汁厂。 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2002年，也就是10年后，他们的公司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

格鲁吉亚人卡哈·本杜基泽当时也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他收购了大量国有资产证券，然后以极低的价格购买了俄罗斯大型工程机械企业 乌拉尔马什的控股权。10年后，他的公司在伦敦上市，发展成具有全球竞争力的大型工程机械公司。

如果说以上两个例子，虽然不公平，多少体现了私有化的一些成果；那么更多的私有化交易纯粹是巧取豪夺。有背景的利益集团首先购买了最能赚钱的优质资产，例如进出口，能源，金融和媒体产业。他们利用拥有外汇的优势，在卢布对美元极速贬值的情况下将大量的石油，天然气销往国外，同时又将电脑，汽车和轻工业产品进口到俄罗斯。这些私人公司会同一些地方政府和海关的官员偷税漏税，很多交易本质上就是走私。别列佐夫斯基是1990年代叱咤俄罗斯风云的资本强人，他的第一桶金，就是勾结一家汽车厂的厂长拿到相关授权，通过倒卖进口汽车赚到的。

更严重的是这些新的豪强低价买入大量国有资产后，只是专注于将有利可图的部分剥离出来。大量盈利能力不高，或者亏损的国有企业无人问津，这导致国有资产证券急剧贬值，1万卢布的国有资产证券甚至跌倒5美元，仅能换回15瓶伏特加。大量国有企业倒闭，产业链断裂，既造成巨大的失业，又因为供给不足使得通货膨胀更加严重。

当时俄罗斯的法律体系和执法机构根本不能规范大规模的国有资产转手，在巨大的利益刺激下黑手党大量涌现。在1990年代的上半叶，黑帮之间的火并以及黑手党对商业人士和新闻记者的绑票暗杀频频占据俄罗斯报纸的头条。

俄罗斯推行私有化和市场化的目的之一就是吸引外资。当时一位俄裔美国学者在西方媒体上呼吁：“俄罗斯知道没有西方的合作和投资就无法生存，俄罗斯现在正在大甩卖，迟到的人将错过以地板价在这个世界上最大市场赚一笔的机会”。

但俄罗斯严重的犯罪和腐败使得外国投资望而却步。大多数西方公司，尤其是跨国公司，开始认为黑手党不会找外国企业的麻烦，拒绝向黑手党付保护费。然而当黑手党对可口可乐公司在莫斯科建造的罐装工厂发射火箭弹袭击后，西方公司和经销商们吓坏了。

西方公司陷入两难，向黑手党交保护费违反他们的国内法律，例如美国的《反海外腐败法》，然而聘用保镖对付黑手党则会大大增加企业成本，何况有时保镖本身就是潜在的危险。大多数西方公司估计，在1990年代初期，在俄罗斯维持一名外籍员工每年需要花费 30万 至 40万美元。俄罗斯改革派希望通过休克疗法大量引进外资，融入全球产业链的希望也破灭了。

当时的俄罗斯，经济一团糟，1994年底又爆发了车臣战争，1996年又是俄罗斯的大选年。极其缺钱的叶利钦政府的财政赤字达到GDP的五分之一。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叶利钦政府在1995年又走出了私有化的第二步，这一步被冠名为 “贷款换股权” 。所谓 “贷款换股权” 就是私人企业向叶利钦政府发放贷款，以换取大型国有企业的股权。叶利钦政府根本就没有打算还上这些贷款，所以本质上，贷款换股权就是出售国有资产。

此时俄罗斯金融寡头已经成型，贷款换股权成为这些寡头侵吞国有资产的饕餮盛宴。波塔宁掌控的联合进出口银行以1.7亿美元拍得 “诺里斯克镍业”38%的股权。 “诺里斯克镍业” 的铜产量占俄罗斯一半以上，仅1995年销售额就高达24亿美元，伦敦金属交易所对该公司的估值高达40亿美元。波塔宁还以1亿多美元的价格拿到西丹科石油51%的股份，而当他把西丹科石油10%的股票卖给英国人的时候，成交价格为5. 7亿美元。霍多尔科夫斯基控制的梅纳捷普银行以3亿美元获得了全俄第二大石油公司 “尤科斯” 的 78%的股权。别列佐夫斯基通过叶利钦的关系，拿到俄罗斯中央电视台的49%股份，成为实际的掌控者。他还一连串地收购了多家报纸，事实上控制了俄罗斯的新闻媒体。别列佐夫斯基只用了1.1亿美元拿下了西伯利亚石油公司51%的股权。银行大亨斯莫伦斯基只花了2400万美元买下了俄罗斯农业银行，包括其遍布全俄各地的1254个网点。

到1997年，70%以上的俄罗斯国有资产已经被瓜分完毕。2008年美国《福布斯》杂志公布的全球富豪排行榜上，当时俄罗斯以87名亿万富翁，超过德国成为世界亿万富翁第二多的国家；莫斯科市也以拥有74名亿万富翁成为当时世界上亿万富翁最多的城市。

俄罗斯资本和金融寡头在控制了俄罗斯经济命脉后，接着向俄罗斯最高政治权力扩张。1996年大选时，叶利钦的支持度只剩下区区3%。为了防止俄罗斯共产党久加诺夫上台，13名金融寡头达成协议，其中实力最强的7名寡头出资5亿美元支持叶利钦，其控制的媒体也为叶利钦竞选造势。叶利钦上台后，七大金融寡头论功行赏，直接参与政治。俄罗斯前总理盖达说 “他们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撤换副总理” 。别列佐夫斯基更是猖狂地说 ，只要他们支持， “即便是一只猴子也能当上总统 “。从 1996 年到 2000 年，这七大寡头共同控制了俄罗斯财政支出的 50% 到 70%。

俄罗斯在90年代可以说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内忧体现在经济濒于崩溃，国家管理混乱，绝大多数老百姓生活水平急剧下降。俄罗斯的外患体现在大部分前东欧卫星国和独立后的加盟共和国或多或少地希望脱离俄罗斯的影响。其中不少完全倒向西方加入北约。俄罗斯失去了其在东欧大平原的战略纵深。

俄罗斯官方经济统计表明，从 1990 年到 1995 年底，俄罗斯 GDP 下降了大约 50%，通货膨胀在1993年达到830%，卢布疯狂贬值使得老百姓银行存款化为乌有。至少有 30% 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老百姓只能把所有能卖的东西拿出来卖钱。俄罗斯男子的寿命下降了7岁之多。私有化使得绝大多数俄罗斯人几十年的共同劳动成果被极少数寡头鲸吞，俄罗斯1%超级富豪占全社会财富的比例在本世纪初接近30%，超过当时的美国。这些寡头将巨额资产汇往国外，购买外国股票或伦敦纽约的房产。黑社会在俄罗斯的出现，犯罪率的爆炸式增长让大多数俄罗斯人感到震惊和不安。

1994年车臣独立愈演愈烈，叶利钦不得不发动第一次车臣战争，但当时俄罗斯混乱的政治和经济形势极大的损害了俄军的战斗力。俄军普遍士气低落、纪律松散，缺乏作战经验，组织领导混乱。第一次车臣战争实际上以俄军灰溜溜撤出车臣而结束。

当时有美国外交官到达车臣首府格罗兹尼，看到的俄罗斯官兵军容不整，酗酒闹事，如同一帮乌合之众。整个格罗兹尼如同二战时的斯大林格勒，没有一幢完整的建筑物。俄军伤亡成千上万，平民死亡更是达到10万之众。这位外交官称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曾扬言48小时之内打到英吉利海峡的苏联军队和眼前的俄罗斯军队联系起来。

然而正是这内忧外患唤起了俄罗斯强烈的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倾向。如果说当初叶利钦政府推出休克疗法时，俄罗斯知识分子和很多的俄罗斯人对新自由主义指导下的改革心怀憧憬，对美国和西方世界会对俄罗斯改革施以援手坚信不疑，那么90年代的私有化带来的恶果，美国和西方的口惠而实不至，使他们意识到俄罗斯走错了路。俄罗斯需要国家的介入，重建国家和民族工业，重建秩序和稳定。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普京走上了俄罗斯和世界的历史舞台。

而当俄罗斯重新走向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时候，美国和西方已经不能简单的把俄罗斯收服于麾下。此时，西方以为凋零败落的俄罗斯已经不足为惧，既然不能把俄罗斯弄成小跟班，那么压制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就成为美国和西方对俄战略的首选。

所以说美国失去俄罗斯的第一步是因为美国向俄罗斯兜售的改革模式的全面失败，而美国失去俄罗斯的第二步是因为其错误的对俄战略。关于这第二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