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六记(四)逸闻记奇(上)
我有次看到皮特把番石榴、橙子、香蕉等各种水果用粉碎机打碎了混在一起装进桶里,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是做Vodka——伏特加。我当时就懵了,伏特加不是用土豆做的吗?他作为毛子文化圈酗酒文化的传人,不可能不知道啊!用水果做哪门子伏特加啊?而且伏特加不是得蒸馏吗?后来我才恍然大悟,皮特的英文水平有限,把蒸馏酒统称为伏特加,他的意思其实是说这玩意儿是用来做蒸馏酒的。
做蒸馏酒这个活儿是偷偷摸摸的,我有幸见到了那个做蒸馏酒的玩意儿,教人叹为观止,充分展现了南亚人民利用有限资源违法乱纪的聪明才智。
首先他们在高压锅的出汽孔上装一根铜管,高压锅放在电磁炉上加热。这根铜管跟高压锅连接的地方使用面团进行密封,酒精蒸汽从铜管导出,铜管最后连接在饮水机的出水龙头上,龙头下面放个杯子承接酒液,这部分是蒸馏器。
这里我要说明一下的是印度的饮水机跟我们国内的饮水机完全不一样,确切来讲都不能被称为“饮水机”,只是一种非常简陋的带龙头的塑料水罐,成本不会超过5块钱人民币,饮用水桶装在上面就完事儿了。水罐里的铜管需要保持低温以便酒精蒸汽冷凝,因此他们在水罐里装满水,同时把一组水管接在水罐里随时进行冷却,这部分是冷凝装置。可惜我并没有尝到过他们做出来的所谓“伏特加”的味道,很难评估这套蒸馏装置运作如何。但我可以告诉大家,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伏特加”是在牢房厕所里做出来的,蒸馏器就安装在蹲厕上。最让我难以接受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他们用来酿酒的水桶可能前一天还在装脏衣服脏内裤……虽然我知道酒精可以消毒,可心理上总有点膈应不是吗?
搭在厕所里的蒸馏装置
印度饮水机
当然,这些酒鬼们显然不会在乎,就好像瘾君子不会在乎通过肛门偷运来的毒品。任谁在这里集中营呆久了都会变得越来越粗糙,更何况这里的生活和饮食条件跟在监狱相比已是如同天堂。
除了我之外,集中营里的所有人都在真正的监狱里蹲过。阿茂在被保释到集中营之前,一开始是被关在看守所,后来在监狱里关了7个月之久,跟我讲了很多看守所和监狱里的奇闻轶事,让我了解到了印度监狱系统里的黑色产业链。用阿茂的话来说,那就是“没钱连牢都坐不起”。在往下继续写之前我得要事先说明,关于监狱的部分轶闻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不能保证绝对真实可靠,想要求证唯有自己去印度监狱里体验一下。
先从印度看守所说起好了,看守所本来就是一个临时性的关押场所,住宿条件很恶劣,最多关押15天就会被转送到监狱。看守所的标准牢房是一个大牢房里面挤好几十个人,如果你想要条件好一点,有一种VIP牢房可选,交2500卢比一天(约合215人民币),你可以享受只需要跟五六个人挤一个十几平米房间的特殊待遇;再多交4000卢比一天(约合340人民币),看守所就能给你开小灶,你想吃什么给你吃什么。所以在印度开看守所比开酒店要挣钱得多,日进斗金的节奏。
到了监狱里面,管理得更加精细。金奈那个监狱据说是全亚洲最大的,里面分三个大区:一是惩罚区,也就是我们传统概念里的监狱,你只有宣判了刑期之后才会被送到那里去,里面大约有八百多名囚犯;二是候审区,关的是嫌疑犯和被告人,这些人还没有正式判决,大约两千多人;三是女子区,因为人数少,所以嫌犯和罪犯都会被关在一起,当然里面应该是分开的。
进到监狱候审区之后会先被送到“新手村”,监狱看守在那儿观察你十天半个月,然后根据不同案件来把你分配不同的狱区(Block)——经济犯罪的会被分到一起,暴力犯罪的也会被分到一起。由于经济犯罪的人消费能力会比较强,通常能够得到更多的优待,因此监狱里的看守一看你是经济犯罪关进来的,就知道从你身上有油水可刮,会重点关照你。这类受到优待的犯人在监狱里不需要干活,监狱里那些活儿都是那些没钱的犯人干。
阿茂的案件便属于经济犯罪,到了监狱里头让律师花钱打点好了之后,每天的生活就跟养老似的,连衣服都可以让人替你洗……他每天都干些啥呢?听阿茂说,监狱里的生活方式特别有益于身体健康,呆过的人都说疗效显著——每天晚上九点熄灯早上六点起床作息有规律,睡在硬地板上有益于腰椎颈椎;他们并不需要整天被关在牢房里,除了晚上睡觉其他时候都是在放风,白天有着很大的活动范围;由于无事可做每天逛来逛去遛弯儿运动量大,娱乐活动主要是下棋打弹子,而想要了解外界信息只有英文书报可看,英文水平突飞猛进……阿茂说他坐牢之后腰不酸腿不疼,连颈椎病都好了;皮特说他过去非常胖,在监狱里吃不下那里的东西,三个月瘦了20公斤,因祸得福地治好了他的高血压……真没想到坐牢还能坐出延年益寿的效果来。
那么要是在监狱里生病了怎么办呢?严重的话当然可以保外就医,但有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
由于赶上第二波新冠疫情,阿茂在监狱里中了招。他们监狱里面几乎所有人都得了一遍,大家关在一个笼子里谁也跑不了。那时候正值印度的热季,要是谁躺在地上还盖着被子瑟瑟发抖,那准是中招了。阿茂说他的新冠症状就像感冒,躺着发了两天烧,一度丧失了味觉和嗅觉,给他们发的药很简单:退烧药、抗生素、维生素和锌片。我问他有没有留下肺部的后遗症,他表示一点感觉都没有。他说除了隔壁区有一个68岁的老囚犯死于并发症之外,疫情并没有在监狱里造成太大影响,几乎没什么重症,过几天就自己好了,大概犯人们的身体都特别健康。另外顺便说一句,印度监狱里这些病例都是任其自生自灭的,连检测都没做过,自然也没有被计入印度的疫情确诊数据。
皮特告诉我的故事则有点不同,印度第二波疫情来袭之际他身在集中营里,就跟监狱一样,这里也几乎所有人都感染了一遍新冠,一共有4个重症患者,而皮特正是其中之一。按他的说法,新冠跟感冒是完全不同的,绝不可能把新冠当成感冒。由于医院已经人满为患,皮特被送往了一个大学教学楼临时搭建的收容点,没有氧气可吸,除了抗生素、锌片之外也没什么药物,甚至没东西吃——收容点提供的印度饭菜对他来说根本无法下咽。后来他说早知这样他还不如呆在集中营自己的牢房里,收容点的条件远不如集中营。前后二十多天里,皮特整个人又消瘦了十几公斤(他在监狱里瘦掉的体重已经长回来了一部分),他当时的病症严重到以为自己将要客死他乡,连给家人的遗言都留好了。病愈之后他去私立医院做过CT胸透等检查,所幸没有留下后遗症。
疫苗宽裕了之后,政府给监狱和集中营里的人都免费接种了疫苗,加上那些自己感染过的,我估计这里99%的人体内已经都有新冠抗体,毕竟整个印度的抗体携带率普遍达到了90%以上。虽然我们这些被关在集中营里头的人进来前做过核酸检测,但不得新冠不代表不会得别的病。集中营里卫生条件差,聚集的人又多,有啥传染病基本上就是一锅端,比方说我前面提到的疑似登革热便是如此,除非你已经有了免疫力,否则谁都跑不了。
由于害怕被“一锅端”,2021年后第二波疫情爆发时,集中营里有两个韩国人以感染风险为由设法离开了这里。那俩人在这边的公司涉嫌逃税4亿卢比被起诉,一开始呆在监狱里,后来被保释到了这里。他们当时用手机拍了很多集中营内部不符合防疫规定的情况——比如看守不戴口罩、不遵守社交距离、卫生状况差之类——然后把照片发给了律师,让律师向高院提出申请,说里面的环境和防控措施无法保障他当事人的生命安全,要求高院释放他们回家——那段时期印度很多监狱看守所都把部分犯人放回家了,但集中营却没有这类政策。后来高院对申请作出了回应:允许他们回到金奈家中,但不许迈出家门一步,并且他们每个月得支付30万卢比用于一对一看守他们的警察(警察需要三班倒)。听说那俩韩国人回到家里过得还不如集中营里头自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显然不能指望电子脚镣这么高级的东西存在于印度这种中世纪国家——在印度凡是能用人力解决的问题,决不用科技手段,否则这些人可不就失业了嘛!
不过呢,事实证明人力看守很不可靠。根据12月份的新闻报道,这俩韩国人从看守的眼皮底下弃保潜逃了,新闻上说他们可能使用伪造的证件从印度东北部偷渡出境回到了韩国。
关于那俩韩国人逃走的新闻
我虽然不会怀念集中营里的生活,但我也得庆幸自己被送到的是集中营而不是监狱。集中营最大的福利除了可以用手机之外,莫过于丰俭由人的饮食,监狱里头可就没这种好日子了。
而印度监狱里面的饮食可谓是地狱级别,就跟那些在印度监狱呆过的中国人描述得差不多,里头的食物真心是难以下咽,否则皮特也不至于三个月能瘦20公斤。
以阿茂呆的金奈监狱为例,平时大多数时候只有蕃茄汤(sambar)、豆子羹(Dal),没啥油水;正常情况下一周只有星期天给开荤一次,给一块很小的鸡肉,因此星期天也被称Chicken Day(鸡肉日);要想改善饮食?那就得让外头的家人朋友给监狱食堂打钱充值,让他们给你加餐。食堂有不同的充值套餐,从12000卢比到20000卢比不等(约合1000到1700人民币),可以给你多安排两顿;再高级一点的则是私人餐厅,提前充值随到随点。由于印度教徒不吃牛肉穆斯林不吃猪肉而羊肉又太贵,所以荤菜还是只有鸡,500卢比能买到一小包鸡。在监狱里连续吃了7个月的鸡之后,阿茂现在对鸡十分反感。
据阿茂告诉我,印度监狱里有一个公开的秘密:监狱食堂会在犯人的饮食里面下药,这种药物会影响雄性荷尔蒙分泌,目的是减少犯人的暴力倾向,在里头少惹事儿。如果长期吃食堂的饭菜,会有阳痿不举、胡须生长缓慢等症状,当然性格也会变得更为平和,类似于化学阉割。私人餐厅的饭菜则没有这个问题,因为狱警自己有时候也会在那里吃。
监狱的私人餐厅是承包出去的,当然你必须有关系才能承包得下来。一个候审区关了两千多人,在私人餐厅吃的有两三百号人,餐厅每年可净赚数百万人民币——为啥我会连赚多少钱都知道呢?因为餐厅雇的人都是里头的犯人,包括会计。这事儿真的就跟《肖申克的救赎》里头拍得一样,监狱里有会计专长的犯人会被拉去给监狱的收支做假账,那会计比谁都清楚盈利情况。餐厅里除了提供餐食之外,同时也卖饼干水果肥皂牙刷之类的杂货,价格至少是外面的2.5倍,但有一个例外——市场价20卢比一捆的印度土烟Biri,售价高达350卢比,相当于不到2块人民币钱的东西卖30块。
由于监狱里不允许流通现金,硬通货就是这种土烟,那些犯人在监狱里面干活的工资都是以土烟支付的,干一天一捆土烟——也就是说餐厅雇一个犯人每天的实际成本不到2块钱,一个月只花60块钱成本就能雇个劳力。超低的经营成本和垄断的售价相结合,简直是比贩毒还要暴利的买卖。当然,犯人到手的这包不到2块钱的烟,在监狱里头拥有350卢比的购买力。从某种意义上讲,餐厅充当了发行货币的“监狱央行”角色,由于土烟会被消耗掉,还成功避免了通货膨胀的问题。犯人之间相互提供服务都使用土烟结算,诸如洗衣服理发按摩等,以理发为例,2根烟他随便给你剪,5根烟可以定制发型。
无论是监狱还是看守所,香烟都不属于违禁品,可问题来了——火种却是不允许的,要如何解决点烟的问题呢?这事儿难不倒足智多谋且穷极无聊的服刑人员。男人在有烟没火的情况下,智商仅次于爱因斯坦。阿茂呆的那个看守所里面,火种可以通过钻木取火获得,保留火种的方法是烧绳子,把破衣服毛巾等棉制品搓成一根很长的棉绳,像烧香一样昼夜不停地燃烧着。
监狱里面保留火种的方法要更加高级一点,他们有火刀、火石和火棉。火刀是个金属片,火石就是块石头,火棉是用从医务室拿回来的棉纱布自己做的。需要打火的时候,用火刀火石擦出火花点燃火棉,用火棉来点烟,平时把火棉闷在药瓶里,一小团火棉可以用很久。
总而言之,监狱在长期的运行中形成了一套自有的经济体系,扩大到印度的整个司法体系也是一样。
在印度有一句话:Everything is business.一切都是生意,只要有“需求”的地方就有生意,而“权力”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拿来变现的。打官司的人总想快点了结吧?你想要快那就得花钱,否则的话司法部门就会给你拖着,能拖多久拖多久;想要保释出去除了要交保释金之外,还得给印度政府的司法部门捐钱;另外请律师也是一大笔费用,虽然说你要是没钱的话政府可以给你免费派律师,但他们会拖到最后一刻再派给你,让你在监狱里先等上足够长的时间,而且那个公派律师究竟是来帮你脱罪还是定罪的也很可疑。所谓司法公正在印度是不存在的,“公正”需要花钱来买;印度司法部门会想方设法多立案,把无辜的人卷进来,越多的嫌疑人和被告人意味着越高的收入。
这种“一切都是生意”的指导思想,也正是这个集中营存在的原因。
话说1980到90年代斯里兰卡内战时期,印度政府为了应对泰米尔猛虎组织的恐怖分子,专门成立了一个叫做Q Branch的特殊部门。泰米尔纳德邦政府将此地闲置的监狱营区改建成了集中营,用于关押那些怀疑与泰米尔猛虎组织有联系的人员。那会儿泰米尔猛虎闹得很凶,印度总理拉吉夫甘地就是被泰米尔猛虎组织刺杀的。
但后来随着斯里兰卡内战的结束,2009年泰米尔猛虎组织投降解散了。照理说,接下去就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Q Branch人员功成身退解甲归田。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没这么简单,已经成立好的QBranch部门牵涉到上千人的就业问题,要怎么安顿这些人呢?显然没法儿说解散就解散。印度的官僚行政体系过于庞大臃肿的问题就是这么来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占着茅坑拉不拉屎是另一码事,但挖好的坑要想再填起来阻力重重。
比方说光是这个集中营就至少养活了百八十号人,这里的看守是三班倒的,经常看到他们交接班,我点过他们人头,每班有二十多个人。要是集中营关闭了,这些人的饭碗怎么办?于是,本不该存在的Q Branch和本不该存在的集中营,就这样被继续保留了下来,继续关押管理那些被怀疑与已经不存在的泰米尔猛虎组织有联系的斯里兰卡人。
这个集中营里面确实有一部分人以前跟泰米尔猛虎组织有关系,支持斯里兰卡泰米尔人独立,时不时就给泰米尔猛虎组织招魂。9月26号晚上有些人在集中营里搞祭奠,我问他们这是在干嘛,他们告诉我在纪念一个叫Thileepan的人。我一搜这是个泰米尔猛虎组织的战士,1987年绝食身亡,他死的时候这里好多人都还没生呢。类似的祭奠活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搞一次,泰米尔猛虎精神不死。
隔三差五搞个祭奠
集中营里很多斯里兰卡人都支持泰米尔猛虎
另外集中营里还正儿八经关了一伙斯里兰卡黑帮的人,那个黑帮老大腿上有两处枪伤,两条腿不一样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虽然他个子很矮小,然而眉宇之间不怒自威。新闻上说这个黑帮老大跟泰米尔猛虎组织有着密切的联系,涉嫌多起政治谋杀。听说他过去曾和斯里兰卡警方进行过枪战并逃脱,打死了五名警察,泰米尔猛虎组织被消灭后用假护照逃到了印度。皮特告诉我,有次集中营里有个斯里兰卡人跟黑帮老大起了冲突,几个小时之后,那人远在斯里兰卡家中的亲戚就让人给捅了。
打羽毛球的老大
新闻上的老大
这个黑帮一起被关进来的有好几个人,这帮人很有钱,给自己修了一个非常豪华的活动场所,那台电视机是整个集中营里最大的;这些黑帮对生活品质很讲究,活动室里面还放了一台跑步机;老大想要打羽毛球,然而连日下雨地面泥泞,于是就花了两三万块钱浇筑了一个水泥的羽毛球场;集中营里面每个月领着工资负责伺候老大日常起居生活的小弟就有4个人。
最让我震惊的莫过于黑帮老大的牢房,如果说皮特的牢房是“豪宅”,那黑帮老大住的绝对是“宫殿”。他房间里有一张1.2米宽的实木床,是集中营里最大的床,床上有硅胶枕、抓绒毯,地上铺着地毯和垫子。要知道整个牢房才不到2.5米宽,那张床就占掉了将近一半的空间。剩下的空间有衣柜有桌椅有神龛有冰箱有淋浴有音响,当然这些还不足以显示出老大与众不同的身份,他得意洋洋地指着墙上的遥控器,告诉我房间里的吊扇是带遥控的。牢房的装修风格洋溢着满满的南亚农家乐审美,所贴的墙纸是红色玫瑰图案,拱顶上则用涂料画满了蝴蝶。牢房里的其他各种摆设也极尽艳俗之能事,无比辣眼睛。
装修这样的一个牢房倒不是说要花多少钱,我看了看屋里屋外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满打满算1万块人民币搞定,关键你得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弄进来,包括修羽毛球场用的大量建材也是。黑帮老大在印度政府里头有关系,听说他哥哥是这边一个很大的行政长官——很多斯里兰卡人在泰米尔纳德邦都有亲戚——所以他几乎能在集中营里为所欲为。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有关系还会被关到集中营来呢?正因为有关系才能来集中营啊,可以每天打打电话指挥一下外面的生意,否则的话他现在就该呆在监狱里。感觉这套路简直堪比哥伦比亚大毒枭巴勃罗·埃斯科巴(Pablo Emilio Escobar Gaviria),埃斯科巴的毒品集团富可敌国,刺杀了多名政府官员后与政府谈判,自愿关进了自己建造的私人豪华监狱,并在狱中继续遥控他的毒品集团。这伙斯里兰卡黑帮也相当嚣张,完全不把看守们放在眼里,一个小头目过生日的时候,用17个字母蛋糕,拼出了MAFIA DANUKA ROSHAN的名字,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是Mafia(黑手党、黑帮)。
黑帮的活动室
黑老大的情趣牢房
老大想打羽毛球,就专门修了个球场
黑帮成员过生日
然而泰米尔猛虎组织毕竟已是陈年往事,跟这一组织有瓜葛的人如今越来越少,按照这样的趋势集中营迟早有一天会被关闭,为了保证Q Branch可以继续得到经费,泰米尔纳德邦政府想出了一个由头:Q Branch的管辖对象不再局限于斯里兰卡人,有权介入所有的外国人案件,那些在泰米尔纳德邦的涉案外国人,被保释出来将会被送到这个集中营。
按照印度的法律规定监狱最多只能关押犯罪嫌疑人90天,超过90天如果还不给你起诉书(Charge sheet)的话就必须让你保释出去;拿到起诉书之后嫌疑人的身份就成了被告人,但被告人不等同于罪犯,拥有被保释的基本权利;即便被告人被判有罪,服刑一段时间之后也有权申请保释。因此被保释是一种人权,侵犯这种人权显然需要一个借口。最早被关到这里的外国人是几个尼日利亚人,他们从事的是网络犯罪,于是Q Branch借口说这些人如果让他们保释呆在外面无法防止他们继续犯罪,只有关到集中营里才比较保险。
此例一开,从此之后外国人不管犯了什么罪,不管潜在的危害是大是小,保释之后都会被送到这里来,从此集中营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多。2019年皮特刚来这里的时候只有40多个人,现在这里关了超过150个人,进来的人多,出去的人少,早已人满为患。我怀疑我作为第一个因为签证过期被关进来的外国人也算是开了一个先例,今后他们可以循此例随意把滞留的外国人关到这里来。最近Q Branch甚至将触手伸到其他邦,我之前提到过集中营里关进来了23个斯里兰卡的偷渡客,这些偷渡客其实是在喀拉拉邦被抓的,Q Branch动用他们的权力把这些人带到了集中营。印度不同邦之间的独立程度很高,这种跨邦的行动极不寻常。
Q Branch又不是劳模,干嘛主动去接手这种烂事儿呢?因为关越多的人意味着越多的经费和收入。
据知情人告诉我,这个集中营存在严重的吃空饷现象,明明只关了一百来号人,申请的经费却是按照一千个人来的。我觉的一千个人的说法显然太夸张了,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肯定有虚报人数以申请更多经费。另外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虽然他们每个月发给每人五千多卢比的生活费,但他们从上面领到的经费远远不止这个数字,被克扣掉了相当大一部分。现在发的生活费金额是经过他们精心计算的,跟当地物价相匹配,保证你刚好不会饿死,也保证你绝对存不下钱来。这个集中营的存在,里里外外养活了几百号人,为了维持这个地方的经营,他们有动力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人源源不断地关进来。反正这个地方花的是印度政府的钱、纳税人的钱,瓜分的油水却能落入自己腰包,何乐而不为呢?这种滥用国家资源的情况在印度各级政府部门都非常普遍,由此造成的低效率和浪费可见一斑。
需要说明的是,目前全印度只有两个地方有这样的集中营,另一个在阿萨姆邦,听说已经被关闭。假如是真的话,那么泰米尔纳德崔奇的特别集中营便是全印度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也就是说呢,我有幸被关进印度集中营纯属机缘巧合,要是我身在别的邦就没机会进来了。这个特别集中营从本质上来讲是一个早就应该被关闭、不应该存在的地方,一个印度政府可以以安全之名非法侵犯外国公民人权的地方,而其背后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Q Branch这个部门官员敛财的需求。
这就造成了一些非常荒谬的现象:同一个案子不同的嫌疑犯,印度公民被抓之后马上就能保释出去,就算是杀人犯也能在90天后保释;而外国人哪怕再小的案件,在案件审理完之前都会被关在这个集中营里;外籍被告人最后即便被宣判无罪,却仍会被“合法”关押好几年。
作为一个“法制国家”,这样做的依据来自于1946年颁布的《外国人法案》。这部法案很短,加上全部的修订一共才8页,然而正因为内容简短模糊,可发挥的空间很大。只要你违反了法案中的任何一条,印度司法部门就有权根据3(2)(e)条款,下令软禁甚至拘押你(requiring him to reside in a particular place; imposing any restrictions on his movements;),条件和期限并无具体规定。仔细研究了法案的朋友告诉我,印度政府完全可以依据那些条款,用更恶劣的条件来拘禁我们;集中营里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由于外国人在印度惹了官司之后护照会被收走,大部分人签证很快就会过期。只要你签证一过期,那你的情况就适用于法案了,于是他们能以法律之名随意侵犯你的人权。这有时候比判刑还可怕,刑期是有限的,而依据《外国人法案》的拘押却可以十年八年无限地把你关下去……
1946年颁布的《外国人法案》可说是这一切的万恶之源。当年印度正处于殖民统治的末期,这部法案产生于敌视外国人的特殊时代背景,对外国人存在着一种“逆向歧视”。用当代的人权眼光审视这部法案,会发现它早已变得简单粗暴不合时宜。可为什么这样一部不公正法案还没有被废除呢?因为立法者本身是印度人,印度人自己犯不着去反对这部法案,法案对外国人越苛刻越能符合印度人的利益;而受法案影响的外国人却又没有资格去反对这部法案,所以说白了就是“霸王条款”。
这种事情发生在印度丝毫不奇怪,印度还有一个公共安全法,可以在没有法院命令的情况下将你行政拘留长达两年。
从表面上看,这个集中营看起来有点像个收容所,印度政府可以冠冕堂皇地宣称:考虑到外国人在这边不能务工没有收入,取保候审期间可能会迫于生计继续犯罪,因此就把你关在这里养着你。
可问题在于,收容难道不应该是自愿原则的吗?搞成强制收容的话不就等于另一种形式的监狱了吗?
由于这个问题,集中营里爆发了一场抗议。
阿茂比我早到集中营一个多月,就在这一个多月里面发生了两件大事,我都“不幸”地错过了。其一是我后面要讲的越狱事件,其二则是斯里兰卡人的抗议活动。
强制收容导致了一种很荒诞的情况,比方说吧,某个外国人是因为偷渡或者假护照被立案,这类案件最后的判决最多也就是服刑3个月到6个月,很少有超过一年的。然而由于印度行政效率的低下,导致了许多人在集中营被关了两三年,案件都还没有进展。假如能够保释在家里,时间拖得长点也无妨;而假如是被关在监狱里的话,这些关押的时间可以用来抵扣惩罚期。比方说假如你最终被判6个月,之前已经在监狱里呆了5个月,那么你只需要再去服刑1个月就可以刑满释放。可由于集中营处于一个灰色地带,关押在这里的时间是不算入惩罚期的——不算惩罚期当然也没错,否则的话这里的日子这么好过大家都要挤破脑袋来集中营服刑了。比方说我前面提到的那个黑帮老大,他的案件如果有一天真判下来可能是无期徒刑,呆在集中营里反而是一种福利。
但问题在于,就算这里给吃给喝,你也没权利把人家关好几年不是吗?集中营跟监狱相比有颇多的自由,跟保释相比则有颇多的限制,大致是一个介于监狱和收容所之间的地方,关在这里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始终没有一个说法。
这里大多数人关押在集中营里的时间,都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案件所需要服刑的时间。在这个集中营里头住了两三年以上的人比比皆是,所以他们才会有心思栽花种树装修牢房。听说这里呆得最久的一个人已经住了10年,那人牢房门口的几棵香蕉树长得又高又大,他的案件涉嫌人口贩卖。在印度通常越严重的案件,判决的时间就会拖得越长,比方说谋杀和贩毒。
斯里兰卡人抗议的主要诉求是将集中营里呆的时间算入惩罚期,至少采取一定的折算系数,比如说集中营里的2天折算1天的惩罚期。为了让这场抗议引起足够多的关注,那些人搞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首先就是每天集体抗议,举着各种自制的海报标语,拍摄视频上传油管;见当局没什么反应,更加夸张的戏码上演——剖腹、割腕、上吊——当然,全部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假戏假作,比如所谓切腹就是在大腹便便的肚子上划一条口子,所谓上吊则是等着有官员来巡视时,爬到一棵树上鬼哭狼嚎,假装要用绳子自行了断……
这场抗议活动让集中营上了新闻
虽然看起来很滑稽可笑,但这些抗议倒是起到了效果,政府派官员前来谈判,最后虽然仍旧没把集中营里呆的时间算入惩罚期,但高院下达了一个命令,要求在3个月内将集中营里所有人的案件了结。按照印度人一贯拖拉的尿性,已经拖了那么多年的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搞完。命令下达之后案件处理的速度确实有所加速,但3个月内处理完绝对是痴心妄想。
我过去就知道印度政府既腐败又低效,但从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次算是让我切身体会到了这条漠视人权的灰色产业链是如何运作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像印度这样一个大量人口仍旧生活在贫穷中的国家注定不可能有什么高质量的民主和人权,设计得再好的制度在印度运行起来也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进入集中营的第二周,确切地是中秋节那天我收到了一份大礼,那就是集中营管理方安排我跟皮特同住,终于不用再跟阿茂他们三个人挤在一间了。当我得知自己能够住进这间梦幻牢房的时候感觉好像中了彩票头奖,但集中营安排我跟皮特住一起却是别有用意。
我跟皮特一起这样住了三个月
皮特的案件是涉嫌信用卡欺诈,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信用卡盗刷。他跟他的同伙伊利安(Ilian)专门选择印度是因为这里的信用卡安全级别很低,他在印度酒店被抓的时候人赃并获,被搜出一台可以复制信用卡的机器和很多复制卡,人赃俱获。被逮捕后他们在监狱里待了3个月,保释出来之后被送到了这个集中营里。
我虽然没见过伊利安,江湖上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传说。伊利安无疑是这个集中营的传奇人物,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从这里成功越狱的人。之前曾经有人扒在垃圾车下面逃了出去,但很快就被抓了回来。伊利安八月底从集中营逃出去之后便人间蒸发,至今都毫无线索。
皮特和伊利安被抓的新闻
伊利安逃跑的新闻
从这里逃出去其实并不难,关键是有没有逃亡的动力。大多数人所犯的罪本身就很轻,逃出去之后反而要面临更多的问题,比方说要藏到哪里去,以及如何离开印度这个国家……在集中营里头他们的身份只是被告人或者嫌疑人,一旦畏罪潜逃无疑就成通缉犯。
伊利安出逃的方式并没有太大的技术含量,纯粹是因为这边的宽松的管理。在伊利安逃走之前,警戒塔上的看守毫无警戒之心,成天搬个椅子坐在那里玩手机摸鱼,上夜班的还可以睡觉。伊利安的牢房就在警戒塔的下方,而他用锯条锯开铁窗,从窗户钻出去逃走却全然无人知晓……由于集中营里没有日常点名,看守直到三天后才知道他逃跑了,这还是因为邻居注意到好几天没见到他,以为他在房间里生病了。调看监控录像,发现他逃走的过程其实被外墙的摄像头拍了下来,可当时没人在看监控……
伊利安原来的房间到现在还空置着不让住人,隔着铁门可以看到他只锯掉了两根铁窗栏杆就钻了出去,被锯开的铁窗现在已经重新焊上。他出去之后应该有人接应他,帮他安排好了交通食宿,三天时间足够让他偷渡离开这个国家。他在走前彻底粉碎了自己原来的手机,让警方无法从中获得数据,也无法通过手机来追踪他。
伊利安之前住的牢房
被锯开的铁窗现在已重新焊上,但集中营仍然不放心让人住在这里
牢房的门只要在里面这样挂一根铁链就能反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