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写在南京大屠杀的纪念日
我的家,在夹江边。
所谓夹江,是指长江流过扬州地界那一段的非主航道部分。淮河入长江,扬州东郊的寥家沟是主要水道。
说是“沟”,实际这是扬州最大的水道,宽过百米,水深数十米。现在的廖家沟,已经不做航运之用了,在民国年间,还是入江通航的要津。
从江南来的苇船,就是前面一艘大帆,后面一溜芦苇垛的船队,也大多取道寥家沟北上。听奶奶说,她小的时候,有一回,江南的苇船队在江边奇怪地停了好几天不动,人们诧异上船一看,只见满舱鲜血,人的肢体残缺不全,肯定是遭了猛兽。于是全村戒备,还请了猎户搜索,果然,在奶奶家后的苇滩里打死了一只大豹,两个人抬着也沉甸甸的。
原来装苇时,不知怎么的豹子也上了在船上,人们却不知道,有了这吃人的惨剧。
对奶奶讲的这个故事,我一直疑心是她怕我太野,总喜欢到江边玩水有危险,而编出来吓我的。后来读陆游的《入蜀记》,里面也说江边苇丛“多虎豹”、“常伤人”,看来这也不是没有。
因此也不知道这事的真假。
反正,她老人家想起到的吓唬效果,至今也无效,这是肯定的。
奶奶娘家的村子叫“严桥”,扬州土话读作“Nian Qiao”。为什么这么读,奶奶说祖上是个大官叫年羹尧的,被皇帝充军发配走到了扬州江边,晓得皇帝会一个也不放过,于是让家人抱了幼子隐姓埋名逃难到这里的缘故。
这件事,和奶奶讲的那个豹子的故事一样,我也是无从考究。想起来,奶奶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妇,能知道有个年羹尧,已经够难为她的了,要再多问点,她肯定是不晓得的。
爷爷和奶奶是表兄妹的亲上亲,爷爷讳长惠,比奶奶大八岁,职业是…反正奶奶也说不清,
只说他忙时种田、闲时盲流~这不是什么好评,在农村,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并不被人看得起的。
曾经问过和爷爷同辈的四奶奶:我爷爷什么样?
四奶奶眯着眼,说:你爹长得很好看的,小分头,爱穿个大褂,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文化人…然后四奶奶瞄了一眼我,补了一句:你可一点也不像…
帅、游手好闲…这就是现在活脱脱的小白脸嘛。
可是奶奶说:才不是!他胆子大,还有把撸子,他干地下党!
地下党?
这是个啥职业?
记得当时我正迷刘知侠《铁道游击队》,刘洪李正鲁达林忠小坡,爷爷也是?
奶奶说:可不敢,他就是跑上海跑丹徒,隔把月就跑趟生意去。去了就好赌,从没见他拿钱回家过,还把我的大金凎子输掉了,唉,那个是你老婆婆在我出门时给我的。
大金淦子,扬州土语里,是大金戒指。
爷爷输掉了奶奶陪嫁的大金凎,这,是奶奶提了一辈子的事。她老人家七十岁的时候,爸爸特意买了一只大金戒指孝敬,奶奶带上后转着手指翻来复去看,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唉,还是没有你爹(读Dia)输掉的那个大。
从此也没有把这戒指在手指上取下过。
奶奶临终的时候,把这戒指给了我,现在还在我书房的抽屉里,就是那种温州老板带的大圆金箍。奶奶说爷爷输掉了老婆婆给她的体己,我信;但这“大金凎子”有多大,我不太信;因为我的舅爷爷,也就是奶奶的小弟弟,也不是什么地主富农之家,仅仅温饱而已。
而我们家,温饱还有问题,一个游手好闲做着神秘生意还一直亏的爷爷是撑不起这个家的。
当时扬州早就沦陷了,正史里的抗战,奶奶那一辈人称作“闹东洋兵”。离我们家不远,这里有个寥家沟上收税的水关叫“阳关”,因此日本人也有驻了军。然后,日本兵就驻到我家里来了。
我们这个家族,据说庭字辈的祖上逃长毛,由苏州到这里生根,再开枝散叶,主要就是业农、做玉、打靛(把江边的一种水草沤制成染料),挣下了五栋青砖大瓦房的家业,五个儿子每人一栋,每栋连着五进,气派豪华得很。我祖上排第二,也分了一栋,到了我爷爷这辈,则就是一进两厢了。
这家业如何的豪华气派,反正我的记忆里是半点概念都没有的。从我记事的时候,五栋大房只有四栋了,一进一家或几家,破破烂烂的,住的都是叔伯堂兄弟们。又没几年,这老屋就被各本家分割拆了,各盖了新居。去年全村拆迁,大家拿到款星散,这村子,也永远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我家这一栋成为日本兵的驻地的时候,房子应该还没那么破,因为我听四奶奶说过:鬼子烤火,就把枪支在堂屋里,然后拆了板壁烤火烧水,板壁烧完了,鬼子就撬地板烧。
请注意我的用词:“鬼子”,是的,在我的家乡,至今还称日本人为“鬼子”。
日本兵在我家的生活,四奶奶的记忆细节就是堂屋架枪拆板壁撬地板。我问奶奶,奶奶说她每天脸上涂锅灰穿浸过粪水的坏衣服还不洗澡,把自己弄得臭哄哄的。
庄上的妇女们都这样。
通过这种自污的方式来避祸,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情。乱离人不如太平犬,何况鬼子就在前屋呢。
幸亏没事。
爷爷呢?
他,跑单帮不在家啊,跑上海、跑丹徒,回家都是晚上,先扔一瓦片到天井,我听见了就去开门。
可没多久,鬼子杀人了!
鬼子在扬州的这场大屠杀,史书上记载为“万福桥惨案”,在河边还有个纪念碑,纪念那些被屠杀的老百姓。不知道现在经济开发后,这碑是否还在。但在我们家族的心里,这碑,却是永远记着的。
我家隔着两三户,住的是天缪太爷。
按照“庭霖天长万宝贵”的排行,天字是比爷爷还高一辈,不过天缪太爷的年纪,倒和爷爷差不多大。辈份高、年纪轻,天缪太爷爷就成了我们村的保长。
据说让大家举旗欢迎皇军进村,就是太爷爷组织的。皇军驻村人家,也是天缪太爷安排的。
奶奶就说:老天缪那时候蛮莱斯,你爹爹也跟他好得很。
莱斯,也是扬州土话,有本事的意思。
莱斯的天缪太爷爷那天接到了通知,说是安排村里的青壮劳力去仙女庙帮皇军搬一批物资,每个工给五个铜板两个肉包。
这么好的事,天缪太爷忙起来了,先得照顾给自己家人办啊,长仁爷父子、长信爷父子、长恭爷父子…我们这一族就去了十七个。
爷爷没有派上,奶奶不岔去责问,天缪太爷爷说:因“长惠身子单,不出活,皇军会不满意的”。
奶奶只好怏怏回家,把爷爷骂了一顿。
“三拳打不出个闷屁!”,几十年后,奶奶对我提起爷爷当时的反应时,还这么说。
结果…
十七个人,一个也没能回家。
他们搬完货,被日本人赶到寥家沟上万福桥的中央,日本人架起了机枪,开始扫射,扫射完了,又一个个刺刀捅,然后把尸体往江里一推…连同周围村庄,四五百口老百姓,都是青壮劳力,家庭的顶梁柱啊。
长仁老太太当晚投江,长恭爷的老太哭得双目出血失明。我的太爷爷辈,六家由此绝户。
“跟日本鬼子友好?跟畜生友好?这么不得血性!”
一九七三年,中日友好的暖风里,扬州大明寺仿制日本唐津昭提寺修建鉴真纪念堂,奶奶这样说。
“呸!什么战不战!分明是他们来杀了我家的人!”
她从此不去观音山,因为旁边是大明寺,里面立着日本人竖立的“中日永不再战”的碑。
这是奶奶的抗战吧。
爷爷呢,他这一次是阴差阳错的拣了条命,第二次又死里逃生。
他去严桥回头,被日本兵拦住了,然后,和邻村杭庄的学茂爷一起,被推进路边的大坑。
这种坑,我儿时还见过,直径约十米左右,深约三五米,祖上打靛用来泡草用,那时候已经废弃成污水坑。
爷爷一被推到坑边,就知道不好,他赶快蹲在坑底,用一根芦柴棒含在嘴里呼吸。学茂爷则还在喊冤,枪声已经响了,然后日本人又点燃了坑里的芦柴。
当奶奶接到报信,一路哭喊着赶到坑边,爷爷和学茂爷的尸体都已经被捞了上来。奶奶说:他肚子鼓得老大,长渊跟长河弄门板担住他脸朝下颠,吐出来的全是喝下的大粪,前庄孔先生又弄了付中药,救活了。
爷爷这一次的活命,在我看来确实太有传奇了。
可儿时的我更关心的是,爷爷的撸子是怎么回事,还在不在?那时候,毕竟《小兵张嘎》的影响力太大了,我也好想有一把枪啊。
奶奶说,爷爷活了命,却不敢在家待着了,怕鬼子再来找,于是就去王集的老婆婆家躲风头,没两天又去了丹徒。
有一天半夜里,奶奶又听见天井里瓦片响,赶快开门,爷爷一闪身进来就叫“二子,快炽口茶,我换身衣服马上还要走。”一边就脱大褂。
这时候,奶奶才第一次看见,爷爷的腰下,居然别着一把小**!这下子把她吓得够呛,问怎么回事?枪从哪里来的?爷爷只说了句“你不要问”,换身短衣就又出去了。
后来呢?枪呢?我觉得奶奶说的这件事太不精彩了。
“我哪晓得他把枪放到哪块儿去了啊?我就见过这一次他带枪。”奶奶回我,“我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他拿枪出事。”
好在这煎熬的日子没几天,爷爷又回来了,和平时回来不一样的,是背了个鞑琏,还有三棵树苗。
爷爷神秘兮兮的拿出来一把瓷茶壶,还有几十个日本铜板交给奶奶,爷爷说:“二子,这个茶壶千万千万要藏好,绝对绝对不能给鬼子看到,铜板以后慢慢用。"
奶奶接过来,实在想不出把这"千万千万要藏好的茶壶"怎么办好,干脆,奶奶把茶壶放在了灶台的汤罐里,这地方就是温水用,谁也不会去翻那地方的,也确实,这把茶壶能完好的留存到现在,成为爷爷遗留下的唯一纪念,此刻搁在我的案头,奶奶一开始还真选对了地方。
那三棵树苗呢?
一棵是桂花,一棵是黄杨,还有一棵是杏树。
爷爷说这是人送的。他过寥家沟,见渡口有苗客被日本人正扣住,他见那个日本兵在村里关上住过,于是上去说情,花了铜板若干代缴了什么罚款之类,才把苗客放了。
苗客脱离险境过渡后,给爷爷磕了个头,送了这三株苗。
奶奶说的这件事,我相信是真的,因为那株桂花,此刻正在我家的院子里,我搬家到苏州后,特意请花木公司移栽到了新居,年年花开,香满庭院。
那棵黄杨,也已经长到了高过屋檐,可惜,家人后来搬到城里后,没人照看,这黄杨渐渐的生意尽了。实在痛心,我把枯死的黄杨请苏州木工做了把明式椅放在书房里。
那棵杏树,我没有见过,奶奶说,那树长得太快,刮风扫了屋,被你那败家四奶奶用热水烫死了。
那爷爷后来呢?
还是跑上海、跑丹阳,还是两手空空回家,说是钱在外面赌输了……这个汤浪鬼!奶奶恨恨地骂着,眼睛却红了。
那再后来呢?
死了呗。奶奶这样说,又补了一句:伤寒。
是哪一年?
不晓得。奶奶回答,你爹才5岁,春上。
我爸才5岁?难怪他对爷爷没有什么记忆,问起他,爸爸只说爷爷有一次让他骑在脖子上,父子俩追着看肩上落着老鹰的猎人,去芦苇滩里打骚狗,追了老远。
这是他对爷爷唯一的记忆吧。
我算了一下,爷爷去世的那一年,如果实岁算,应该是1946年春,那该看到抗战的胜利了。如果按照扬州习惯上的虚岁来推,那,还是1945年的春天,鬼子,还没有投降。
和爷爷几乎同岁的天缪太爷,我倒是见过的,记忆里,孤零零的小矮屋,门前大皂角树下的破藤椅上,一个病怏怏的瘦小老头整天躺着晒太阳,也没有人搭理他,甚至他儿子也不认这老子。
还听人窃窃私语,什么老天缪坐过牢,是个坏人之类。
我还小,不知道这个活着的辈份最高的老太爷,为什么会被无人理睬,我也不关心。
吸引我的,是那棵大皂角树旁的鸡爪槭,嫩枝折下来咬在嘴里,滋味甜甜的。
于是我常常爬树去,这时候老太爷就会从躺椅上坐起来,边摇着手叫:“慢慢慢,千万别摔了”。他似乎不认识我,又问我是谁家的?我没好气的回他,我是书桦家的!
“哦…”,老人应了一声:“是长惠的孙子啊!你不晓得,你爹是个真高人!是个真能人啊!”
他叹息着,又坐了下去。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那游手好闲常常输钱的爷爷,高在哪里,能在何处。
万福桥惨案纪念碑碑文如下:
“1937年12月14日,日本侵略军侵占扬州城。17日清晨,日军从扬州及东郊五里庙、万福桥一带,抢抓民夫400余人,运送物资去仙女庙。下午返扬途中,日军将我同胞押至万福桥上,用机枪从两端扫射,除一人跳河幸存外,400余同胞悉遭杀戮,血染廖家沟,酿成惨绝人寰的"万福桥惨案"。爰立此碑,不忘国耻,激勉后人,以史为鉴,奋发图强,振兴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