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再探汪杨论战

​杨奎松是中共党史研究领域的明星学者，著有《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西安事变新探——张学良与中共关系之研究》、《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忍不住的“关怀”：1949年前后的书生与政治》等作品，现任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国际冷战史研究中心副主任。杨奎松的学术贡献人所共知，但也不乏争议。

曾经有学友就杨奎松与刘统的论战写过文章加以综述，本文尝试再探汪杨论战，权且贻笑大方，也希望读者中能有一二方家不吝赐教。

（一）杨奎松与汪晖的论战经过

杨奎松与汪晖论争的缘起是汪晖在《文化纵横》上发表的《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一文（以下简称汪文）。汪晖认为抗美援朝战争包含着多重意义，例如对朝鲜的支持、对东北的保护、对美国封锁台湾海峡的反击、对联合国拒绝中国的抗议、对霸权主导的世界格局的拒绝；在更深的层次上，它是人民战争的延伸，是以政治方式来抵抗霸权的方式。[1]后来，杨奎松在与青年学者的交谈中得知此事。《文化纵横》杂志社的编辑也邀请杨奎松对汪晖的文章作出点评。杨奎松读后对汪文非常反感，将其斥为史实错乱和“以论带史”，并讥讽说“任何想要发挥自己政论长才的学者，如果要拿历史做证据，还是请务必先去认认真真地读一点历史书为好。”[2]

    然而，杨奎松本人虽然是中国革命史专家，但对于历史学和政治学理论实在是外行，对于学科领域的分野就更加不甚了了。汪晖研究“中国问题”是立足于一种“方法与政治的整体观”。这种总体视野并不是各个学科相加，而是打破那种19世纪式的西方社会科学分类体制，从而把握对象自身的整体性。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或可将其概括为一种重构的政治经济学视野。[3]《以论带史的尴尬》一文完全没有进入汪文的语境，将将汪晖与己不同理论提炼一概斥为史料误用或者“以论带史”；可实际上，恰恰是杨奎松对汪文的南辕北辙式的曲解，受到了学术界，特别是青年学者的广泛批评。[4]

面对学界的批评，杨奎松一方面表示“单纯就汪抗美援朝战争一文进行讨论，显然太过局限，且无法把握汪的思想观点”，另一方面“急就章”式地再写了《也谈“去政治化”问题》一文对汪晖关于“去政治化”和政党政治的观点进行全面的批评。[5]遗憾的是，杨奎松在政治学理论方面完全没有知识储备，探讨的范围越大，自身的问题也就暴露得越多。他在党国体制、国家的政治角色和中共政治路线的历史分期的基本上是从高中政治教科书的观点出发，对汪晖进行教条式的批判。[6]随后，杨奎松又给汪晖扣上了“反对改革开放，企图复辟文革的帽子”。[7]

这种自我矮化、为了批判而批判的做法，与《巴黎圣母院》中“聋子审判聋子”的滑稽剧没有什么区别，因此也招致了更多的批评。北京市社科院副研究员季剑清认为，杨奎松对汪晖全文乃至其学风的全盘否定与他自己标榜的“实事求是，与人为善”的态度，实在相去甚远，令人失望。[8]陆云和王维佳也认为杨奎松的做法是“暴力学术”，对“大陆回归健康学术风气”起到了非常负面的作用。[9]

总而言之，杨奎松与汪晖的论战是三次论战中过程比较复杂、学术界参与较多、影响也比较大的一次。此次论战中，杨奎松高筑专业壁垒的治学方法弊端充分暴露了出来。在对汪晖理论的批判中，杨奎松对于理论的建构与归纳非常生疏，甚至干脆否认对方理论建构的必要性，将新档案史学内部的学科规范强行嫁接到其他学术流派和学科领域。在对具体文本的解读中，杨奎松又多次望文生义，或是对文章原意做了南辕北辙的理解，或是将现当代的语境强行套用在当时的文本语境上。随着学科融合的日益加强，对杨奎松这种做法提出批评的学者日益增多，特别是青年学者。另外，这次论战在媒体上激起的反响比较大。其中，《东方早报》、南方报业集团下属纸媒和腾讯站在杨奎松一边，观察者网和一些独立媒体人站在汪晖一边。杨奎松一方使用媒体暴力的现象较为突出。

（二）乾嘉考据传统还是新学伪经之争？

在与汪晖的争论中，杨奎松提出汪晖的研究是“以论代史”，存在着比较严重的学风问题。[10]上文对于学术规范的讨论已经证明，杨奎松所说的学风问题是一个伪问题。这场论战所折射出的真正的学风问题是当今中国学术界共同的问题——话语伪装。具体来说，就是通过将核心问题外围化的策略，把立场观点的分歧转化为文献真伪的分歧，再进一步转化为是否占有历史文献的问题。如果打一个比方，那就是将学术层面的乾嘉考据传统，变成了政治层面的新学伪经之争。

产生这种学风问题的深层次原因是国内外“两个秩序”的问题。“两个秩序”就是中共主导的国内秩序和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的冲突。[11]“两个秩序”的政治格局映射到学术界就是“两个政治正确”：一方面，当今严格的学术和媒体审查机制使得学术界无法面向公众直接提出对中国政治体制的尖锐批评；另一方面，自由主义在学术界的霸权地位使得无论是官方还是新左派都无法有效的动员自己的支持力量。所以，“不争论”的方针既是官方保持自身行动自由的工具，也是客观形势不可避免的产物。在政治争论不能公开化、表面化的前提约束下，各方只能诉诸核心问题外围化的策略，通过乾嘉考据式的方法，将左与右、自由与保守的争论转化为各自证据真与假的争论；然而，在目前中国保密制度的约束下，绝对的历史的真实很难达到，甚至有时在关键问题上获取充分的史料也很困难。因此，证据真伪的问题要又转换成了是否占有历史文献以及真有历史文献数量多少的问题。这正是杨奎松的优势所在。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冷战史研究中心是国内规模最大的冷战史档案资料的收藏与检索中心。杨奎松本人档案搜集和甄别的行家。笔者无意否定杨奎松在这方面的突出贡献，但是此次与汪晖的论战与历史学研究可以说毫无关联。汪晖的文本所呈现的就是左翼批判理论家对于冷战和当今思想界的看法。如果要给它做一个归类的话，可以归入知识社会学、政治哲学或者史学理论批评的范围，唯独不能归入现当代史或者冷战史研究的范畴。杨奎松只看到了汪晖的写作题材，却没有看到汪晖的写作意图，其中的错误同样是望文生义。

另一方面，杨奎松在这场争论中也没有做到完全的学术中立。他在《也谈“去政治化”问题》原文中明确将争论的焦点引向历史观，并且表示“‘去政治化’是一个受尽阶级斗争过度暴力之苦的社会，逐渐认识到民族国家整体利益的重要性，进而再逐渐认识到每一个组成这个国家的国民个人权利的重要性的历史过程。他本人赞成“去政治化”，不赞成汪晖“重新政治化”的历史观点及其政治主张……人类社会中任何尝试以“政治化”消除“去政治化”的副作用的努力，不仅都是失败的，而且每每会带来灾难性后果。”[12]在话语策略上，杨奎松也承认自己就是要以“以论带史”作为突破口，逐字逐句地搜寻汪晖在史料印证中的纰漏从来击破他的观点。永乾嘉考据的传统来包裹新学伪经的的争论，只不过是一种假道伐虢的论辩策略，其价值是技巧上的而非学术上的。

[1] 汪晖：《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文化纵横》，2013年第6期。

[2] 此事的具体情况杨奎松在《在以论带史的尴尬——汪晖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一文纠缪》一文的开头有所交代。参见杨奎松：《以论带史的尴尬：——汪晖<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一文纠谬》，《东方早报》，2013年12月29日。

[3]贺桂梅：《作为方法与政治的整体观——解读汪晖的“中国问题”论》，《天涯》，2010年第4期。

[4] 有关杨奎松误解汪晖文意的详细举证，本文篇幅有限，只列举几篇较为典型的文章：南水：《“党史专家”的满腔质疑却变成对方的脚注——关于杨奎松<对汪晖的新“历史观”的质疑>的几点看法》，来源：观察者网，网址：http://www.guancha.cn/NanShui/2014_01_20_200962.shtml；季剑青：《令人失望的“学术批评”——评杨奎松<以论带史的尴尬>》，共识网>历史解读>现当代史，时间：2014年01月01日，网址：http://www.21ccom.net/articles/lsjd/lsjj/article_2014010198054.html；陆云：《从学术攻击到“暴力学术”——杨奎松两批汪晖的案例分析》，当代文化研究，发布时间：2014年02月24日，网址：http://www.cul-studies.com/index.php?m=content&c=index&a=show&catid=39&id=585

[5] 杨奎松：《也谈“去政治化”问题——对汪晖的新“历史观”的质疑》，《东方早报》，2014年1月19日，第004版特稿。 

[6] 杨奎松在批判汪晖的理论观点时，首先是引用人教版高中历史教科书中“政治正确”的历史论述。不知这位自称“开卷有疑”、“走进真实”，不囿于官方正统结论的学者为何自我矮化。详细参见杨奎松：《以论带史的尴尬：——汪晖<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一文纠谬》。杨奎松的理论来源见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室编著：《高级中学课本：中国近现代史》（下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24-125页。

[7] 杨奎松：《也谈“去政治化”问题——对汪晖的新“历史观”的质疑》，《东方早报》，2014年1月19日，第004版特稿。

[8] 杨奎松“实事求是，与人为善”的主张最早是对网友“史清”指责其著作《忍不住的关怀》史料引证有百余处错误的回应。具体参见杨奎松：《让学术批评回归学术——对史清“质疑”<忍不住的关怀>一文的公开回应》，《东方早报》，2013年07月28日。季剑青对杨奎松的批评参见《令人失望的“学术批评”——评杨奎松<以论带史的尴尬>》，共识网，2014年01月01日，网址：http://www.21ccom.net/articles/lsjd/lsjj/article_2014010198054.html。

[9] 王维佳：《汪晖与杨奎松之争背后的“隐形人”》，海外网，2013年12月31日，网址：http://opinion.haiwainet.cn/n/2013/1231/c345416-20104467.html；陆云：《从学术攻击到“暴力学术”——杨奎松两批汪晖的案例分析》，当代文化研究，发布时间：2014年02月24日，网址：http://www.cul-studies.com/index.php?m=content&c=index&a=show&catid=39&id=585。

[10] 杨奎松：《以论带史的尴尬：——汪晖<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一文纠谬》，《东方早报》，2013 年12月29日。

[11] 王缉思：《“两个秩序”下，中美如何共同进化》，《领导文萃》，2016年第5期。

[12] 杨奎松：《也谈“去政治化”问题》，《东方早报》，2014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