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说十五年:一场“春”梦

少年旧文艺,青春最小说。

 

造梦

“我觉得走出这个门,马上就要红了。”

第二届文学之新全国新人选拔赛冠军得主包晓琳,回忆起十五强庆功宴的晚上场景。比赛结束后,15强选手统一拍摄了定妆大片,再被送到北京三环里的一个酒廊的宴会上——很难想象,就在几天前,他们还住在昌平区拥挤的八人宿舍里,为比赛的文章而苦恼。

郭敬明是“宴会爱好者”。最世文化最鼎盛的时期,年会在外滩二号举办。所有人要穿晚礼服到场。消失宾妮用“夸张”作为形容词,“很像《小时代》。”提着裙摆款款走下车的少女,和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孩们,有着共同的梦想:成为郭敬明,落落或是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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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的年会,图片来源:安东尼的新浪博客

这是《最小说》给无数文学青年们造的一场梦,正如郭敬明说的那样,TN的核心吸引力,是一场“灰姑娘变公主,穷小子变国王的真人选拔秀”——

大部分参赛选手是坐火车抵达上海,迈下火车的那一刻,马上有工作人员围过来为他们拍照,纪录一个“灰头土脸”的瞬间。这张照片连同晋级后拍摄的定妆照一起,被刊登在名单公布当期的《最小说》别刊上,分别位于封面和封底,像是某档综艺节目的“改造前和改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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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TN的十五强选手

和拿到这期杂志的读者们所体会到的落差感相比,身处其中的选手们,无疑感受更加深刻。第一届的十五强选手里,年纪最小的是罗浩森,只有十五岁。对他们来说,文学之新THE NEXT(下文简称“TN”)像《哈利·波特》里的门钥匙,通过触碰它,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郭敬明擅长造梦。

如果说TN是一场专供创作者的梦,那么《最小说》则是向所有人开放的、更庞大也更瑰丽的梦。在那个年代,小镇的少男少女通过翻阅《最小说》,认识了第一个奢侈品的品牌,认识了许多文艺电影、小众摇滚乐队和艺术家,或者认识了埋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通过这个小小的十六开本,他们触摸到了那些遥不可及的生活。

 

席卷

时间倒回梦开始的地方。2006年10月,《最小说》正式创刊。

这是一本定位异常精确的刊物。时任执行主编的痕痕在创刊号寄语中提到,这本杂志要有广泛的普及度,更符合学生阅读的品味;要有相对比较便宜的价格,同时又有丰富的内容和精心的制作。

彼时,读者数量最多的的青春文学杂志是《萌芽》,每期平均发行量在50万册左右,郭敬明也曾在《萌芽》上连载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幻城》。那些年同样流行的,还有《男生女生》《花火》等主打青春纯爱文学的杂志。

《最小说》的定位非常讨巧,它既不像《萌芽》《青年文摘》那样严肃,又比《花火》《爱格》这类杂志多了一些新鲜感和“质感”。因此,尽管8元的定价比其他青春杂志都略高,但仍然迅速席卷了学生市场,创刊号首印的30万册马上被发售一空,开始紧急加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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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周末,初中生Dahlia要在校外上补习班,她是《最小说》的忠实读者,拥有几乎从创刊到最后一期的所有杂志。为了买最新一期的《最小说》,她会在周末将妈妈给的午餐钱省下来,“我会骗我妈说我中午吃的是和合谷,其实我只吃了两袋五毛钱的魔法士干脆面。”

长安文艺出版社的副总编安波舜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没想到销量会如此之好,各地的代理商蜂拥而来,向出版社要货。郭敬明也提到,虽然很有信心,但首期的市场表现仍然超出他的预料。

郭敬明仍然是《最小说》的金字招牌。彼时,他已经通过《幻城》《梦里花落知多少》等小说成名,因此,他为《最小说》量身定制的长篇小说《悲伤逆流成河》开始连载时,也毫不意外地广受追捧。

《最小说》身上,有超越青春文学的内核,它很难被准确概括,类似一种文艺的、小众的、年轻人会向往和追求的生活方式。

小路现在从事文字工作,《最小说》是她初高中时最爱的课外读物之一。她在一期《最小说》里认识了德语诗人保罗·策兰和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并因此寻找并阅读了他们的其他诗集。“虽然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书,但好像是从看《最小说》开始,我觉得我可能也可以写点东西。”

“我觉得我的青春并不是真的在北京,而是在上海。”Dahlia这样形容《最小说》带给她的影响。作为北京土著,除去偶尔的出差旅行之外,她的生活的主要轨迹都从未离开过北京,《最小说》成为了她青春时期认识上海的一扇窗。

《最小说》更像是一种风气。它席卷过的地方,两点一线的平淡生活,被那些跌宕的故事凿开了缝隙。

 

入局

消失宾妮在《最小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花染凉意水无声》,2007年2月刊。

当时她还在上大学,偶尔会收到一些其他出版社或杂志社递来的合约。“年年跑来阻止过我,让我看长远一点,不要这么早和别人签约,他把我推荐给了小四和阿亮。”

在消失宾妮认识郭敬明的时候,《最小说》还在筹备当中。看过几期之后,她决定开始在上面发表自己的文章。此前,她的文章大多发表在《花溪》《新蕾story100》等刊物上,对她而言,《最小说》“只是一个新的平台而已”。

两个月之后,卢丽莉在《最小说》的第一篇文章也见刊了。在2008年5月第一届TN开始征稿之前,卢丽莉已经是《最小说》的常客,发表过十多篇短篇小说。

TN有一条来自郭敬明的规定,已经发表过文章的作者最好不要参加比赛。所以消失宾妮是那一届的流程主笔,负责敲定赛程,及帮选手撰写人物介绍等,而卢丽莉是唯一破格参赛的选手。郭敬明觉得她的暗黑文风独树一帜,个性鲜明,且自带很多话题——

在TN海选阶段,她因为想坚持写作梦想,不愿再就读按家人愿望所选择的大学,与家人起了冲突,离家出走。“他可能听到这段故事觉得很有噱头吧,让我参赛了,还在杂志里写了一篇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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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最小说》2008年8月刊《不一样的参赛者·THE NEXT特别报道》

卢丽莉在12进8的时候被淘汰。在那一届,和她一起被淘汰的还有李田,李田甚至都没有进入36强。

李田知道《最小说》完全是偶然。2006年秋天,他和女朋友在王府井逛街,路过了王府井书店,《最小说》创刊号举办的启动仪式,有很多人在书店门口排队。“她超级爱凑热闹,就问大家在排什么,人家跟她说里面有郭敬明和落落,她是《岛》的资深读者,我就陪她一起排队,看到了郭敬明,买到了创刊号,也吃到了落落的生日蛋糕,现在想来这个偶遇有点神奇。”

于是,在第一届TN举办的时候,李田的女朋友帮他填写了报名表。“其实严格来说我不是《最小说》风格的,最小说上面刊登的文章,文笔都比较华丽,很优美,我的文笔就比较粗糙,偏朴实、白描这样的,相比之下,更接近《萌芽》上面文章的风格。不过,对青春类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欢,自己还写了一个五万字的中篇小说,直接打印邮过去了,当时我信心满满,我觉得至少入围36强是没有问题的,结果后面不了了之,我心想,怎么可能?我被淘汰了。后来我知道被淘汰的还有陈晨。”

卢丽莉、李田和陈晨,只是那年的3/11064——在2008年6月,TN选拔赛开始的一个月之内,编辑部共收到了11064份电子参赛作品。

李田重整旗鼓,再次报名参加了第二届TN,并顺利进入45强。也是在这一年,李田认识了吴忠全。直到现在,二人仍有密切联系,合作进行剧本编剧等工作。

在参加TN之前,吴忠全在甘肃。因为工作调动,他被派到“什么都没有的大山里”:没有网络,手机信号微弱,电视只能收看新闻联播。为了打发下班后漫长的夜晚,他开始看书和写作。

和工地上其他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让他倍感寂寞。“你一个文艺青年,在那个工地的环境里,你知道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别人看你是个怪人,你装什么忧郁呢?别人下了班都喝酒,你把自己关在房间噼里啪啦干什么呢?你也不跟大家喝酒,你是一个异类,跟他们也聊不了天。”

为了对抗这种寂寞,吴忠全报名参加了第二届TN。在45进15的现场赛中,他先被淘汰,而后由郭敬明点名复活,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比赛过程,进入15强。

包晓琳现在还记得决赛现场发生的故事。当时的赛制是“田忌赛马”,计算团队得分,包晓琳获得了正3分,为团队争取了第一个全员晋级名额。在宣布比分的当下,她和她们组的导师落落抱在一起狂哭——最终,她获得了第二届TN的冠军,吴忠全是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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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炼狱72小时”的比赛

 

造星

郭敬明是最懂如何“造星”的人,他最成功的“作品”就是他自己。

《最小说》的前身是《岛》,由他在21岁生日当天组建的工作室和春风文艺出版社联合推出。郭敬明本人经常作为封面人物出现,这些照片由专业摄影师负责拍摄。

他在学生群体中有着巨大的号召力,而他也深知这一点。在此基础上,郭敬明摸索出一套专属于自己的“造星”逻辑——只要他在《最小说》上为一个新人持续推荐三次文章,这个新人就会一炮而红。这个逻辑可以被复制到任何一个新人身上。再通过这些走红的文学之星,反过来促进《最小说》的销量。

郭敬明是最世文化旗下所有作者想要走红的“关键先生”。消失宾妮回忆道,当时她与王小立一同出版新书,郭敬明选择给王小立写推荐语,还为此特地在QQ上给她解释了很长一段话。在那个年代,一则署名“郭敬明”的推荐语,比任何广告都有效。

举办了三届的TN,是郭敬明的“造星工厂”。他的造星逻辑从第一届便有所体现。作为一个文学赛事,他将读者投票列入决定选手去留的重要因素。选票随杂志附赠,投票需要寄回给编辑部,再进行统计。另外,读者还可以在《最小说》的官网给被淘汰的选手投票,一个账号有三次机会,最终票数位列前三的选手会被“复活”。

投票的渠道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第一届是官网投票,到了第三届发展为贴吧投票,这种方式已经无限接近“微博打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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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TN的百度贴吧赛区

读者同样能左右冠军的归属,专门为冠军赛制作的选票被称为“黄金选票”,得票数会和现场评委得分一同被计入总分。郭敬明在杂志里写道:“最后能赢得这场胜利,并且赢得大家欢心的人,不一定是文笔最强的那个,但一定是极具个人魅力的那个。”

为了凸显每个人的个人魅力,TN会给每位选手打造专属的标签。李田回忆道,他当时跟编辑说,他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标签,自己的文章内容也很多变,整体看上去风格繁杂模糊,很难定位,编辑的回复是:“总得想一个,方便读者记住你是什么风格,你看‘黑暗骑士’多好”——“黑暗骑士”是吴忠全的标签,李田还记得,当时的另外一位选手邢燕的标签是“持灯隐者”,但他自己一直没有找到标签,写了两本小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擅长可能的是青春爱情类的小说,但这类作者太多了,他还是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标签。

在第一届打响知名度后,第二届TN的阵仗更大了,不仅放宽了年龄限制,从24岁以下变更为全年龄段,同时也不再将作品类型限定为“青春文学”。“第二届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参赛,他寄来了自己一辈子的作品。”吴忠全说。

除了“改造素人”之外,郭敬明还很擅长包装他的员工们。柯艾文化似乎具备某种“超能力”——在这里,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出书。

担任编辑的痕痕出版了名为《痕记》的散文集,插画师年年也在图文集《收纳空白》中,收录了自己创作的39则短篇小说。甚至连助理都有机会成为作家,郭敬明的两位私人助理小叶和小青就出版过名为《王牌大助理》的漫画书。

柯艾的每个员工都不是无名氏,在《最小说》读者的心里,每个人都是鲜活的。这得益于杂志的固定栏目“I WANT”。

“郭敬明当时在I WANT做的事,其实和现在李诞在《脱口秀大会》做的事一模一样,比如时不时地Cue一下公司的员工们,向观众展示一些他们内部的互动。”卢丽莉说。

Dahlia提到,由于学业繁忙,她能看课外书的时间并不多,因此每次拿到《最小说》时,一定会看的两个部分就是郭敬明的小说连载和I WANT。I WANT所讲述的那些有趣的编辑部故事,成为包括她在内的无数年轻人心目中的职场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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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中呈现的编辑部生活

李田在《最小说》里最喜欢的栏目也是IWANT,编辑约IWANT的稿子,他都不会错过,在上面写一些生活中有趣的段子,每一期最小说出来,也先翻到后面看栏目,因为确实很好笑很好玩。吴忠全打趣:“确实,前面的文章都无所谓的。”

 

生长

郭敬明的人生清单上,不可能只有《最小说》这一个名字。

2010年7月,上海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正式成立,《最小说》所在的柯艾文化成为最世旗下的子公司之一。属于他的商业帝国,正在悄然建成。

作为最世文化的根基,《最小说》首先开始生长。在《最漫画》成功独立后,同年10月,摄影别册《ZUI Slience》问世,共随刊附赠了26个月。次年1月,以郭敬明的奇幻小说《临界·爵迹》为契机,《最小说》又推出了别册《ZUI Fiction》(即《最幻想》),囊括魔法、玄幻、武侠等小说类型。

此外,最世文化还推出了新的杂志。在2010年12月28日,由笛安担任主编的《文艺风赏》和由落落担任主编的《文艺风象》同时上市。杂志的风格像是为二位主编量身打造:前者偏向更纯粹的文学内容,文字总监是消失宾妮;后者则偏向传递生活方式,由从不用标点符号的作家安东尼担任主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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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风象》《文艺风赏》创刊号

经纪业务同样是公司的重要业务板块,最世文化成立了单独的经纪部,爱礼丝、肖以默、消失宾妮等在《最小说》频繁出现的作者们,都成为最世文化的签约作家,同时还有三届TN的部分选手,以及签约漫画家和签约摄影师等等。

作家经纪人制度由最世文化开创。在此之前,文学界以作家协会为中轴展开,协会给予作家一定的资助,鼓励其长期写作,但不负责发表和出版。作为回报,作品出版后会被列为协会的工作成果。

而最世文化则开创了一套更为成熟的商业运作模式——在这里,作者只负责创作,不必为出版和宣传而发愁,在作品完成后,经纪人会代为联系出版社,同时制作完整的宣传计划,包括安排媒体采访、在《最小说》上开设专栏等,用以推广作品。

“每当作者有新书上市,那一期的杂志公司会安排起码三分之一的篇幅,写随笔也好,专访也好,或者发表最新的短篇小说,都是为了更好地宣传新书。”包晓琳说。

影视版图是郭敬明亟待扩张的一块,因此,最世文化同样成为他孵化新编剧的地方。在2013年举办的第三届TN奖项设置里,就多了一条“参与郭敬明团队影视作品剧本编辑”。

吴忠全认为,郭敬明从第二届TN开始,已经在有意识地考察选手们的编剧能力了,比如选择海岩、刘震云、六六等兼具作家和编剧双重身份的评委,以及部分赛制的设置,一组选手合写一个故事,或是抽取时间、地点和人物三张卡片,再进行快速创作。

中国社科院2013年“文学蓝皮书”数据显示,最世文化旗下所有期刊的发行量,超过全国所有传统文学期刊的总和。《最小说》像一颗种子,在郭敬明的精心浇灌下,迅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入场

放宽年龄限制,扩大招募范围的第二届TN,也进一步稀释了《最小说》的“青春文学”风格。

有部队生活经历的李田,在以“赤子之心”为命题的比赛环节里,讲述了一对兄弟从军,兄长英勇就义,弟弟懦弱保命却活了下来的故事,涉及过去杂志鲜少探讨的战争、英雄这一议题。郭敬明也曾形容在TN里发现包晓琳,就像在《中国好声音》里发现爵士乐,因为她是《最小说》少有的推理悬疑型作者。

这在以“少年新文艺,青春最小说”为slogan的地方,无异于一次入侵。卢丽莉有时恍惚间感觉自己打开了《收获》一类的纯文学杂志。“第二届的作者加入以后,风格有了比较明显的变化,纪实向很强,乡土文学占比高,有什么比如乡村寡妇偷情之类的剧情。”

在TN第二届作者们成为签约作家后,《最小说》也在逐渐把视野投向更终极的命题,和更边缘的群体。

2011年底出版的《最后我们留给世界的》,诉说各自对死亡的领悟,写的是与战乱、遗物、墓志铭、入殓师相关的故事;2012年6月出版的《少数派报告》,聚焦的是传统手工艺者、流浪艺人、未婚妈妈、灾民、同性恋等少数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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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派报告》

除了图书销量排行榜上的老对手们,还有更大的敌人正在外围悄无声息地“入侵”。

2011年11月,网络文学用户已超2亿,《步步惊心》《甄嬛传》等网络文学改编的影视作品霸占荧屏。网文IP改编由此成为财富密码,资本市场转而追逐网络文学。

韩寒仅出版了一期的杂志《独唱团》宣告中止后,其主创成员于2012年6月推出了电子读物APP「ONE·一个」,时常推送青春文学。移动互联网也在冲击着文学受众的观看习惯。

消失宾妮以前一篇小说能拿到2000元稿费,这与周围人相比已高出不少,但在她2008年毕业那年入学的中戏学生们,在毕业后投身于网文IP改编,或是网络自制影视项目的制作,能获得更多的收入。相比写作,编剧成为了性价比更高的工作。

而《最小说》这个庞大王国的“王城”内部,也在此时有了崩塌的迹象。

 

纷争

消失宾妮过去这些年,“被媒体问怕了”。

“当年只要是出去都有采访,但所有的问题核心都是,你觉得小四怎么样?”即使不聊他,部分媒体也会从对话中抠出一些与他搭边的素材。“当时互联网也不发达,我往往是一星期后,才看到发表在地方报纸上的报道,很多东西我是说过这个话,但是跟我说的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这暴露了外界对最世文化的认知:即便旗下不乏单本书籍销量数十万,乃至百万的作者,外界对《最小说》的认知仍是“郭敬明主编的杂志”,对郭敬明本人的抄袭争议、绯闻等个人故事更感兴趣。

这也确实是一个高度依赖郭敬明的组织。在没有影视分散注意力时,他事无巨细地把控着杂志的细节,封面封底设计、栏目玩法、几乎都有他的创意。

在2008年8月《最小说》的TN相关报道里,郭敬明把自己定位为“全能型选手”。“因为所有的图片所有的版面所有的叙述模式所有的选手资料所有的赛程设计,通通都要让我来拍板!”

事无巨细的管理,往往也意味着强势的管控。曾与郭敬明强绑定的落落,和早期的美术总监hansey都因此出走。

2007年9月,落落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表示,作为《最小说》文字总监和主力作者,自己只拿到了稿费,连续4个月没有拿到工资。“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他相处,工作中,他是老板,生活中,他又以朋友的身份出现。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天然的中心,他毕竟是给我们发工资的老板。但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无法像朋友那样相处,因为你不知道怎么他就不高兴了。”

2010年的《最小说》,一期稿子顶多不过二十篇,但签约作者却有四十多个。版面极为有限,出版资源和宣传资源也难以分配,这不可避免地会带来纷争,但郭敬明仍然会从自己的审美角度出发去做选择。

郭敬明如果能为新书写序,也会对书本销量会有明显的加持,“但如果你写不到他的点上,哪怕你和他关系好,你是老作者,他也不会为你写序,也不会因为你去讨好他而有何改变。”消失宾妮说。

长期处于大小事务都要由郭敬明拍板的流程下,公司在对外事务上的处理和执行也缺乏效率。在卢丽莉看来,公司对媒体采访的把控较严,她曾经被公司推掉了许多采访。一些台湾地区及海外出版计划的洽谈,她对接到商务团队后也就再无下文。

2012年,郭敬明投入到了《小时代》电影的开发中,11月份开始紧锣密鼓的拍摄后,更无暇顾及杂志事务。文字事务的管理者,事实上成了作家经纪部主管痕痕。

有作者回忆,2013年痕痕曾宣告《最小说》以后将对文学性的要求更高。她的主导,让本来更贴近学生读物的《最小说》,驶离了原有的轨道。卢丽莉认为,“说白了,年轻人就会觉得看这样的杂志不够潮。”

从那以后,与笛安共同主理《文艺风赏》的消失宾妮,以及卢丽莉的稿子都时常会被打回来,要求修改。“我觉得她的标尺比较个人化,一方面说不要太高深,另一方面她后来做杂志书时的选稿,又是一些台湾的文艺作家居多。”消失宾妮回忆。

在稿子意见上的不一致,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老作者们的出稿频率。不久后,李田、吴忠全、包晓琳等人也陆续开始了编剧工作,不再为杂志供稿。

《最小说》的散场,已经写好了序言。

 

转场

2011年TN结束后,前15强全部签约《最小说》。在从上海回北京的路上,李田问吴忠全要不要试试做做影视编剧,“纸媒整个在往下走,青春文学可能已经是回光返照了,影视才是未来的方向。”

刚获得亚军的吴忠全有点懵:“怎么在上海还是朝阳产业,回北京跟我说已经是夕阳产业了?”

在北京待了多年的李田,眼见着一批青春文学杂志如《男孩女孩》《花火》潮起潮落,也看着学院的老师从每年有机会出书,到后来需要自费出书。反观影视是可见的发展方向,李田也能感觉到,郭敬明早已考虑多项影视工作的可能型。“第二届TN的评委多数是做过影视编剧的作家,赛后也会给我们提供一些编剧的机会,现在之所以会从事编剧工作,也跟当年参加TN比赛有着很直接的关系。”

文学杂志的凛冬将至。2011年初,发行量均曾达到上百万份的《十月》《收获》《当代》《花城》等期刊近年的发行量均已跌至10万份以下。

寒流之中,《最小说》逆流前行,保持着每册至少50万的销量。旗下作者出书也能收获良好反馈。中国青春文学出版市场上75%的份额归属于最世文化。“单行本销量几十万的比比皆是,如果是郭敬明的新书,销量上百万更不算新闻。” 2011年,《中华读书报》这样形容。

但到了2013年,市场进一步萎缩。第三届TN于当年8月开始招募,11月截止,消失宾妮明显感觉到了报名人数的减少。“杂志销量缩减得厉害,从报名情况来看感觉也是不太好。”

开始招募的当月,《小时代2:青木时代》正在影院热映,票房一路高歌猛进。两部《小时代》接连上映,总共制造了近9亿的票房。市场沸腾了,《小时代》也作为粉丝经济电影的典型被热议。

第三届TN却没有因此获得更多的关注。或许是最世文化将重心迁移至电影上,过去总从一些选秀比赛中汲取灵感的郭敬明,也无暇参与到比赛当中,第三届的赛制最大的创新,只是将选手分为“传统组”“青春组”“类型组”进行竞技。

作者之间差距也较为悬殊,包晓琳回忆,赛程进入后半段,基本已经没有悬念。“冠军大概率是黄伟康。第二届反转很多,当时是肖以默和李枫在观赛台下堵,冠军是包晓琳还是吴忠全,肖以默说,包晓琳是四强里唯一的女性选手,这个身份让她很有可能会成为黑马。”

第三届TN的“安静”,从招募延续至总决赛。在决赛现场时,卢丽莉发现,现场许多观众并不是为了第三届的选手而来,“安东尼一离场,现场就走了一半的人。”

影视在最世文化被提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位置。2014年,最世文化正式划分为两个部分,阿亮主管影视,痕痕接管了期刊部,主理《最小说》。一年多以后,阿亮发微博感叹,“大家还在兴致勃勃地聊着工作,都是与电影有关的话题,感觉好像真的告别出版好久了……”

从2009年起成为最世文化旗下作品忠实读者的小苏,在2013年底出版的郭敬明系列散文集,如《愿风裁尘》等身上感受到了“敷衍”。“几乎都是过去《最小说》卷首语的合集,特别短。”

Dahila购买了最世文化此后一系列再版作品,如《幻城》《夏至未至》等等,“各种再版、限量版,都很厚,排版方式让每一页的信息量都很小。但当时出于粉丝心理,它出一本我买一本,《小时代》《爵迹》我都买了全球限量版。”后来工作有机会接触到了最世文化当年的员工,“他还笑我说你没有感受到那是圈钱的方式吗,我说我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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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hila购买的多个版本的《小时代》

李田当年感知到的未来,已经到来。青春文学的衰落正撞上影视IP热潮高涨,作家们也随之转向影视行业。与柴智屏和湖南卫视达成合作的郭敬明,也会询问旗下作者是否有兴趣参与编剧,包晓琳、李田都在2013年左右加入到一部长剧的创作中。“可以说,也是最世带我进入了编剧行业。”包晓琳说。

包晓琳等作者在那几年接触影视后,都觉得未来变成编剧可能是必然。“那几年影视的热钱比较多,做一个全职的创作者已经很难维持生存了。如果还想靠创作活下去,要么写网文要么写剧本,但在当时,作者又很难接受去写网文,所以很多人都选择去做编剧。”

《小时代》之后,郭敬明也在为《最小说》旗下IP的影视化积极铺路。2016年3月,最小说与长江合约到期,转投中南传媒旗下的博集天卷。除了持续运营纸质刊物品牌外,双方还有意在IP运营方面进一步合作,电影《爵迹》就是双方公开的第一个项目。

 “我希望把图书这一块整合到我现在整个公司所布局的全产业链条里,未来不仅仅是我,笛安、消失宾妮等公司享有版权的作品,都会开发成影视等内容。”郭敬明在发布会上说。

 

告别

在参加TN之前,包晓琳就职于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

公司楼下有家杂志店,常去买书的她一来二去与喜爱文艺的老板成了熟人,她正是在那里接触到了《最小说》,后来也通过在那里买到的杂志的报名表,一路通关至TN决赛。

比赛结束后,她签约最世文化,成了一名全职作家。过了几年再回到这家杂志店时,她发现这里已经不进《最小说》的货了,摆在显眼位置的是流量明星做封面的时尚杂志。前几年再回去,文艺的老板也转行卖起了零食,“我还很感慨地和她说,我就是从这里成了作者,现在还在出书,但你已经不卖书了。”

闭刊也在这个过程中突然发生了。2016年12月是《最小说》以杂志形态进行的最后一期,此后将以选题书的形式发布。这期里,完全没有道别,甚至还有对2017年一些新策划,转变得猝不及防。“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儿,群里也完全没说。”包晓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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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以杂志形态的最后一期

《最小说》的选题书最终只发布了三期,再无后续。随着2018年底《文艺风象》的终止,《最小说》系列杂志全部停刊,像包晓琳常去的那家杂志店一样,宣告了离别。

南京先锋书店官微转发了《文艺风象》的闭刊微博,并感慨道:“遥想当年,最小说可以发到每期50万册左右,最漫画30万册左右,文艺风象25万册左右,文艺风赏20万册左右……是早期读者长大了么,还是没有初中生了呢,其实最主要的原因:那是一个遍地报刊亭的年代。”

在遍地报刊亭的年代,最后一个青春文学偶像是「ONE·一个」的张皓宸。2015~2016年,他的版税收入超过百万元,位列福布斯榜单;2016年,他登上90后作家排行榜第一名,签售会场场爆满。前不久,张皓宸新书巡回签售因疫情影响只举办了5场——在2017年,这个数字至少要再乘以10。

《最小说》官微的最新一条,停留在今年1月,内容是转发最世文化签约练习生何德瑞的相关信息。上一次发布作者新书消息,还是2019年吴忠全的游记《海风电影院》。艺人经纪现在是最世文化的重要业务之一,最世文化官微已没了往日书籍的痕迹,全是何德瑞、汪铎等签约艺人的消息。

如今的最世文化,更接近一家娱乐公司。曾经的《最小说》作者猫某人、李茜成了郭敬明新作《侍神令》的副编剧,吴亮(阿亮)也出现在联合制片人的名单中。

毕业后,Dahila入职了一家时尚杂志,她也借着工作的机会,慢慢接触到了很多曾经和最世文化合作的人员,当年给《最小说》绘制插画、投稿杂志内页的插画师、摄影师,很多都转型成为了当下炙手可热的时尚摄影师,与主流的时尚杂志合作,为当红艺人拍摄。

最世文化也在慢慢转型,除去制作与郭敬明相关的影视剧海报物料,还承接了很多其他平台的影视剧项目、综艺海报设计等,甚至有归属政府的景区设计项目也找上门来。

踩在转型节点进入公司的第三届TN作者们,没赶上杂志最为风光的时候。有一位参加了第三届又签约了最世文化的作者,原本是一位颇有人气的网文作者,因为太喜欢郭敬明而选择签约,但始终没轮上较好的出版计划,后来也渐渐不写书了,一心照顾家庭。

“人生如梦。”这句痕痕最爱说的口头禅,成了最世文化最为人所知的“梗”之一,也是包晓琳接受毒眸采访邀请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前不久,李田和阿亮成了南加大编剧班的同桌,痕痕则是他们下一届的“学妹”。

名为“最世文化大家庭”,有着70多位作者的QQ群,已经许久未曾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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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10年的《最小说》,已经跑赢了当时大部分的对手,但始终没法再进一步。

“最世没有往深度开发,没有变成集团式,工业化的作业方式,高度依赖郭敬明及其核心团队的偏好。”前员工一禾说。

最世文化即使一度曾占据青春文学市场75%的份额,但给旗下员工的工资较低,不具备市场吸引力。其团队高管多为郭敬明的好友,员工则多是郭敬明或其他最世文化作者的粉丝。

“你必须给对方足够多的钱,才会有更好的人才,才能优化许多东西。一直不提供高收入,导致小四身边只有一些新人,听不到更多的消息,也没有办法接收更多的东西,只能靠他的个人审美支撑。”一禾说,在「ONE·一个」推出之前,曾有老员工向郭敬明提议做一个APP,但郭敬明觉得没有必要。“没有人能跟他说明白为什么要做,也就说服不了他。”

深度参与过《最小说》一系列重要活动和项目的消失宾妮,认为最世文化的家庭式作坊形成还有一个原因,“是小四塑造了大家的安逸心态。他自己封神了,所有人都会依赖他。”

在这个不够工业化的“家庭作坊”中,诞生了至今难以复制、也可能不会再被复制的故事:这里成为了许多作者人生的转折点,尤其对非科班出身、离文坛很遥远的年轻作者来说。

这群因TN相识相知的作者,仍有一部分人还在从事着与“故事”有关的职业。

李田和吴忠全已经合作了多部影视项目,前不久还在上海一起闭关创作新的剧本,今年初,他们与卢丽莉一同撰写的剧集在腾讯视频上线。

消失宾妮和搭档成立了编剧工作室,一部剧集今年暑期档在爱奇艺上映,另一部剧也刚在横店杀青,她与阿亮、笛安一直保持联系,时不时地讨论最新的剧集,书籍,和未来要创作的故事;包晓琳在做原创剧本的同时,还在长佩文学上更新着耽美小说。

痕痕和阿亮已经是最世文化副总裁,实现着过去在杂志里的豪言壮语:要和郭敬明一起做几十年的公司。

2011年是《最小说》的五周年,作者们说了不少“豪言壮语”。彼时正值第二届TN落幕,崭新的未来在他们面前铺开,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许下“下一个五年”的承诺。“下一个五年,让我也来参与吧!”包晓琳这样写着。

第二届TN的颁奖仪式,落在了《最小说》庆祝五周年的盛典上。那是一场在梅兰芳大剧院举办的盛大派对。结束后,消失宾妮与郭敬明坐同一辆车离开。郭敬明看着车窗外的剧院,笑着问她:“今年是第五年,到第十年的时候是不是就垮了?”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应该不会吧”。

 

 

文 | 符琼尹 张嘉琦

编辑 | 赵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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