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能宪：廖彬宇先生《中天而立集》浅析

今冬某日，我从鼓楼东南的家中步行到鼓楼西侧的四知书屋，与彬宇兄和几位朋友围炉谈天。彬宇兄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要出个诗集，请您写点意见吧。”并说，受了我《中国最美古诗文》的启发，请了近百位书画名家，将他的诗写成了书法作品绘成了诗意图。大家当场一同欣赏了其中几幅，书画作品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古意盎然，气象不凡。

未几，彬宇兄将诗集《中天而立集》初稿交与了我。彬宇，姓廖，字中天，别号易玄，贵州金沙县人，1986年出生，如今刚过而立之年。这个诗集的名称，应当是这些信息和内容的概括，同时也给人以青春勃发、豪气冲天的意象。

回想起来，与彬宇兄的交往差不多近十年了。当时，彬宇兄不过二十几岁，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敦厚、沉稳、睿智、大气。他是当今之世一个独特的存在，一位不可多得的奇才、天才、大才。他在中学阶段主动退学，自己闭门读书，后游历四方，遍访名师，成为博览群书，胸有韬略，著述宏富，名满天下的文化学者。尤其在传统文化方面，特别是对《周易》的研究，修养之精深罕有其匹。曾被诸多中央媒体及报刊誉为“国学神童”而广为传播。

这些年，我与彬宇的交往和情谊与日俱增。他组织的一些会议和活动多邀请我参加，我曾到他创办的四观书院做过演讲，并与学员一道到东北游学。四知书屋举办的“中华文化复兴之路”系列论坛，因为相距很近，我更是常客。我们曾一道去京郊张家湾拜访过冯其庸先生，冯老对彬宇赞赏有加，还给彬宇写信，称彬宇与他有相似之处，并为“四观书院”题名，又题写了“经世致用”，与彬宇成为忘年交。后来我们还一同去香港拜访过饶宗颐先生，参与其百岁华诞祝寿活动······渐渐我与彬宇兄成了我无话不谈的好友。

我们各自出了新书都有互赠，他还将我的多部著作摆放在四知书屋长期展示。他送给我的著作，最早的是他二十六岁在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国学旨归》，包括《老子汇通》《干支哲学》《千古易人》三部著作，皇皇七巨册二百万字。后来又陆续有《平心平天下——传统文化中的内圣外王之道与经世致用之学》、《大成之道——中国精神的气质、气度、气势与气象》等著作。一看这些书名，便知其著述格局之宏大，立意之高远，陈义之通博。

彬宇兄之文如此，他的诗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中天而立集》收录彬宇的各体诗近两百首。初读之后，感觉与其文有相通之处，总体印象是大气、飞扬，老辣、古奥。前者就其精神气象而言，后者就其艺术风格而言。

古人云，诗言志（《尚书·尧典》）。《毛诗序》又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中天而立集》中有大量言志诗，抒发了诗人的远大抱负。如十七岁时所写七律《癸未岁雨后踏春》就有这样的句子：“得观龙瑞还观鹤，非钓鲈鱼只钓鳌。”这里的“钓鳌”，注称：典出《列子·汤问》，以喻抱负远大或举止豪迈。又有吟咏退学的两首，其一云：

《甲申岁退学吟》（古风）

上天下地，参赞化育。

天地虽大，顶天立地。

我在其中，立德立功。

我亦不微，舍我其谁。

其二曰：

《甲申岁退学自励感怀》（七律）

少小读书边远地，制心一处更无求。

师承旷古尤怀古，志抱神州出贵州。

为问狂澜谁力挽，天生砥柱峙中流。

他年紫阁光传统，振世英才不胜收。

诗人自幼虽在边远之地读书，但一定要“志抱神州出贵州”，呼喊出“立德立功”、“舍我其谁”，这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气概，须眉毕现。另外，还有《节操吟》《立志吟》《梦帝吟》《自励吟》《立夏吟》《大易吟》《神骏吟》等都是这类言志诗，读之不能不击节而吟，感奋而起。

元好问说过：“吟咏性情之谓诗。”（《杨叔能小亨集引》）彬宇是性情中人，集中多有其流露性情之作。如：

《丁亥岁梧桐山居吟》（五律）

吾庐在旷林，旁有激泉音。

南海修英气，龙图起陆沉。

江山恒壮美，我辈复登临。

遂此凌云意，昭明济世心。

又如：

《庚寅岁明德吟》（古风）

志意善渊平沧海，大本复原正群黎。

世上春秋如走马，碧水烟波看虹霓。

此身只愿凌空去，十万图书作云梯。

奇文藏山破青翠，正学绝代堪指迷。

为问千古多少事，唯知明德与天齐。

诗人在深圳梧桐山山居时，就怀有凌云之志，济世之心，希望有朝一日，“此身只愿凌空去，十万图书作云梯”。诗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一腔豪情，直济云天。

当然，诗人也有另一番浅吟低唱的情致，如《壬辰岁忆故人》：“清风同我意，高谊薄层云。唯此旧时友，含笑吐深心。”再如《后海夜吟》：“一壶花间酒，遥视钟鼓楼。”

彬宇最擅古风，集中约占三分之一。无论是五古还是七古，都写得古朴幽远，一唱三叹，这是诗人诗思和才情的充分表露。正如苏轼所言：“吾文如万斜泉涌，不择地而出，滔滔汩汩，一日千里无难。”限于篇幅，仅举一例：

《丙戌岁玄奘吟》

陈家幼子净聪明，素手常翻贝叶经。

少小高怀四宏愿，如来事业存续赓。

或因前缘遇善果，十岁神童震寺卿。

问之何故断舍离，远绍正法致泰平。

金粉皇朝俗世界，莲花万朵佛光莹。

身修天爵贵绝伦，性向菩提香益清。

郑公捋须长浩叹，倍受孩孺感其诚。

髫儿破格终削发，慧海驾航复研精。

长身卓立挺峥嵘，阐教演音领群英。

欲往圣域去参学，好教迷惑澈底清。

脚踏红尘翻古塞，皈依碧血启征程。

独骑瘦马铁镫稳，初著单衣肢体轻。

黄草玄冬多虎踞，青岩白日少人行。

曾遭背叛身临死，幸喜劣徒善念萌。

晓风残月杨柳岸，大漠金沙寂灭声。

火焰山中水枯竭，饱受焦渴险牺牲。

虔信观音能救难，句句尊号耳边萦。

八方毒瘴乾坤浊，忽降凉雨似覆倾。

重重灾厄接踵至，仁者意气更豪横。

宁向西天一步死，不朝东土半步生。

艰辛去后诱惑起，国主列队竞相迎。

锦筵鼎食极奢逸，娇俏佳丽夜吹笙。

义无返顾出辞别，下凡哪为图财名。

夭寿穷通皆泡影，吉凶祸福岂足评。

唯以赤忱通玄境，肯将使命付坚贞。

那烂陀里对神悟，绿林深处解刀兵。

无遮盛会辩广众，口吐金兰熄纷争。

取得华藏千万卷，负笈东归上帝京。

雄主品题夸绝代，大师声誉重连城。

御赐顿开弘福寺，随时屡见诵经声。

太宗爱顾深留盼，婉言文通术不成。

守道不移德望重，居身常抱玉壶清。

定是菩萨乘愿来，薪传大慈大悲情。

此诗写唐玄奘取经，历尽千辛万苦，终成正果。写得活灵活现，历历在目。

彬宇又擅集句，即摘取古人诗句，联缀成篇，形成一首内容连贯、韵律协调的新诗。集句这种形式，虽古已有之，但如果没有深厚的学养，不是对古诗烂熟于心，是不敢尝试的。集中的集句诗不下十余首，仅抗击新冠疫情的集句诗就有九首，可见诗人已达到运用自如，十分娴熟的境地。试举一例：

《庚子岁集古赠抗疫功臣钟南山院士》

荆楚绵百越，明·胡翰

戾气成疾疫。宋·王迈

声无血随尽，宋·王令

感慨复何益。明·袁宏道

南山苍须翁，宋·章甫

纵横不改易。宋·赵炅

丈夫秉壮节，宋·程公许

性命了不惜。清·陈肇兴

即今冒九死，宋·陆游

降魔扫妖癖。宋·饶节

此外，还有集句兼藏头诗，更有回文诗，这是难上加难的。尤其是回文诗，顺读倒读，皆可成诵，即便古人，也只有大文豪苏轼等偶一为之。而集中彬宇都有尝试。

或许大家已经注意到，诗集是编年的，即按农历年份干支编排，每首诗的题目首出干支。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诗的创作年份清清楚楚，同时还能看出诗人创作的发展轨迹。如果诗歌的内容与时代相关，譬如庚子抗击新冠疫情的诗作，则具有某种“史诗”价值。

最后要特别提到的是，卷首有彬宇兄《论诗》若干则，这是他对诗歌理论的阐述或诗歌创作的感悟，虽片言只语，亦弥足珍贵，是我们理解他的诗的一把钥匙。还有红星教授所作注释，用力甚深，对我们阅读彬宇的诗很有帮助。因其诗多用典，语意古奥，非加以注解阐发难明其义。而多位书画名家阐扬发挥彬宇的诗作，无论书、画，均已成为诗的有机部分，必定给读者带来至美的艺术享受。

敬受彬宇兄之命，未能达彬宇兄之雅意，祈谅！

庚子（2020）腊八，王能宪 於京都鼓楼东南之忘机斋

（作者王能宪，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注：本文为《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2021年8月11日新书推介文章，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