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东京奥运会——“阴间”开幕式不“阴间”

文/陈根

顶着“不排除最后一刻被取消”的巨大风险的东奥开幕式,可能是近年来各国各机构领导人、赞助商出席最少的一次开幕式。虽然场内进行开幕式的同时还能听到场外抗议举办奥运会的声音,但也终于在延期一年后的北京时间7月23日7点顺利开幕。

东奥开幕式当之无愧成为了全球的焦点,毕竟,彼时里约奥运最后的“东京8分钟”,让大家都对日本办奥运燃起了期待和好奇。然而,就是当时让人们燃起期待和好奇的“东京8分钟”在东奥开幕式的如今,却受到了网友们的吐槽——带着“这是什么阴间开幕式”的话题,直奔微博热搜,阅读高达6.8亿。

作为一届疫情期间办的奥运会,东京奥运会开幕式是否真有网传的“阴间”和令人失望?从文化角度再次靠近这场特殊的表演,或许东奥开幕式比我们想像得都要深刻。

500

“阴间”艺术之起源

根据话题下的讨论,网友们对于“阴间”的评价多半是来自奥运会开场忽然出现的红色线条。交错的红线拉扯着,象征着疫情期间纠结复杂的情绪,也代表着人体内神经和肌肉的运转,有舞者在其中表演。舞蹈演员森山未来,用一段静默的舞蹈,表达对因为疫情逝去的人们的缅怀和哀思。

值得一提的是,被顶上话题热门的诸多动图,却并不是奥运会开幕式上的表演,而是在开幕式前几天向观众播放的日本文化庆典。不论是东奥开幕式的正式表演,还是向观众播放的日本文化庆典,其所用“舞踏”形式展现和传递的文化内涵,都不是“阴间”一词可以概括和打趣的。

相反,东奥开幕式的正式表演以及作为“预热节目”出现的日本文化庆典,都传递了一种有亏损有留白有黑暗有哀思的文化,而非一味的赞扬、漫溢的骄傲和盲目的自信。一个人从无边旷野中生长出来,一束光照进无限黑暗里,安静、凄美甚至寂寞。这看上去消积,却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激励生命的方式。

想要理解这种艺术形式,就不得不了解日本舞踏诞生的背景。发韧于 1959 年的日本舞踏,承袭德国表现主义舞蹈风格以及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反思精神,在舞蹈的王国里,开出一朵异色的内省之花,震撼全球舞坛和当代艺术界。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日本作为侵略国,不仅给中国带来了空前的灾难,也让自己在战争中陷入了可怕的深渊。1945 年战败后的日本,东京、大阪被夷为平地,广岛、长崎遭原子弹轰炸,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的街道、零碎的烟筒和瓦砾。

船舶、机械、运输被迫中断,工业体系几乎完全被摧毁。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战争寡妇、孤儿,饥肠辘辘的复员兵。已亡人无处安葬,未亡人无枝可栖,战争将现实与人性血淋淋地撕开在人们面前。

在这样的社会状况下,一方面,日本政府希望能从战争衰败中快速挣扎,起来以挽救垂死边缘的日本物质经济;另一方面,苏美冷战,朝鲜战争爆发,日本又对美国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1951年9 月 8 日,日美两国于旧金山签订《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日美同盟正式确立。

从此,美军在日本几乎无限制地设立军事基地及工厂。不对等的安保条约的签订,引起日本社会极大的不满和愤慨从表层意义上来讲,欧美国家所制造的现代工业科技,使日本完美的自然环境遭到改变和破坏;从深层意义上来说,这些技术打乱了日本人民与自然之间的“传统之神圣”的界限。

1960 年,日本当局与美国续订新“安保条约”,此次条约虽很大程度上纠正了不对等性,但是国民所关注的敏感问题仍未得到实际解决——民族独立与反战问题。于是,自美日自条约协商续订之日起,日本国民就掀起了战后规模最大的社会运动,史称“安保斗争”。

舞踏艺术的诞生,正是在“安保斗争”的契机下,社会思潮进入“反抗”的表现。舞踏一词由日文的两个字符构成,“舞”就是舞蹈,“踏”就是踩踏的步伐。现在舞踏既被用来描述独舞,也指群舞,所指不同,但却平行。

500

暗黑舞踏非“阴间”

1959年5 月,全日本舞俑协会举办新人舞俑竞赛。土方巽在这次竞赛中发表了他舞踏生涯中的第一个作品,也是历史上“舞踏”成其为舞踏的首部作品——《禁色》。这部作品改编自三岛由纪夫的同名小说,原小说根据法国作家惹内的真实故事所写成,描写的是少年的同性之爱。

土方巽的《禁色》全长 15 分钟,背景音乐充满了紧张的喘息和呻吟,最后以男孩身下的一只活鸡,在焦躁的喘息声和挣扎尖叫中,被活活夹死在双股之间,全剧达到了最高潮。

整个舞台灰暗不明,观众看不到任何熟悉的现代舞蹈动作,“宛如用身体书写一首晦涩难懂的诗歌”。也是从这个时候起,舞踏最先作为一种对于非日本传统舞蹈类型的概括性的总称,被由土方巽与大野一雄开创的暗黑舞踏的定义所取代,特指日本战后崛起的前卫舞蹈。

“暗黑舞踏”在《日本舞蹈辞典》中被定义为:一种被昏暗意识包围起来的身体动作”,而开创者土方巽将“暗黑”定义为暗藏在社会历史背后被排除的身体记忆。土方巽与大野一雄试图要创造的,是一种属于日本独特的舞蹈形式,这种舞蹈形式必定是要超越在西方现代舞蹈和日本传统舞蹈形式之上的。

现代主义艺术的核心精神正在于自我批判式创新,土方巽决定不盲从西方的舞蹈美学理念,而从自身的日本本土文化内省出发,慢慢找寻到一种几近原始的舞蹈语言表达方式:周身涂满白粉、五官肆乱变形、身体蜷缩颤栗、性别倒错、精神涣散。这种超现实主义的新兴舞蹈风格,就是此次开幕式引起人们热议的舞踏

舞踏的美学就是强烈否定任何定义与诠释,因为这些定义与诠释将会限制住舞踏舞者所能在身上唤醒起的各种可能意义。在舞踏的形式表达中,亦是充满了社会批判意识以及对权威的挑衅,这也正是回应了当时白热化的西方文化霸权抗争运动。

美国学者苏珊·克兰在她 80年代著作《The Dance Of Utter Darkness》一书中认为,暗黑舞踏运动,大致而言就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日本战后残破景观下的一种制成品。因为它所唤起的形象经常是怪设般的美丽,同时也陶醉在阴暗与卑鄙的人类行为当中

这种评价对于当时的暗黑舞踏来讲是一种他者视角下的舞踏,尽管有其历史的局限,但却揭示了当时暗黑舞踏作为一种后现代艺术,深刻颠覆和挑战着人们的审美价值原则。舞踏的诞生,刷新了人们对现代艺术、现代舞的固有观念,向“古典主义”现代舞发出挑战。

作为舞踏的创始人,土方巽与大野一雄在这场保守与前卫、传统与西化的艺术抗争中找到了结合点。同时,舞踏在世界上的突出影响力,使其以独特的民族姿态,为日本现代舞在世界现代舞林中争得了重要一席

500

舞踏是身体的回归

事实上,在舞踏之前,自然的身体并没有被赋予足够多的表达权力。而舞踏者的身体则不同于古典意义上的舞蹈的身体,它不为展示美与力量,它回归自然,太日常,让人难以辨识,无法理解。身体不是明确的,所有自然的东西都不明确。

在人们传统理解的自然身体里,欲望往往被社会道德定义为低下、污秽,因为它模糊、残忍、非理,且不可控。而舞踏的身体却由深处散发出无意识的能量,作为一种不被认可的被诅咒的精神力量,对明确、受控的社会体系造成威胁。

土方巽曾说:“舞踏就像摆弄着生命、巍巍立起的尸体。”土方巽把舞踏者的身体当作户体,它没有力量,缺乏内涵,只是一块块在存在中逐渐丧失了动机和渴望的空洞的肉,由这些肉块搭建起一个异样的空间。正因为如此,“我们和死者握手,它们才能赐予超乎我们身体以外的力量,那是舞踏无限能量的来源”。

至此,也就可以理解日本舞踏在此次开幕式上的意义,这是用舞蹈哀悼了新冠疫情期间全世界去世的逝者,这也很好诠释了日本文化中舞踏的艺术内蕴。毕竟死亡和新生一样,是生命本源,以它为灵感而迸发出的艺术,无疑是具有力量的。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初次观看森山未来的舞蹈,会发现他的动作缓慢,四肢僵硬,有些恐惧,又有些无聊,让人无法观看下去。但是,如果细细感受,反复多次观看,能感受到一种既柔软又强韧的美好即使人物穿着简朴,形式单,也能透过此看到生命。

500

森山未来白衣裹身,粉饰过的阴森面容,如神如佛如鬼,看似可怕、狰狞,实则深深触动生命的本质。在起进行独舞表演时,偌大的舞台上瘦弱的他显得那么渺小。就如大千世界,每个人的存在都微不足道,消逝或是重生,都是这个世界的准则与规律。

舞踏者的身体是秋季土地上层层叠叠的落叶,不知出处,积满尘埃,在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待被发觉,被误解,被清扫,而在不知全貌就给日本舞蹈轻易判以“阴间”的评价,并加以嘲讽,无疑是一种优越感的泛滥

没有人否认2008年的奥运开幕式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届,它有着极致的美和光明感,宏大又磅礴。但是,日本此次的舞蹈也充分展示了其文化的神秘与圣洁,尊重文化的多元,这也是奥运至少应该有的包容精神。

 

阅读 2

最近更新的专栏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