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游戏：S400 vs F-35

近来，土耳其不顾美欧的坚决反对，订购了俄罗斯的S400防空导弹系统，美国以此为借口，冻结土耳其F-35战斗机的交付。防空导弹和战斗机本应该是针尖与麦芒，但针尖与麦芒也是可以缠绵的。

土耳其不顾美国和欧洲的反对，坚持订购S400，预计2019年10月交付，并以此作为土俄防空导弹技术合作的技术

与此同时，尽管土耳其飞行员已经驾驶F-35升空，但美国不断威胁要冻结交付

在欧亚大陆上，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争斗了1500年，但直到近现代，一直是各领风骚的。在8世纪，横跨中东和北非的阿拉伯和柏柏尔势力曾经远征伊比利亚半岛，如果不是“铁锤查理”在图尔挡住伊斯兰大军，中世纪欧洲史可能要改写了。从安纳托利亚高原兴起的奥斯曼旋风在1459年攻陷君士坦丁堡后，席卷巴尔干，兵锋直指中欧，直到17世纪的维也纳之战，欧洲才免于被伊斯兰海啸淹没的危险，但僵而不死的奥斯曼帝国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代才土崩瓦解。伊斯兰祸水是欧洲集体记忆中抹不去的阴影。

奥斯曼帝国是政教合一的哈利法国，土耳其苏丹身兼国王和教主。在一战灰烬中，穆斯塔法·凯末尔和他的战友们建立了现代土耳其，其第一原则是政教分离。从此，至少在理论上，伊斯兰在土耳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与天主教在西班牙一样，民间可以有浓重的宗教情结，但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奥斯曼帝国在鼎盛时期，曾经是地中海地区最强大的势力

亚尼萨利武士是奥斯曼大军征服巴尔干的急先锋，但他们由被俘基督徒的子弟组成

著名的索菲亚大教堂原本是基督教最重要的大教堂，但在“君士坦丁堡的征服”之后，其形制反而成为清真寺的范本

凯末尔还按照西方民主模式，打造了现代土耳其的政治架构。宪法、议会、政党一应俱全。很多年来，代表世俗中产阶级利益的军中精英主导土耳其政治，但伊斯兰情结在内陆和中下层民间依然占主导，只是缺乏话语权。这一切在埃多安时代重写，阿拉伯之春则使得土耳其的伊斯兰化难以逆转。

土耳其地处欧亚之交，这是世界的十字路口。不管是围堵俄罗斯还是掐断一带一路，不管是伊斯兰世界的世俗化还是阻止西亚到北非的难民潮，土耳其对美欧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古巴导弹危机就是由于苏联对美国在土耳其部署弹道导弹实行反制而爆发的，疆独的兴风作浪也与土耳其的作为直接相关。

土耳其的伊斯兰化对美欧是巨大的困扰，“丢失土耳其”是不可接受的，但如何把土耳其留在美欧势力范围而不损害美欧利益，又是一个越来越难解开的结。土耳其F-35战斗机和S400防空导弹之争使得美欧困局表面化了。

作为北约南翼最重要的盟国，土耳其在海上锁住了俄罗斯从黑海的出口，在陆上锁住了俄罗斯从外高加索的出口。土耳其也是锁住大中东对欧洲陆上威胁的“山海关”。退可以守，也就意味着进可以攻，土耳其是控制黑海、高加索、大中东的理想基地，从海湾战争到反恐战争，因希利克空军基地一直是美国空军低调但关键的基地。

美欧战争理论深受克劳塞维茨影响，笃信决定性胜利理论，但英国战略家李德·哈特的间接路线理论也有很大影响。在冷战时代，如果说中欧战线对应于决定性胜利，巴尔干和高加索战线就对应于间接路线。这使得土耳其的战略地位具有额外的重要性。冷战结束后，北约东扩了，外高加索也变色了，但土耳其作为战略第二线，重要性并没有降低。“叛逃的土耳其”将使得东扩的北约和变色的外高加索失去意义。

在美国空军之外，土耳其与以色列并列拥有最多的F-16，足见美国下功夫之足

土耳其还接收了大批美国和欧洲的剩余装备，尤其在冷战结束时发了一笔冷战财

不过土耳其的“豹2”坦克在叙利亚冲突中表现不怎么样

为了牢牢拉住土耳其军中精英，欧美一直在军售方面对土耳其很优惠。在美国空军之后，土耳其与以色列并列拥有世界上最多的F-16。在F-35计划中，土耳其是伙伴国，而以色列不是。土耳其的“豹2”坦克是德国半送半卖的，土耳其还接受了大量其他美欧二手装备。

但伊斯兰化的土耳其不仅引起美欧对土耳其的政治可靠性的怀疑，也在军事上造成严重问题。且不说土耳其在战争期间放水，在和平时期的泄密是一个更加紧迫而且现实的威胁。

土耳其是F-35计划的二级伙伴国，实事求是地说，在设计和制造中的作用不大，也谈不上掌握关键技术。土耳其计划组装自用的F-35，土耳其的F-16也是在土耳其组装的。土耳其通过组装掌握航空技术的努力能否达到目的不说，组装确实给土耳其比一般用户更深层的接触。

更加重要的是，F-35是隐身而且高度信息化的战斗机。政治上不可靠、军事上与俄罗斯粘乎的土耳其如果拥有F-35，这对美国是不可接受的。美国已经向土耳其交付了两架F-35，但这是留在亚利桑那州卢克空军基地作为训练用的。在理论上，这已经属于土耳其，但实际上，这是完全在美国控制下的，没有美国的准许，土耳其飞行员连驾机升空都不可能，慢说飞回土耳其了。土耳其飞行员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训练，得到什么样的训练，也完全取决于美国的安排。这和当年中国的两架歼-8II在美国有点相似。美国从来没有说过那两架飞机不是中国的，但很多年里，这两架飞机中国要不回来，直到美国决定继续扣留已经没有意义。对于土耳其来说，只有F-35实际飞抵土耳其了，才能算真正交付，而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并不确定。

隐身不等于不可探测，隐身的关键在于在典型电磁环境里掩盖自身的特征性的雷达反射信号，但不可能消除这样的特征。反隐身的难处不在于看不见，而在于找什么。关键在于在从貌似杂乱无章的电磁环境中抓出这样的特征。

如果用古时候的城门捕快做比喻，非隐身目标好比在赶集人群里骑着大象的贼人，远远就能看到。隐身之后，贼人不骑大象了，而是混在赶集的人里面。但要是有一张画像，一张一张脸比较，又能抓出贼人了。眼力好的，可以远远从人群里抓出贼人；眼力差的，到了跟前总能抓住。因此，对于反隐身来说，掌握这张画像就很关键。

现代雷达早就过了单靠增加功率和灵敏度提高探测能力的阶段了。都说数据处理是关键，数据处理中的大头是滤波，现在还加入模式识别。滤波好比在城门前用巨长的扫帚把子扫过去，迫使闲杂人等低头卧倒，只有贼人还站在那里，这样就容易抓出来了。这需要精确、完整的贼人特征信息，否则贼人也低头卧倒，那扫帚把子怎么扫也是白搭。

模式识别则更像核对画像。这可以归入人工智能，但其实不必那么高大上。采用凝视红外制导的空空导弹已经使用某种形式的模式识别很多年了。电磁对抗里也用模式识别首先识别威胁雷达的来源和性质，然后才谈得上反制。前一阶段盛传的中国获得美国海军的水下声纹库，其作用也是提供参考模式，只不过把雷达换成声纳了。反隐身模式识别的思路类似，但难度可能更高。

B-2、F-22、F-35在早期很少出国参加航展，就是为了不在“闲杂人等”的雷达上暴露雷达特征。航展的行程和航线相对固定，这也不是战争时期，事后从雷达记录上分析，尤其从多方向、多模式的雷达记录综合，是可以得出相关雷达特征的可靠信息的。据说至今这些隐身飞机出国航展时，有相关国家在规定时间和地区有约束沿路雷达使用的协议。

要是土耳其拥有了F-35，就可以用于广泛、系统的雷达测试。用各种不同特性的雷达，在不同距离、高度和地形条件下测试，可以得出完整、精确的画像。美国很难确保有关数据不流传到不友好国家。而且美国根本没有理由阻止土耳其进行这样的测试，因为土耳其自己需要建立完整的空情图，需要知道谁是谁和谁在哪。

土耳其是不可能拥有B-2和F-22的，但一旦土耳其掌握了F-35的雷达特征，对B-2和F-22有可能触类旁通。考虑到F-35的数量和对美国及盟国的重要性，即使只有F-35的雷达特征流传出去，也是不可接受的。

这还只是土耳其可能的对F-35的雷达测试。俄罗斯S400防空导弹系统更是额外的困扰。

S400是俄罗斯最先进的防空导弹，其性能与美欧系统的对比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土耳其作为北约盟国，采用S400带来信息连通和敌我识别方面的巨大挑战。

S400已经超过战术级防空导弹了，而是成为国家防空指挥系统的关键节点。S400不仅需要探测和识别敌机，还需要协调和引导友机。防空导弹与战斗机的协调作战在网络化、信息化时代尤其重要。

反隐身识别主要是针对敌机的，敌我识别主要是针对友机的。敌我识别主要为应答式，也就是对密码。密码是可以随时换的，但信号的格式和特征是有一定之规的。这对敌方已经是重要信息。

作为防空作战指挥，S400系统也需要与F-35的通信和数据链系统相容，这里再次涉及信号格式和特征问题。即使俄罗斯接触到土耳其F-35的数据链信号，也不见得等于破解了。但对美国来说，这是送上了不必要的垫脚石。

S400级的防空导弹系统代表了国家防空指挥控制体系的核心，俄罗斯的电子技术或许美欧嗤之以鼻，这不等于美欧对电磁特征暴露于俄罗斯技术主导的土耳其国家防空体系无动于衷

还有一个问题是F-35在理念上就是网络化、信息化的。不仅在作战指挥层面上，也在后勤运作层面上。每一架F-35都是全球F-35网络里的一员，F-35网络又是更大的网络里的一员。F-35的有效运作取决于联网，断线的F-35好比折断翅膀的鸟。但土耳其的F-35成为合理合法的网络入口，而且是层次很深、级别很高的入口，这对美国及盟国的F-35网络的网络安全是巨大的挑战，网络的局部或者全面瘫痪的影响是灾难性的。把土耳其F-35切出网络则是理论上可能但实际上难以实行的问题。

这一切都还只是“软”层面上的问题。尽管F-35有这样那样的问题，F-35毕竟凝聚了最新美国航空技术，从复材应用到隐身涂料，从先进座舱到主动电扫雷达，这些都是美国不愿意潜在对手获取的情报。F135发动机用增加涵道比和提高热工参数榨出更多推力，以至于限制了超巡潜力，但毕竟在技术上依然是世界上绝对领先的，也是潜在对手垂涎的。这些先进技术交给一个政治上不可靠的土耳其，谁知道会出什么妖蛾子。

当然，这些问题对俄罗斯的S400系统是对称的，同样存在俄罗斯顶级军事技术外流到西方的问题。土耳其对俄罗斯同样是政治上不可靠的伙伴。这就是美欧与俄罗斯之间的政治对赌了，现在看来，美国对自己的底牌信心不足。

最后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是万一土耳其在政治上“叛变”，这些F-35可能成为美国盟国不必要的头痛。以色列、希腊首当其冲。

土耳其的伊斯兰化不仅与泛伊斯兰主义思潮吻合，还有泛突厥主义和奥斯曼复兴主义的元素。这些思潮都在很大程度上是超国界的，使得土耳其的问题可以成为地区性甚至更大的问题。泛伊斯兰主义以伊斯兰教为纽带，影响从北非到东南亚；泛突厥主义以突厥民族和文化为凝聚力，影响范围号称从亚得里亚海到长城；奥斯曼复兴主义则以奥斯曼帝国的疆界和影响为诉求，覆盖大中东和巴尔干。

奥斯曼时代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苏丹作为伊斯兰世界的哈里发，在整个伊斯兰世界具有相当于教皇在天主教世界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土耳其是突厥民族的发源地和精神故土，土耳其更是奥斯曼帝国硕果仅存的实体。这一切使得土耳其成为三潮汇聚的地方。

远的不说，叙利亚内战就有土耳其因素。叙利亚曾经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但阿萨德势力代表了什叶派影响（阿萨德势力本来没有浓重的宗教情结，是内战宗教化后被迫站队的，但这是题外话了），土耳其试图扶植逊尼派势力取而代之，因此一直与逊尼派背景的ISIS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对于以色列来说，一个内战的叙利亚才是好叙利亚。不管在阿萨德的什叶派旗下，还是在ISIS的逊尼派旗下，统一的叙利亚都是巨大的威胁。土耳其的插手有可能改变力量平衡，而在冲突中，土耳其F-35有可能挑战以色列，这是不可接受的。

对于希腊，土耳其及其F-35则是另一个问题。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东正教和希腊人受到迫害。但在一战前后希腊从奥斯曼帝国割地建国的时候，小亚细亚爱琴海岸还是划到土耳其，还有达达尼尔海峡到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及如今的土耳其欧洲部分，这些都是传统希腊影响的地区，特洛伊、金羊毛等无数希腊神话和传说都源于这里。但从土耳其角度来说，希腊的海上疆界划到土耳其的眉毛底下了，无数希腊岛屿远离巴尔干，但与土耳其海岸只有几公里，太欺负人了。两国还有塞浦路斯问题。

把希腊和土耳其一并收入北约，本来就有在一致抗苏的同时，控制土希冲突。但在政治上脱离美欧轨道的土耳其就难以控制了，一旦发生冲突，土耳其F-35挑战希腊F-16和幻影2000，这幅图画实在是不堪。

土耳其对军事装备国产化不遗余力，“阿尔泰”是基于韩国K2的主战坦克

MPT 76意图将德国G3、HK33 、HK416、奥地利AUG、美国M16、M4A1、比利时SCAR、以色列“塔沃尔”、还有一大堆东德解体时淘来的便宜货AK47和AKM统一起来

T-129源自意大利A-129，不光土耳其采用，也得到巴基斯坦的采用

“亚沃尔”轮战将成为土耳其中装部队的主力载具

T-155则是基于韩国K9的155毫米自行榴弹炮，至少在理论上具有先进水平，包括52倍炮管

多年来，土耳其努力发展独立的军事工业，研制并生产了“阿尔泰”主战坦克（基于韩国K2）、“图尔帕”步战、“亚沃兹”大八轮（基于新加坡“泰莱克斯”）、T-155自行155炮（基于韩国K9）、J-600T“伊尔蒂利姆”近程弹道导弹（基于中国B611）、T-300“卡西尔加”火箭炮（基于中国“卫士1B”）、T-129武直（基于意大利A-129“猫鼬”）、UMTAS反坦克导弹、MPT76突击步枪等具有一定先进程度的装备。S400是土耳其研制国产防空导弹的垫脚石，正因为“过高”的技术转让要求，美欧系统两次落榜，而先是中国的红9、现在是俄罗斯S400入选。土耳其正在与英国合作研制第五代战斗机。事实上，F-35是近些年来少有的“纯进口”武器系统，土耳其几乎注定会试图逐步配装国产武器和系统，由此带来要求美国开放技术接口的问题。

土耳其的军事装备国产化既有政治上的远虑因素，也解决军事上的近忧。由于国力不济，长期接受“捐献”，土耳其的装备五花八门。比如主战坦克有美国M48、M60、德国“豹1”、“豹2”，加起来近2000辆，国产“阿尔泰”才个位数。突击步枪有德国G3、HK33 、HK416、奥地利AUG、美国M16、M4A1、比利时SCAR、以色列“塔沃尔”，还有一大堆东德解体时淘来的便宜货AK47和AKM，现在也计划用国产MPT76统一起来。对于美欧来说，这不只是丧失的军火市场的问题，更在于土耳其军事工业的迅速发展主要发生在埃多安时代，其含义和走向令美欧颇为不安。现阶段土耳其的军事技术发展的线索还主要牵在西方手里，但来自中国的火箭炮和俄罗斯的防空导弹代表了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

美国现在冻结交付土耳其F-35，但这个行动在法理上缺乏依据。土耳其F-35是按照北约盟国身份直接向洛克希德购买的，并不属于美国军援计划。所以在理论上。除非美国对土耳其实行禁运，美国政府无权扣压属于商业合同的F-35。短期扣压总是可以找到理由的，但禁运则是美国还不愿意走出的一步，这将决定性地把土耳其推出西方阵营，后果不堪设想。但不禁运，还能怎么办呢？

F-35和S400所代表的远远不止是军事技术外流，而是地缘政治板块的移动和潜在的冲撞。针尖如果不对着麦芒，而是一起对外，这是什么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