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李的超级英雄与金庸的侠:时代的阴影与歌声

斯坦·李老爷子逝世了,95岁。

两周前金庸先生逝世了,94岁。

北美与东亚,两个创造过大侠宇宙的人物,脚前脚后过去了。

在谢耳朵心中的感受,大概就像我们心中金庸先生过世了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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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笔下那些超级英雄,在港台有别的译名。Spider-Man在大陆叫蜘蛛侠,在港台叫蜘蛛人。也难怪:这个字,英语里挺难抠现成词对应的。许多是直接用剑客的。

——题外话一句:《武林外传》的英语译名叫《My Own Swordman》=《我自己的剑客》,细想很妙。

但大家对蜘蛛人译成蜘蛛侠,都觉得很好。

因为蜘蛛人确实行侠仗义,符合我们认定的,侠的作为。

话说,到底是什么?

中国传统的江湖游侠,是《史记》里《刺客列传》、《游侠列传》里那几位。

韩非子说法,是“侠以武犯禁”,仗着武力,仗着义气,违反禁律:他是法家,讲稳定,觉得游侠是不稳定因素。

司马迁则描述,游侠是言必信、行必果、轻生重义:他自己吃了苦,气性足,觉得游侠都很酷。

所以最初的侠,是有能耐、不服管的社会人。

李白后来写《侠客行》,推崇的是信陵君门下那二位门客:受人恩惠,为人解灾,慷慨豪迈,不惜一死,好汉子。

后来,侠就被理想化了。

不服管这一点扩大化,就是年轻时的曹操、袁术、关羽这样的任侠,到后来就扩展成《水浒》里的侠,说穿了:不羁的社会人。宋公明哥哥仗义疏财很慷慨,江湖上听得,都要啊呀一声纳头便拜;鲁智深走在路上,听说山大王要娶桃花村刘太公的女儿,就去帮忙打山大王;武松听说蒋门神霸占了快活林,就去揍……后来许多评书里的剑客老道、山寨匪首、金镖黄天霸,都这样:不服管,边缘人,讲义气,受人恩惠,为人平事。现在日本的极道yakuza,还推崇这玩意。

我们现在读《水浒传》,许多人不觉得那些作为是侠义行径:不就是杀人越货的黑社会么?但这小说弄出来,是元末明初,正是黑暗的时候。所以英雄好汉们都不是啥善人,却杀伐决断,敢于反抗。鲁达挥拳、林冲夜奔、杨志起刀、武松杀嫂,归根结底,就是被小人坑,憋得不行,按捺不住一口鸟气。

什么样的时代,就孕育什么样的侠。

另一种,就是文人们创造的“奇侠”了:

唐传奇里的聂隐娘,十岁被个尼姑带走了了,五年后回来,已经会了轻功剑术和奇妙变化,而且专杀不义之人。聂隐娘还会变蚊子、变丹药、算命。这简直就是半个神仙了。

《太平广记》里的昆仑奴,被人围捕,可以持匕首飞出高墙,仿佛鹰隼,而且顷刻之间不知所向——这位简直就能飞,视地心引力如无物。

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里,僧人脑袋中了五发弹弓而没事,僧人的儿子可以飞檐走壁。

唐传奇里的侠客,那都不是凡人,拍他们纪录片时,都得用特技才成。

除了武功非凡,唐传奇里的诸位还会其他怪异套路。比如,聂隐娘可以算出刘纵会死,给他丹药,让他回洛阳,不然一年后便会死;《太平广记》里,风尘三侠的虬髯客,能一眼看出李世民是真命天子。这些已经超越武侠的范畴,进入仙侠的领域了——换言之,不是武侠小说,都成玄幻小说了。当然了,传奇嘛,要“奇”得炫目华丽,才过瘾呢。

这些侠的产生,愤气就少了,异域传奇居多。大概因为唐朝没那么黑暗,大家还来得及编点段子自娱自乐?

所以最初司马迁那种有能力、不服管的侠,在中文里,也慢慢分化成两种意思。

一种是不服管发展到极限,成了社会边缘人;一种是有能耐发展到了极限,成了半仙之体的理想人。

而这两种人,都多少跟时代有关:

什么样的时代,造就什么样的侠。

斯坦·李老爷子1922年底出生在纽约一个犹太家庭。童年很穷。小时候很宅。经常搬家。父母经常吵架。他只好读书。

他七岁那年,美国大萧条。他身处艰难之中,只好读书或看电影,觉得奇幻世界才能拯救自己。他打乱七八糟的工,写通讯稿和讣闻。后来开始写东西,画漫画。到1950年代末,他一度对漫画没了兴趣,直到他决定改变一点东西:

之前的英雄,主要画给孩子看,里头的英雄都是理想型的完美人。斯坦·李跟杰克·克比创造了神奇四侠,然后是绿巨人、钢铁侠、雷神和X战警,然后是跟埃弗里特合作的夜魔侠,终于跟迪特克搞出了奇异博士和蜘蛛侠。

这些英雄有两个特色,我们都知道了:

其一,每个英雄的人生开始都无比平凡,甚至是没人搭理的宅男,就像16岁之前的斯坦·李自己一样。

其二,这些英雄不再完美。他们更像是普通人,有脾气,有难过,会虚荣,会吵架,会无聊,会生病。

之后的一切,都是历史了。

您大概发现了:这些超级英雄风格,与李老爷子少年时的经历,是对应的。

金庸先生在《月云》里如是说自己:

宜官上了中学。日本兵占领了这个江南小镇,家中长工和丫头们星散了,全家逃难逃过钱塘江去。妈妈在逃难时生病,没有医药而死了,宜官两个亲爱的弟弟也死了。宜官上了大学,抗战胜利,宜官给派到香港工作。

金庸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过他总是觉得,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写武侠小说。他正在写的时候,以后重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为书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泪。他写杨过等不到小龙女而太阳下山时,哭出声来;他写张无忌与小昭被迫分手时哭了;写萧峰因误会而打死心爱的阿朱时哭得更加伤心;他写佛山镇上穷人锺阿四全家给恶霸凤天南杀死时热血沸腾,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伤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所以他小说里,趁乱劫掠的兵卒最是可恨:《书剑恩仇录》里流兵劫掠妇女,《碧血剑》里流兵抢夺财物,《射雕英雄传》开头就是宋兵金兵联合来杀郭杨两家。这种惊逃星散的记忆,想必令他记忆深刻。

也因为这点曾经的痛楚,所以他要创作一些侠客,“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

如上所述,斯坦·李创作了一些不那么完美的、很贴近日常人生活的超级英雄。

金庸则是,从最初陈家洛、袁承志这种没啥缺点也没啥特色的完美主角,开始转向傻傻的郭靖、偏激的杨过,然后是迂腐的段誉、呆萌的虚竹、婆婆妈妈的张无忌,乃至不那么像侠的韦爵爷。

他们都是把童话慢慢掺进现实的大师。

而这些现实里,多少映射着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

1971年,美国健康教育和福利委员会提议,要来个宣传戒嗑药的漫画。李老爷子在蜘蛛侠第96-98卷上画了:彼得·帕克的哥们用上了药。当时漫画准则管理局不让发表,说故事里这类负面描写不好;李老爷子直接未经许可就把这段出版了,据说他跟古德曼抱怨:描写了嗑药的恐怖,才能真正反嗑药嘛!

结果漫画大卖,口碑大涨。这份反客为主,倒逼漫画准则管理局此后放宽了标准。

是的,曾经美国漫画,也是被这样管东管西管头管脚的。斯坦·李的漫画在映射着1960-70年间的美国。

而金庸先生后期小说里诸如东方不败、洪教主分别对应着什么,我们都知道了。

所以了。

并不只有写实的作品才能反映时代。每一个被创造出来并大受欢迎的虚构侠客,都多少寄托着作者的一点心结,以及当时世界的呼声。

每一个侠所面对的阻力,都是当时黑暗的一点映射。都是一点委屈被倾吐出来了。

总有人抱怨说,为啥读者要逃入虚构世界里寻找快感呢?那通常是因为,如1930年代的斯坦·李与金庸先生似的:没有别的方法对抗当时的黑暗,只好躲到虚构世界里去;等他们有能力了,就可以创造出他们的侠,来对抗曾经的阴影与当时的黑暗。

两位老爷子走了,但他们创造的英雄,永远留下来了。

《悲惨世界》英文版里有句歌词: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一个时代没法说出的愤懑,就会变成一个时代流行的侠,凝聚着一个时代人的不如意,成为冉冉升起的澎湃歌声。

您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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