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疫情｜“你可以骂政府，但请不要否定台湾”

　　过去两周多，都是那样的消息：每天固定一定人数增加，平均十到二十人死亡。我印象很深刻的是，那天看防疫指挥官陈时中说，二十一人死亡，语气特别淡，没有一点表情和语气波动。

　　立刻会有人说陈时中够辛苦了，好的明白，只是在那瞬间内心还是叹气了。

　　对了，写这段文字的隔天，死亡人数是三十八人，我已经不淡定了。

　　过去两周，关于疫苗还是那样吵吵嚷嚷，我也不懂每天平均死十多人，有什么比控制疫情和引入疫苗更重要？为什么执政党的立委们还可以该上电视上电视，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时不时讽刺一下政治对手，这些比人命重要？

　　而我们为什么又走到了这一步？

　　疫情爆发两周后，部分医护人员连第一针疫苗都没有打，轻症者在家自行吃吃感冒药、甚至有密切接触者在网上询问“我是密切接触者到底该不该去快筛站？我好怕”（很多人劝他若无症状就别去，待在家，万一去被感染怎么办）、筛检能量不够病床不够...

　　等等，讲到这里会有人说，媒体或评论人只会出一张嘴，为第一线防疫贡献了什么？

　　这一次疫情爆发，我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话对什么人说。

　　上篇文章中有读者留言：亲爱的台北女孩，我不懂为什么台湾媒体天天骂政府，你也天天骂政府，但那么多人说现在台湾政府独裁？

　　亲爱的，这个问题在疫情发生之后我就不断想，这两周更是不断想。

　　这两周父母甚少外出，时常微信电话陪他们聊天，也都是在骂疫苗、政府放着老百姓等死云云，骂久大家也累了。同样身在永和的同事叹气，每天死十多人，到这情况不是人命，而是数字跳动。

　　除了家人之外，想最多的，就是被说烂的“言论自由”。而我想请各位大陆朋友看完，留言告诉我，台湾与大陆是否真有一定的共通性。

　　“自由社会”创造出的封闭泡泡

　　最近我不断去跟家人、同事、还有身边在台湾的朋友聊，我发现当聊到现在的台湾舆论，不论蓝色白色甚至浅绿色，都跟我说同一件事：说这些会被网军攻击。

　　当我问对现在民意是否转变，也会说，不知道啊，网上都是网军。

　　对，投民进党的朋友也很清楚，“他们都养网军啊。”

　　但我必须说，就个人观察而言，现在的网络舆论比过去一年多，正常太多了。终于，出现了反思政府防疫的声音。

　　专家学者也终于能说，陈时中不完美。

　　台湾疫情爆发之后，过去称赞台湾多么民主防疫的西方主流媒体，火速翻脸，抨击台湾防疫政策有疏漏、迟早爆发。而这些内容过去或多或少，我都在台湾媒体上看过，只是都是偏蓝媒体，偏政府的媒体则一力鼓吹、全无反思。

　　最吓人的，是过去有“逆时中”这一词，但凡质疑政府防疫，或是对缺疫苗、是否普筛等有所疑虑，都是“逆时中”，在网络上就会受到声讨。导致过去一年多，媒体的监督能力在政府防疫这一块，难发挥到效用。

　　媒体失能，不是我个人的片面之词，有台湾传播学者投书媒体，就讲到这现象：媒体理应发挥监督作用，然而记者因为对陈时中的“政治正确”，导致媒体失效，“之前我们就发现这个现象”。

　　讽刺的是，“媒体失能”的现象被说出来，是在疫情爆发之后，大家”终于比较能说“ 。

　　而现在跳出来反思防疫政策的舆论：机组人员的隔离政策疏漏、检测能力要加强、疫苗缺乏等等，全部、真的全部都是过去一年多那些被骂”唱衰台湾“的媒体或专家学者说过的。

　　过去高呼”民主防疫“的西方媒体，真的在之前都没有看见问题吗？

　　过去一年多，大家活在一个个泡泡里。如果你是偏蓝的，你找同温层吐槽；如果你是偏绿的，你在另一个泡泡里，两者完全不流通。

　　如果你支持“中国疫苗” （认为可以引进上海复星代理的辉瑞），你在这个泡泡里。不支持者，在另一个泡泡里，两者不流通。甚至两者连沟通都不能好好沟通。

　　”逆时中“这样一个极度专制色彩的名词，竟然可以流通一年多。竟然，有一个民主社会的政治正确，是必须称赞、赞同政府。

　　竟然，一个不用翻墙、号称自由的社会，可以创造出非常封闭的泡泡。

　　“请不要否定台湾”

　　我知道，身为一个在大陆的台湾人，说到这里会有半数台湾朋友拍案而起“你在中国敢讲话吗”，会有半数的大陆朋友准备表示自己对台湾民主之看法。

　　但是对不起，我也不觉得这仅发生在台湾。

　　我到这两周才想明白，”封闭泡泡”之所以会形成，痛骂对方亲中、拿对岸政府的钱、被洗脑，都是最初级的手法，这并不高明。

　　最高明的手法，叫做“你可以讨厌政府，但请你不要否定台湾”。

　　最高明的手法，叫做“你可以批评，但请你不要抹灭第一线防疫人员的努力”。

　　最高明的手法，叫“你要客观看到人民的团结、医护的努力，你不要只看到黑暗面”。

　　在疫情爆发之前，部分媒体在讨论”逆时中“的现象，并认为这现象代表了专制，而那时我看到不只一次的留言是这样写的：“第一线防疫人员在努力，保护台湾人，你们做了什么”，或是“不懂第一线辛苦就别说。”

　　我不是说媒体或记者都不会问蠢问题，但我非常清楚这些话的杀伤力。好几个月前的某一次，跟一位之前采访过的台湾小年轻聊台湾防疫，我说到台湾政府对疫苗的态度，小年轻说了一句无心的话，却让我无法再说。

　　“第一线防疫人员已经够努力了吧。”

　　如果他说，你被“中国洗脑了”；如果他说，你们投国民党的本来就爱唱衰。如果他说以上任何话，我都有理由拍桌大骂。

　　他本身也在大陆，我也知道他不是这种人。

　　但这句话，让我没有办法反驳。

　　我说，是的啊，我也没有说防疫人员不努力…他们尽力了吧。（附注，这段话在此写出来他知道，也强调自己那时没这意思，是个特别善良的小年轻。）

　　这个情况在疫情没有趋缓的当下持续存在。比如之前有人骂陈时中，苏贞昌就很义正辞严的出来表示“请不要抹煞第一线防疫人员的努力”。

　　有人出来呼吁政府不要挡疫苗，政府官员回应"不要制造仇恨、可以批评政府，但不要否定台湾。"

　　医护很辛苦，要客观看到疫情中台湾的光明与黑暗，不要制造仇恨，这些话都没有错。这些话，却能变异为政府官员最有用的保护伞。

　　当我们不就事论事，把很多事情胡乱连结的时候，就会形成最糟糕的政治正确：大家都知道问题，但没人敢说话。

　　没有人愿意担当“否定台湾”、“否定医护努力”之罪过。

　　大家在感谢医护的同时，却忘了有许多医护在疫情爆发后都打不到疫苗，在战场上没有盔甲，这根本不应该发生。

　　我得花多少篇幅去解释？

　　在两周前写上一篇文章时我挺淡定，但我现在已经不淡定了。认识的一些朋友也在说想把家人接到中国大陆，而我之前是一直告诉大家，不要动，多洗手。控制住疫情的方式，就是不要挪动。

　　你要大陆人都说我们台湾人千里投毒吗？

　　但是最近連我都在跟姐姐讨论这个可能性，我真的吓到了。并不是谁不够自觉或谁不够努力，而是我看到台湾政府的态度。

　　周围的大陆同事和朋友也很善良，都有主动安慰，让你家人过来吧，命比面子、酸言酸语都重要。我相信如果、万一我真的这样做了，他们也不会说什么，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良善的善意。

　　这几天看到台湾论坛上许多不可思议的消息，比如一些因病过世者的匆匆火化，家人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比如我们最新公布的死亡数字，其中有人是5月23号就过世的。

　　到底有多少人是连家人染病都不知道，就被通知亲人死亡消息的？

　　姐姐在外县市，我在北京，父母自己在永和，这几天姐姐跟我一样时不时脑补。每天电话回家，父母都淡定，内心会不断告诉自己“应该没事，幸好二老没什么慢性病”。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什么叫”言论自由“。

　　我写公众号、今日头条，自觉红线在哪，写了会被删。我习惯了这套模式了，会用比较擦边球的方式去讲，如同所有大陆自媒体。

　　但是最近的情况让我无法不思考，如果我的亲朋好友真的在疫情下发生意外了，我能不能写东西、发表意见、高声喊冤”官员下台“？

　　我能说官僚杀人吗？

　　我得先花多少篇幅，先去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大陆工作、过去有交健保费、台湾有多好我也很爱台湾，我与大陆中央没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得花多少篇幅，成为一个多数人看来政治正确的好公民，才有”资格“说政府处理得不好、政府官僚忽视百姓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