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新闻评论部风流往事
这篇文章,是一段风流岁月的回响。
01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东方时空》...
不管是彩色电视,还是黑白电视,只要抓住观众就是好电视...
2002年2月5日,北京九华山庄,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年会:《东方红·时空》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在此上演。
崔永元、白岩松、敬一丹、陈虻等央视名人轮番登台,现场掌声迭起,笑声不断。
视频在此,大家感受感受
平日里看着挺严肃的白岩松,仿佛被汪峰附体,来了一段手舞足蹈的“央视有嘻哈”,疯狂Diss《东方时空》诞生之前的电视节目有多无聊:
80年代的电视没有办法看,
80年代的记者没啥事情干。
大会小会开不完,电视要玩完。
回过头咱们数一数,新闻真操蛋!
新闻没有不真实的,消息没有不及时的,
节目没有不优秀的,观众没有不忠实的,
访谈没有不全面的,记录没有不生动的,
观点没有不新颖的,直播没有不成功的!
好孩子总是自己的,前途是光明的,
好老婆总是邻居的,道路是曲折的,
多年来咱们是当孙子的,是当孙子的!
今晚就要当爷爷,就要当爷爷!
...
大屏幕出现他第一次主持《东方时空》的画面,白岩松黑起自己来,尺度那叫一个大:
那个时候瘦,但是那时的白岩松有本事,因为他那时只把别人的肚子搞大。现在白岩松胖,但是是因为他没本事,只把自己的肚子搞大!
身为“流量担当”的崔永元,和李小萌唱了一首改了词儿的《常回家看看》,可劲埋汰坐在台下的一帮领导:
找点借口找点时间,
领着小蜜咱出去转转。
堆上笑脸带上零钱,
背着爱人咱出去转转。
领导假惺惺几句寒暄,
同事热心给留了盒饭。
工作的事情咱随便说说,
主任的缺点咱仔细谈谈。
常出去转转出去转转,
哪怕到香山北海故宫玉渊潭,
我们不图领导为咱做多大贡献,
别成天没事找事找咱的麻烦!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敬一丹!
就连端庄知性的敬一丹大姐姐,也穿上了六五式军装,和另一位老同志朗诵令人脸红心跳的诗歌,吐槽曾经文化生活的贫瘠:
耕地靠牛,点灯靠油,
日复一日,娱乐靠球?
这样的夜晚,除了创造人类,
我们还有什么追求?
我们曾经一忍再忍,
如今已经忍无可忍!
不在放荡中变坏,
就在沉默中变态!
......
历史的经验又一次告诉我们:
春,不是叫出来的,
春,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
这场年会的高光时刻很多,
强烈安利大家都看看
此后多年,很多人在网上看到这场年会的影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绝对不敢相信,这些在电视上一本正经播新闻的国宝级名嘴,还有这么“不正经”的一面。
直到现在,B站的相关视频依然充斥着“发现镇站之宝”“这个真的服”“太会玩了”“都是人才”“文化人真可爱”等等弹幕。
但对于新闻评论部诸位“老司机”来说,早在1995年,他们就已玩起这样的年会了。这一玩,整整8年没停下来过。
1996年年会上的白岩松
2002年年会的大屏幕里,就出现过更早之前的经典作品。
一部叫《粮食》,根据同名老电影重新剪辑并配音,由摄像毕剑锋为1999年年会制作。
片中故事发生于2043年,地球惨遭彗星撞击,新闻评论部“灰飞烟灭”,老一代制片人和主持人多已不在人世。制片人李媛媛儿子“李三角”单立门户,四处搜刮节目录像带。崔永元儿子“崔椭圆”,因拒绝交片惨遭毒打,边挨打边喊:“我实话实说,我实话实说!”“李三角”听闻更生气了:“你爹当年就没有一句实话!”
另一部叫《分家在十月》,混剪了《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9》两部前苏联电影,由崔永元为2001年年会制作。影片背景是2000年“分家事件”,《东方时空》从新闻评论部独立了出来,一场腥风血雨的分家斗争就此上演。
领导们在片中的名字恶意满满:李挺·诺夫(央视副总编辑)、时间·诺夫(东方时空总制片)、杨继红·波波娃(海外新闻部总制片)...。借着李挺·诺夫的台词,小崔狠狠地涮了“白岩松·斯基”一把,说他的自传《痛并快乐着》“只能用来垫脚”。女同事们也未能幸免:“比敬一丹老那是寿星 ”,“比张泉玲薄那是它照片! ”
分家前夜,李主任想在睡觉前看看毛片,
却找不到资源,只能硬挺着入睡
正是在2001年年会上,当时还在湖南卫视主持《新青年》的柴静,亲眼看到这个短片,并被自由欢乐、没大没小的气氛感染,当即决定接受陈虻邀请,加入新闻评论部。
新闻评论部年会令柴静决定加入央视
出手玩玩小动画也不在话下
2005年,胡戈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发布后,被视为网络恶搞视频的鼻祖。万万没想到,网友们认错了“祖师爷”,原来这都是央视新闻评论部玩剩下的。幸亏这些人没改行做自媒体,否则别管什么大V中V小V,不都得遭到降维打击?
02
然而一年365天,年会只有一天。其余364天,这些恶搞大师纷纷回归常态,继续当着严肃、认真、有效率的媒体人。
仔细品品就会发现,2002年年会里的很多节目、很多台词,其实都来自于这些媒体人在其余364天里的经历,浓缩着他们自1993年以来创造的辉煌,流下的汗水与泪水。
我们唱着《东方时空》,偷偷摸摸干起来;
我们讲着老百姓的故事,累死累活牛起来。
......
从此中国人改变了早上不看电视的习惯,
多少家庭主妇清晨的劳作不再寂寞,
多少奔波男人无味的早餐有了佐料。
这说的是他们于1993年创办了《东方时空》,中国电视的历史就此被改写。
1993年5月1日《东方时空》开场
这是中国第一个杂志型栏目
由生活空间、东方之子、焦点时刻、金曲榜
4个板块组成
美妙的东方时空晨曲,你还记得不?
在此之前,央视早上八点前是没有节目的;在此之后,无数国人起床后打开电视看《东方时空》,成为90年代一大盛景。
和珅和大人的声音就是好听
“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则是制片人陈虻提出的广告语,由王刚老师配音,成为一个时代的金句。
第一期《金曲榜》片头
来看看你听过几首?
刘德华、杨钰莹为《金曲榜》寄语
《金曲榜》曾制作过老狼《恋恋风尘》MV
一位老观众曾这样评价《东方时空》:“看完节目,就像刚从南方的早市上拎回一条扑腾腾的活鱼和一捆绿油油的青菜。”
年会诗朗诵里,还有这么一段——
评论部的领导,
吃得比猪少,干得比牛多,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评论部的编导,
没白没夜,任劳任怨,
抱上审看版,走进审看间。
...
野地里生,野地里长,
咱们是工农的武装 。
对普通观众来说,看《东方时空》是一种享受:起床后,沐浴着晨光,吃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听着悠扬的东方时空晨曲,别提多美了。
但对《东方时空》团队来说,为了让全国观众在早上七八点钟听见那句“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他们基本上告别了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
外人看来,《东方时空》团队有着央视光环,但实际上,这个团队是中国电视圈第一代“北漂”。而新闻评论部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进程,就是一部媒体人创业史。
“野地里生,野地里长”——最初团队的编辑、记者、摄像,绝大多数都是“三无人员”,无住房、无户口、无正式工作关系,十几个人都住在六里桥一个招待所的半地下室里,总共七八间小房子,机房、办公室、宿舍、厨房、厕所全在这里。
陈虻登台表演小品
2002年年会,陈虻登台表演了一个调侃招聘的小品,说的就是《东方时空》节目组采用的聘用制度。来的人能上能下,干不好就得卷铺盖走人。个人收入与节目质量挂钩,多劳多得,没有大锅饭吃。
初创时,《东方时空》没有一分钱经费,也没有一台电脑。节目开播前,主任孙玉胜向台里借了20万元作为启动经费。借钱办节目,这在中央电视台是破天荒头一回。结果开播一月后,团队就用广告收入还清了这20万元借款。此后,全部制片费用均来自于广告费。
尽管如此,这些没编制的“临时工”,还是会被一些正式员工瞧不起,在食堂打饭时都得单独排队。《粮食》里有句台词就是对这种现状的讽刺:你沈阳的敢打北京的?你招聘的敢打正式的?
你招聘的敢打正式的?
但对数以千万计的观众来说,谁的节目好看,他们就捧谁,管你有鞭没鞭。
这帮年轻人征服观众后,硬是把早间七八点这个冷门时段,变成黄金时间。一开始《东方时空》广告费是30秒2500块钱,半年后,就暴涨到12500块钱。
03
摆脱编制束缚的招聘,让很多学历不显赫也没什么电视经验的年轻人,可以凭借才华凭借拼劲,进入央视干出一番事业。
其中最典型的当属崔永元和白岩松。为《东方时空》做策划之前,他们都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节目报》(后改名《中国广播报》)工作。这报纸主要作用是告诉大家最近各大电视台广播台都播什么,根本算不上搞新闻的主战场,在台里也没什么地位。
据崔永元回忆,开大会的时候,台里挨个部门点名,就是没点节目报。有位同事还曾闯到办公室里,直接扯下一张报纸用来包带鱼。
崔永元曾负责《午间半小时》栏目
直到报纸改版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崔永元负责《午间半小时》这个新栏目,为了写稿开始外出跑采访。
白岩松在90年代初曾采访过
Beyond、达明一派等香港音乐人
喜欢流行乐、爱听摇滚的白岩松也有了用武之地,在报期间采访过很多香港歌星:和Beyond聊天时,他会问在香港流行音乐圈里做摇滚会不会寂寞;采访达明一派时,刘以达更是没想到,大陆会有人对他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1993年,制片人时间为了做《东方时空》找到了崔永元,让他帮忙做策划。筹备《东方之子》这个子栏目时,崔永元又向时间推荐了白岩松:这哥们挺能写,要么你试试。
于是,白岩松就带着几份他采访香港歌星的报纸,跟时间见了面。时间只看了一两篇,当即拍板:你就是我要的人。
刚进《东方时空》时,崔永元、白岩松都属于“接私活”。白岩松更是认定电视只不过是个副业,他大部分心思都用来筹办新报纸《流行音乐世界》,连创刊号都做出来了。他的构想很长远:以报纸为基石,慢慢签约歌星,打造演出,成立经济团队。这个想法相当前卫,如果搞下去,说不定中国乐坛就会诞生一家“岩松唱片”,出现名为“岩松三杰”的乐人。
所以当1993年5月,时间问他想不想调进中央电视台时,白岩松没怎么考虑就拒绝了。
结果没过几个月,当时的广电部部长就把这份报纸毙掉了:流行音乐还办什么报纸?
得,有追求的年轻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两边一对比,明显《东方时空》是一片广阔天地,白岩松彻底铁了心,正式加入。
回头再看,当时100个人里头,恐怕有99个都不相信崔永元、白岩松、王志这样的“歪瓜裂枣”能进入电视台成为一代名嘴,被全国观众熟知。
2002年年会,大屏幕出现白岩松当年出镜画面时,李挺跟孙玉胜说了一句:后怕呀,当时怎么就把这样的人给放出来了。
如今已转战陕西卫视的王志回忆:
我还没有见过哪个电视台,哪个栏目,让这么多人来尝试,试了行不行是观众说了算,节目说了算……要是现在,我的普通话肯定没戏,估计不是我一个人没戏,很多人都没戏。
人才济济的《东方时空》,此后又孵化出一个个现象级电视节目:子版块《焦点时刻》升级为《焦点访谈》,《实话实说》以周末特别版的定位亮相,后面的《新闻调查》《新闻1+1》《面对面》等等节目,都是《东方时空》这个母鸡下的蛋。
在电视圈,有人说当年的《东方时空》就像电视界的延安,有“革命理想”的年轻知识分子从五湖四海云集而来。
也有人说,《东方时空》更像是电视界的深圳,新一轮新闻改革的实验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04
2002年那场年会里,总是站在幕后的摄像大叔们扛着摄像机,走上舞台成为焦点。
回过头来我们会发现,那些与《东方时空》有关的记忆,有白岩松、崔永元、水均益、敬一丹、方宏进这些“名嘴”的声音,也有这些摄像大叔们留下的影像。
如果说那场内部年会,就像夜空中的绚烂烟火,是一个黄金年代的绽放,那新闻评论部为观众拍下的电视影像,则是那段黄金年代的沉淀。
其中分量最为沉重的影像,大多来自《焦点访谈》。每一期《焦点访谈》都有不同的故事,把这些故事连起来的话,我们就可以看到一幅记录时代的全景画卷。
焦点访谈,
用事实说话的理念,
点起了最亮的火炬。
一支支记者敢死队出生入死 ,
舆论监督的风暴震动神州大地,
新闻评论部高扬旗帜,
创造了第一个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曝光模式。
年会中这段诗朗诵,说的就是《焦点访谈》通过一段段真实影像,掀起了震荡全国的舆论监督风暴。
《焦点访谈》的摄像机,对准过滥用权力的国家公职人员:
再加个金链就是一版Thug Life
1997年《“罚”要依法》这期,记者用暗拍的形式,记录下一位山西潞城交警乱罚款的全过程。
面对一辆对没有任何违章的运煤车,这位交警不仅开出罚单,而且态度恶劣,罚款就像freestyle一样随意,一言不合就从20元加到40元,如果那时有鬼畜视频,他一定会被网友们玩坏。
1999年,一位暴力执法的民警被记者拍下
《焦点访谈》的摄像机,对准过平日里没有说话机会的弱势群体:
2000年4月,20多个9-14岁的学龄儿童从广西老家被骗到浙江临海,《焦点访谈》跟踪记录了孩子们被解救的过程。
年仅9岁的小女孩杨梅花出现在镜头前,全国观众都看到了她那双可怜无助,却又充满渴求的大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间,重庆巫山这个贫困县的农民,被地方官员强迫铲掉秧苗种植烤烟,阻止铲苗的农民甚至遭到殴打和体罚。
面对镜头,一位农民阿姨含泪控诉:我55岁了,没见过这种政策,铲青苗要不得,我是讨生活,我是想活命。
《焦点访谈》的摄像机,探寻着公众事件的背后真相:
2002年,山西临汾市尧都区阳泉沟煤矿发生特大矿难,40余名矿工遇难。事故发生后,尧都区副区长王青丽提出将矿难死亡人数定为8人(按照规定,死亡8人以上要报省以上处理),并在没有任何手续的情况下,将遇难矿工遗体全部火化。
因为涉及的相关部门、相关领导众多,这期节目从拍摄到播出,历尽千难万险。为调查真实死亡人数,记者和摄像一度奔赴火葬场查询焚化记录,结果这记录也是做了假的。
最终,在遇难工人的宿舍里,记者找到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吕世文——这个名字并不在遇难者名单中,瞒报的铁证就此找到。
跟随镜头,全国观众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笔记本,看到了吕世文生前写下的“好人一生平安”,看到了一个个遇难矿工的名字。这些生命因不该发生的惨剧远离人世,他们的亲人却连骨灰也拿不到。
《焦点访谈》的摄像机,对准过我们看不到的黑暗之地,将那些危害百姓的恶行曝光:
2000年,编导和摄像深入山东诸城小高疃村,这里猪贩聚集,但卖的猪肉都注过水。他们假扮成卖猪肉的,在深夜走进一个屠户家中,拍下的画面有如外国B级片一样惊悚:
为了拍到这一幕,编导和摄像冒的风险堪比007特工。他们前脚从村里离开,屠户就接到报信,随即叫了十几个杀猪的伙计,开着两辆车去追他们。编导毛初明回忆起当时场面,后怕不已:
可能就被一棍子放倒了,没准给这伙昧了良心的杀猪人灌了香肠也未可知。
《焦点访谈》的记者
多次面临蛮横阻挠甚至人身威胁
《焦点访谈》的摄像头,让我们看到河北宏宝药业股份有限公司,在2002年从事着一种“特殊业务”:回收过期药品,洗去药瓶身上的旧生产日期,再印上新日期,重新放到市场上销售。
98年的药品变身为02年
记者想尽种种办法,进入药厂并拍下实锤,工人洗药瓶的画面,无数药瓶被搅动时哗哗哗的声音,时隔多年依然触目惊心。
记者还曾卧底深入传销现场
《焦点访谈》的摄像机,对准过主流视线外的县城、乡村,拍下种种魔幻景象:
河南省夏邑县曹集乡,以“树立形象,方便招商引资”为名,用无偿征用农田等手段筹集资金,盖起一栋耗资250万的豪华办公楼,仅楼顶两座大钟就花掉了3万。乡领导享受着单间、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的办公环境,但乡里老师们的工资还执行着1997年的标准,住得相当简陋。
乡长刘建民晚上跑到记者住处,给记者塞了一万块钱,摄像机暗中记录下了全过程。
2001年《河道建起商品楼》这期,讲的是98抗洪刚刚过去3年,武汉市防洪河堤上竟然盖起一片价值4个亿的商品楼,打着“我把长江送给你”的广告语,售价每平3000,成为当时武汉市最贵的房产。更神奇的是,这么一大片商品楼拿到了所有的相关批文。
曝光后,违规商品楼被爆破拆除
《焦点访谈》播出的这些影像,不仅令丑行恶行被曝光,还能引发后续的思考与追责。直到今天回顾,也能找寻到很多意义。
比如在报道1998年山西特大假酒中毒案时,镜头不仅展现假酒如何一路过关斩将、危害人间,也对准了失职的监管部门:近3年的时间里,有关管理部门对超范围从事白酒的批发和加工的非法经营活动竟从未过问,也根本没有对他销售的酒做过抽查。
如今,面对“失效疫苗”“P2P非法集资”等重大公众事件,当年的《焦点访谈》会告诉我们,只对当事人做道德谴责远远不够,也要对监管部门问责,推动整个体制的完善。
就像今天揭露负面的媒体一样,《焦点访谈》的这些影像也带来了争议。但直面真相的争议,远比逃避现实的和谐有意义,直面它,我们就能看到推动社会进步的希望。
比如1997年10月播出的《逃不掉的罪责》这期,披露了“张金柱撞人逃逸案”的全过程:
曾担任郑州开发区公安分局政委的张金柱,在1997年8月24日晚8点多酒后开车,行至郑州市金水路时,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他当场撞死,孩子的父亲连同一辆自行车,被挂在他的丰田佳美汽车下,张金柱不仅没有停车,还一路狂奔1500多米,最后在众人的拦截下,车才被迫停下。
案件曝光后,全国人民为之义愤。在相当长时间里,肇事逃逸的人都被叫作“张金柱”。
张金柱:中国交通肇事死刑第一人
此后,《焦点访谈》又对被判了死刑的张金柱进行后续报道。在记者离开前,他嘟囔了几句话:这点小事就把我搞成了这个样子,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应该给我一个机会。
1998年2月26日,张金柱被执行死刑。
这样的结局引发全国讨论,一些人,甚至张金柱自己也认为,他之所以被判了死刑,是新闻报道的结果。换句话说,他是被媒体和舆论杀掉的。
2004年,记者再军回顾当年争论时说:
...前不久沈阳的刘涌黑社会案,哈尔滨的宝马撞人案,如果没有媒体的介入,没有民意的集中反映,结果如何,自有公论。
如果媒体干预司法,那首先是因为司法的不完备,其责任不在媒体本身。媒体的职责是披露真相,换句话说,媒体只对真相负责。
换句话说,《焦点访谈》不介入的话,张金柱能不能死,这反倒值得深思。
回头再看张金柱案的种种争议,以及《焦点访谈》只为真相负责的态度,我们依然可以对“李启铭案”“昆山龙哥案”诸多公众事件进行相似的思考。
也有人问过《焦点访谈》团队这样的问题:阴暗面看多了,老百姓会不会对这个社会丧失信心?
对此,白岩松的答案是:
不会,因为一个社会,只有阴暗面都不许老百姓知道才会让人丧失信心。社会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都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身边发生着各种各样不美好的事情,但如果在各种媒体上我们看到的都是阳光灿烂的一面,这不公平,十几亿人被愚弄着总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而且客观事实证明,绝大多数观众不怕看到阴暗面。整个90年代,《焦点访谈》可以说是全国最火的节目,特别是在缺少关注,更渴望公平正义的小城市、小乡镇,很多老百姓把它看成是包青天,遇到不平事时,无处投诉,无法解决,就会给《焦点访谈》写信、打电话,甚至跑到北京寻求节目组的帮助。
崔永元曾透露,《焦点访谈》有两亿观众
观众写给《焦点访谈》的来信
最火的时候,《焦点访谈》每天都能收到数千封观众来信,收件人的姓名写着敬一丹、白岩松们的名字。在整个90年代,《焦点访谈》80%左右的舆论监督节目,都来源于这些观众提供的线索。
不过这种情况也让白岩松们感受到了压力,他认为《焦点访谈》并不足以用来解决这么多的具体问题:
焦点访谈按常规一年应该播出365期,而由于两会等特殊情况,一年大约播出340多期,在这340多期之中,批评性报道满打满算也就200期,而在我们新闻评论部,每天接到各种反映问题的来信和电话就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
归根到底,媒体行使的只是舆论监督的权力,而不是事无巨细的解决具体问题,因为媒体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样做的权力。它不过是每天在社会的夜空为安全而经常敲响的警钟。
白岩松说《焦点访谈》只能行使舆论监督的权力,这是客观事实。但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驱逐黑暗的前提是让阳光晒进去,对于那些身陷黑暗的老百姓来说,能够得到媒体关注,就意味着有希望得到阳光。
这种期待,直到今天也是不会变的。
05
《焦点访谈》的忠实观众,不仅有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还有朱镕基、温家宝等国家领导人。
1998年10月7日,朱镕基总理视察《焦点访谈》时,甚至打破了不题字的惯例,为栏目组写下了十六字寄语:
舆论监督,群众喉舌。政府镜鉴,改革尖兵。
开座谈时,朱镕基总理说:
你们这节目有人不喜欢,但大多数人喜欢,那是老百姓。
...
我不仅喜欢《焦点访谈》,更喜欢“《焦点访谈》现象”。
正面报道多少合适?99%?98%?我看51%控股就可以了。
要让群众看到信心啊!
2001年,朱镕基总理亲自为《焦点访谈》提供了一个分量很重的选题。
这年年初,狂暴的沙尘天气席卷北方。面对这样的恶劣天气,很多人已经见怪不怪,无非是沙土多了些,呼吸难受些,骑车行走费力些,仅此而已,上班的照样上班,上学的依旧上学。
但朱镕基总理听取环保工作汇报后,十分震惊,随后表示:
这个结果不是变成学术成果就完了,要告诉中国的每一位国民,形势很严重啊!要用最形象的手段发出警告,不重视环境保护是不得了的,要制作成电视节目,电视台要放,首先是《焦点访谈》。
此后,2001年4月21日-25日,《焦点访谈》播出中国生态安全报告系列节目:《生态的警告》《失去的森林》《失调的水》《衰竭的湿地》和《沙化的土地》,向全国观众拉响了生态告急的警报声,力促环保观念成为全社会共识。
2003年,观众在网上表示对《焦点访谈》、对主持人的支持:
《焦点访谈》原本是我们心目中敢说实话的地方,不要让老百姓失望。
全国人民支持敬一丹们,人民需要新闻监督,一个正确的党需要监督,一个有为的政府需要监督,一个能在世界上屹立的国家需要监督;没有监督只能走向衰落。
如果说新闻评论部2002年那次年会,为我们留下了欢乐,那么新闻评论部的《焦点访谈》,则为我们留下了值得反复思考的话题。
06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如今,央视新闻评论部的风流岁月,也成了一段被封存的记忆。
如果你看过1994年,窦唯、张楚、何勇、唐朝乐队在香港红磡体育馆开的《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你或许会发现,那场演唱会与《东方红时空》年会,有着相似的意义与宿命。
不论是在1994年的红磡,还是在2002年九华山庄,在场很多人可能都会认为,自己在见证一段新征程的起点,但多年后他们会发现,自己当年见证的,其实是一段风流岁月的终点。
为了《东方红时空》年会,央视新闻评论部付出了很多心血,设计海报,制作红色宣传画,录制了DVD光盘。
有人将视频上传到了网上,可能本想着与万千网友同乐,确实也让很多人喜欢得不行,但也有人不喜欢,甚至发帖发稿进行批判:
哪像党的新闻工作者的样子?
篡改《东方红》,是对领袖的污蔑!
自由主义,为新闻工作者抹黑!
这些意见最后汇总到台长那里,台长当即决定收回所有的DVD、海报,就连每个人手上的照片都得删除。
从此以后,新闻评论部年会禁止个人拍照、录像,主基调必须阳光灿烂,四平八稳,而且渐渐地变为宁可不搞,也不恶搞。
有一年年会,尽管没有调侃领导,但节目组与节目组之间调侃了一把。结果一位台领导起身离场,对评论部领导说:“又搞这套!”
白岩松这位曾经年会的主力策划者参与者,已经好多年没参加年会,他说自己“不想在四平八稳中去体会伤感,体会激情的灰飞烟灭”。
2010年年会,他没有去,不一会儿,接到敬一丹的短信:再也不是以前的年会了。
提起2002年《东方红时空》遭遇的风波,他感慨:
这个团队一年365天里,有364天为《东方时空》《焦点访谈》《新闻调查》《实话实说》等栏目在奔波在拼命,在忍并坚持着,只把剩下的一天当做自己的节日,却错了!
新闻评论部年会上自由、平等、民主的那些空气,似乎一点一点在打击“恶搞”的同时被抽走了,大家都心不在焉地继续着自己的旅程。
年会风流成昨日烟云后,《东方时空》也在不断改变,这个早期的体制外的“特区”,已被纳入央视现行体制中。“英雄不问出处”的现象不复存在,大学本科文凭必须有,普通话不标准不合格,别想当主持人。
在喉舌责任、导向性示范、收视率等多重目标的撕扯下,新闻评论部在一次次的改革中分分合合,甚至一度被拆分。《东方之子》《实话实说》《面对面》这些昔日王牌栏目已经消失,成为暴露年龄的存在。敬一丹已经于2015年退休,柴静、崔永元、王志等人也都已离开了央视。
2015年4月底,
敬一丹退休前播出最后一期节目,
水均益和白岩松共同送别一段时光
《东方时空》还在,白岩松等几位老人也还在央视坚守,但他却如此感叹:我依然还在这儿,可是这儿已经不是那儿了。
回看年会上这一调侃,令人唏嘘
2008年12月底,陈虻因患胃癌去世。这位老战友的离去,让时间感受到从来没有的孤独: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战友没了,战壕也没了,再也没有冲锋了……
2011年深秋,敬一丹在大学做演讲,她向年轻的大学生们问了两个问题:
谁没看过《焦点访谈》?举手告诉我。
没有人举手。
现在,你们还看《焦点访谈》吗?
也没人举手。
不过,也许有一天,这些年轻人也会为16年前的《东方红时空》年会欢笑,为《焦点访谈》曾有过的风流震撼。他们甚至还会发现,新闻评论部经历过的一切,也许正发生在自己身上。
也许,会有更多人发现,不论是新闻评论部年会,还是《焦点访谈》,尽管一个恶搞,一个严肃,但它们能够存在、能够发展的前提没什么不同:拥有自由。
而且,这一段风流岁月告诉我们,有人文关怀、敢直面现实的新闻追求,是真实存在的。
这种追求、这种理想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被人看到,但它们一定会被一些人传承下去,它们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再度绽放。
眼下,或许编编爽文、炮制鸡汤、煽动情绪的人,能够制造动静最大的喧嚣,能够获得资本的追逐,能够收割最多的韭菜,但他们的作品,保质期也就几天,永远不可能像《东方时空》这一代媒体人一样,能够在几年、十几年后,依然掷地有声,依然拥有回响。
所以,即便风流不再,新闻评论部这一代媒体人,已经足够对得起自己的青春,对得起自己的时代。
因为衰老,因为时代更迭,因为种种不可抗力,每一代人的风流都有尽头,但为理想而燃烧的风流故事,永远不会在这世界上消失。
THE END
参考资料
视频:
1.2002年东方时空内部晚会
2.粮食
3.分家在十月
4.《焦点访谈》10年述职
图书:
1.《焦点访谈》里的焦点;
央视《焦点访谈》栏目组
2.见证《焦点访谈》;
梁建增、关海鹰、孙金岭 编
3.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为什么出发
——陈虻,我们听你讲;
徐泓 编著
4.痛并快乐着;白岩松
5.幸福了吗?;白岩松
6.点燃理想的日子:我与《东方时空》二十年;
张洁、梁碧波 编
7.我遇到你 ;敬一丹
8.看见;柴静
9.不过如此,崔永元
期刊报纸:
《东方时空》20年纪念是为了出发;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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