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好,李焕英》,我只能有限度地报以掌声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你好李焕英》正从票房和排片两个方面逆袭《唐人街探案3》。随着唐探3因为口碑的原因逐渐下滑到它原本的态势,《你好李焕英》获得了最大的红利,正逐步收紧它与唐探3的票房差距,如果春节档再多几天,逆转也并非不可能。
我在未上映之前,将《李焕英》排在个人期待值较后面的位置。原因不是不看好它的质量和票房前景,仅仅是个人喜好。我还是喜欢在春节期间看一些大场面、特效好的片子。
不过看完《李焕英》之后,我明白它的票房潜力将远不止于此。前三天《唐探3》高歌猛进的时候,我就预计它到不了50亿的票房。现在舆论的热点又对准了《李焕英》,60亿的数字又被喊出来了。我还是简单地说:不可能。
不过一部温情喜剧能获得如此高的票房已经是超出预期了。接下来,该是正视它的成果和得失的时候。
以下包含剧透,慎用。
《李焕英》是什么题材,大家都知道,至于片尾的“反转”算是一个悬念,但对我也不算很大的意外。我在上映前看了当年号称贾玲“封神之作”的原版小品《李焕英》,想找到一些感觉。
结果却让我非常意外,以下的内容均出自我的直观真实感受,如果给喜欢这个小品以及贾玲的人造成不适,先说声抱歉。
《李焕英》原版小品长达28分钟,几乎是一个短剧了。但是这个小品却给我非常奇怪的断裂感,它的第一、二、三幕的衔接很突兀,情感的过度也不甚自然。尤其是第二幕的穿越剧情直接切换到第三幕的回忆杀,让我感觉非常的莫名其妙。我不否认其中情感的真挚性,我相信观众也是被这一点打动的。
但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作品来讲,这个小品的结构存在许多问题。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第二幕安排李焕英和那个时代的“厂草”播音员欧阳柱约会的情节,到底是想表现什么呢?
如果说在原版小品中,穿越的贾玲还没有显性的改变时间线或者历史的冲动,仅仅是为了给年轻时的母亲增加一些幸福体验的话,那么到了电影中,贾玲已经明显有了通过主动施加影响改变历史和未来的动机。说的更直白一些,这里包含了功利性的目的。
当然,我没有一点批判的意思,只要一部电影的逻辑是自洽的,那它在艺术上就是成立的,哪怕有部分“三观不正”的嫌疑也是(说到这里插播一句,并不是所有电影需要“三观正”,只有瞄准中产阶级的商业性电影需要。而且“三观正”本身是一个很可疑的命题。)
举个例子,电影《蝴蝶效应》中男主角通过不断改变自己的选择,以避免未来生活中那个最坏的结果,却发现回避了一种可能性又会产生新的弊端。最终他选择从根本上斩断产生恶果的可能性,并同时也放弃了自身的幸福(另一种版本更为极端,我这里就不补充了)。
那么,贾玲在片中的选择是为了给母亲更好的婚姻和未来(尽管是主观意识中的),为此不惜放弃自己出生的机会(逻辑上如此)。有些影评文章据此认为,该片超越了《回到未来》、《新难兄难弟》《乘风破浪》等单纯的个人释怀、亲子和解的动机,立意上更高。
单从观感上来说,这似乎是成立的,而影片最后的反转更是从另一个层面上引导观众走向了更高级的亲子和解。从这个角度,这部电影确实有更值得称道之处。这也是几位专业电影人认为有行家在背后把关的原因,因为初出茅庐的贾玲能做到这一点太让人惊讶了。
我在电影院中也和其他大多数观众一样,被剧情感动,被真挚的情感表达所感染。然而,之前小品给我的疑惑在电影中并未解开,反而更迷惑了。静下心来思考后,我发现《你好李焕英》包含着一个隐藏的逻辑悖论,并且这个悖论是内在的,几乎无法回避。
在原版小品中,贾玲在第二幕试图给当年的母亲一些靠近心中男神的机会,并且确认了“没有亲密行为”才实施。而第三幕是对“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抒情。这只是利用穿越的信息优势来达成一些福利,影响不大。
而在电影中,第一场戏就是一场酷似《夏洛特烦恼》的开场戏,并且展现了亲友之间相互攀比较劲的明枪暗箭,以此展现贾玲的心结:没有让母亲为自己真正感到骄傲。
而到了穿越以后,这种心结变成了“要让母亲有更好的生活”。进而演变成了“要有更好的生活,必须改变母亲的婚姻选择”,于是促成母亲和沈光林的互动。
这种互动可能改变历史,更有可能从逻辑上直接让贾玲本尊消失(与《回到未来》相似),于是影片安排陈赫饰演的冷特(换角色了)用一番台词说服贾玲和观众“也许我不出生对父母会更好”。当然《李焕英》中没有直接体现“当下和未来的互动”,观众违和感不大。
与之而来的是一个伦理和逻辑性问题,如果本尊都不存在了,这样的缅怀还有没有意义?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举一个例子。《一代宗师》中的宗师宫宝森因为被恶徒所伤而死。他的独女宫若梅执意为父报仇,却被师兄以“你许了亲就不是宫家人”给堵了回去。为了报仇,宫若梅决心奉道,终生不嫁。
虽然一个是报恩一个是报仇,但逻辑是一样的。父母若泉下有知,知道子女为了自己要付出毕生的幸福甚至生命的代价,恐怕都不会同意。《李焕英》虽然是一个“思想实验”,并不算严格的穿越剧,问题的逻辑也是一样的。
还有一点,电影的主题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这个“养”体现为“更好的物质条件”,那么影片的逻辑似乎也能成立。但需要注意的是,原版小品和电影中都有2001年和1981年两条时间线,但其实还暗含了一条时间线,就是当下“我们”观众所处的时间线。
在片中的2001年,贾玲因为资质“平常”而让妈妈在亲朋好友间“蒙羞”。而在穿越过去的1981年,贾玲与穿越的母亲达成了和解,不再执着于“出人头地”或者“更好的物质生活”,接受了“健康快乐就是幸福”的逻辑。
但是请留意,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如果当下不是2021年,如果贾玲不是在这个时间点已经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们也不可能看到《李焕英》这样的影片。在这里,影片本身所主张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和影片本身产生的逻辑形成了背离。
这与《夏洛特烦恼》还不一样,《夏洛特烦恼》是夏洛在梦中做的“思想实验”,他在“醒悟”后领会到“平平淡淡才是真”,意识到糟糠之妻的珍贵和不易。因为夏洛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观众顶多只会“代入”,而不会“间离”。
而《李焕英》中不仅人名和人生经历与现实对应,并且在片尾也用字幕和照片提醒观众“真实的李焕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里观众和编导的意图是统一的,都认为“电影中的李焕英和真实的李焕英是一致的”,也许在艺术形象上有所拔高或美化,但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然而贾玲缅怀母亲李焕英的逻辑,在电影和现实中却形成了“间离”,也就是这部电影的产生,本身就否定了“平平淡淡才是真”,安于平凡的逻辑。你只有努力奋斗,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才能有能力以这样的方式纪念母亲。
也许坐在电影院的观众会觉得我这样是想多了,我再次强调,我不怀疑贾玲缅怀母亲情感的真挚。但同时,电影中戏剧矛盾冲突本就建立在“个人愿望与生活现实的不相容”。大家也许在自媒体上看到过贾玲北漂最初几年的艰辛,也一步步目睹她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就像物质的富足不一定等于幸福,而幸福的生活必然离不开物质的富足一样,我们能在情感上与过去和解,但却仍然要面对现实中的问题。我相信贾玲在创作这部影片时就意识到了这种紧张感,所以也不断地在影片中试图填补逻辑上的漏洞。比如让沈光林和母亲的“宿敌”王琴南下深圳,暗示他们抓住了时代大潮中的机会,因此功成名就等。
而贾玲自己,则是抓住了2010年以来中国电视大综艺高歌猛进的时代,在传统曲艺已经式微的情况下,赢得了一波红利。
再往前追溯,也就是1980那几年,改革开放开始,无数人的生活和命运走上了分叉路。也许我们能够把一些人的运势归结为个人素质或家庭背景,如片中沈光林等,但更多的是在时代大势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正因为如此,电影传递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亲情伦理相信观众都感受到了,而“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价值观,在现实和历史大势面前却十分无力。当无数人的命运因为赶或没赶上风口而发生巨变时,家庭和亲情的温暖也许可以给心灵以慰藉,却无法提供更好的解决方案。
因此,贾玲的这部电影在我看来只能作为个人向的作品,我会有限度地报以掌声。我接受其中对伦理价值的表达,却无法产生更深刻的认同,因为那是一个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