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维瞻：中美“新冷战”子虚乌有

中美“新冷战”子虚乌有

孟维瞻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风闻社区 原创

美国副总统彭斯2018年10月4日在华盛顿保守派智库哈德逊研究所发表的演说中，严词抨击中国的经济、外交、军事、政治制度等各个领域，这是近30年来美国副总统首次就对华政策专门做演讲。有人将彭斯的演讲形容为与1946年3月时任英国首相的丘吉尔在美国富尔顿发表的“铁幕演说”非常相似，认为彭斯的讲话标志着“新冷战”的开始。例如，美国智库国际与战略研究中心的研究员葛来仪认为，美中关系很可能处于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我们可能正在走向一个更为负面的方向，进入更多的战略竞争和对抗的阶段，新冷战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但笔者认为，中美今天的关系恐怕与“冷战”或者“新冷战”相距甚远，几乎无可比性。这个概念我们不可滥用，否则将会导致我们对中美关系的误判。

为何不是“冷战”或“新冷战”？

狭义的“冷战”专指美苏两极时期的对抗，广义上可以指所有非热战形式的全面对抗。美苏之间的“冷战”，有四个主要表现，分别在经济、政治、军事和意识形态领域。即使是从广义上来理解这个词，如果说今天的中美关系已经是“新冷战”，那么至少应该在两个领域再现当年冷战的特征。但很遗憾，目前一个领域都看不出这种表现。下面我会对各个领域一一分析。

经济上，冷战表现为对立双方的经济隔绝状态与相互封锁。今天中美之间虽然出现了贸易摩擦，但是依然处于紧密的相互依赖之中。中国依赖于美国等西方国家创造的世界贸易制度，西方国家依然依赖于中国的劳动力、产品和市场。因此今天中美之间的经济关系与当年的美苏之间完全不同。20世纪60年代美欧之间曾因农业问题发生贸易战，80年年代美日之间发生贸易战，21世纪初美国与中国、法国、韩国、日本、澳大利亚等28个国家和地区发生钢铁贸易战，这些都远远没有引发经济领域之外的冲突。

政治上，冷战表现为对立的超级大国争夺盟友、扩大势力范围、挤压对方的国际活动空间。但今天的中国始终坚持不结盟政策，从20世纪80年代初没有和任何国家签订过旨在反对第三方的协议，也没有干预任何国家的内政或者控制任何国家的对外政策。中国在和别的国家发展关系时唯一的“政治条件”就是必须尊重中国主权和领土完整以及不对分裂势力提供任何政治支持。

军事上，冷战表现为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军备竞赛、“高边疆”领域的竞赛，以及通过支持代理人战争来扶植傀儡政权扩大政治影响力。但今天，中国仅仅是想在制造业领域和科技领域缩小和美国的差距，同时提高载人航天水平以及和平利用太空资源的能力。中美之间几乎不存在军备竞赛，中国也没有意愿和美国争夺太空。中国的军事能力目前与美国还远远不在一个级别。

意识形态上，冷战表现为两个对立国家都对另一方的价值观和政治制度的强烈抵制、排斥、否定，并且试图通过“革命”的方式让对方接受自己的价值观和政治制度。如果双方中有一方不这样做，就不能成为冷战。冷战时期，美苏双方都假定和自己意识形态相同的国家越多自己就越安全。但是，今天中国的对外政策不是建立在这种假定基础之上。习近平总书记最新讲话中的指示是“中华民族走着一条不同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文明发展道路，是我国历史传承和文化传统决定的”，“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完全有信心为人类对更好社会制度的探索提供中国方案”。这也就意味着中国领导人强调中国的道路和方案仅适合于自己的国家，不具有扩张性，中国没有到否定美国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程度，也没有要让美国接受中国价值观。至于别国是否愿意学习我们的方案和模仿我们的道路，取决于别国的国情。因此，意识形态对立的基础完全不存在。

两个国家彼此在意识形态上出现分歧，也不意味着就会形成冷战，因为冷战意味着两个大国要求其他国家接受自己的意识形态，形成以价值观为基础盟友来制约对方。但是，目前仅管美国的盟友遍布全世界，但几乎没有国家愿意加入到美国的意识形态同盟中围堵中国。即使美国最亲密的盟友日本、韩国、欧洲，也都是要保持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和灵活性，它们不可能完全听命于美国让美国利用自己的资源去对抗中国。

彭斯未必能代表特朗普的政策方向

特朗普为什么要让彭斯出来说话呢？我们知道，美国政府目前在对华关系上存在两个派别，一个是以博尔顿为首的鹰派，一个是以姆努钦为代表的鸽派。如果特朗普真的想吓唬中国，那么他应该让博尔顿出来讲话。选择彭斯，恰恰说明美国并不想过于刺激中国。就讲话内容而言，彭斯在演讲中，更多的是强调中国在安全和意识形态上对美国的威胁。但是我们从特朗普的讲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很少谈及中国的意识形态问题，也从不关心中国的制度问题。特朗普几乎是历史上第一个将美国的经济利益置于安全利益之前的总统。特朗普发动贸易战的根本原因，是中国入世后损害了美国人的工作利益，同时形成了美国人认为不公平的贸易体系。根据华盛顿智库美国企业研究所研究员史剑道(Derek Scissors)的观点，特朗普之所以一定要打贸易战，是因为世贸组织的基本原则无法适用于美中贸易，美国无法通过WTO的规则来实现其利益诉求。

不过，特朗普只是关心美国的贸易赤字能在短期内降下去，他只关心美国的眼前利益，不关心中国的发展模式。有不少美国政要确实是希望改变中国的经济和政治制度的，以便从根本上解决他们关心的问题。但特朗普没有那么高的眼界，他觉得那样做比较艰难，他仅仅关注眼前利益。现在，特朗普一定要急于与中国达成贸易协议，是因为2020年大选还有两年即将到来，他必须想方设法在短期内大幅扩大美国的出口量，以向选民证明美中贸易的状况已经有所改善。

彭斯的观点也不代表多数美国政要。彭斯在共和党中不算主流派别，他的保守立场要比很多共和党议员还要强烈，爱说惊人之语，甚至有时会反对共和党提出的议案。他和民主党的立场就差得更远了。彭斯这次做演讲的哈德逊研究所，也是美国的一个极端保守派的智库，不代表两党的主流观点。此外，从行政权力结构上看，彭斯虽然贵为副总统，但按照美国的制度惯例，副总统没有行政上的实际权力。台湾的《旺报》指出，彭斯在一个非正式场合发表演说，最多能从中一窥川普政府的中国政策观，但却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美国就已经做好准备要跟中国硬干到底。彭斯的团队善用媒体操作手段，预先通过吹风会的形式透露谈话内容，试图成功引起媒体注意。但实际上，美国媒体根本就没有太关注这次讲话。

彭斯演讲的主要目的，是转移白宫当下面对的几个困境

目前，特朗普遇到了几个麻烦，几个麻烦同时叠在一起，需要有人帮他转移一下。第一，在彭斯演讲的时候，川普对卡瓦诺的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还正在引发美国社会的争议。当时卡瓦诺身陷性丑闻，而特朗普坚定地要把自己的人安排进入最高法院，因此需要有人帮他转移矛盾。

第二，前一段时间《纽约时报》刊登了一篇惊动世人的爆料，作者自称白宫官员，说自己一直在避免让国家被特朗普的政策带入灾难之中。有媒体通过计算机软件，对爆料者的语言习惯进行分析和比对，认为彭斯就是这个匿名人士。彭斯这次发表针对中国的讲话，显然是要表示对特朗普政策的支持，以证实自己的清白。但他对中国意识形态的指控，绝非特朗普本意，这一点我要为特朗普做一个辩护。

第三，彭斯帮助特朗普转移美国公众对“通俄门”的注意力。目前，特朗普的两个下属已经分别认罪，称自己帮助特朗普做了违法行为。事态的发展对特朗普非常不利，基本上已经可以断定，“通俄”就是真实存在的。彭斯直接造谣攻击中国，目的非常明确，就在要帮特朗普总统摆脱“通俄门”，至少让民众认为外国干预美国选举是很常见的事情，让民众觉得即使特朗普即使真的通俄了也不算什么罪。

第四，彭斯希望通过诋毁中国的方式为中期选举中的共和党增加选票。彭斯指责中国政府出资在美国报纸上刊登广告，还指责中国试图影响2018年中期选举和2020年总统选举前的舆论环境。曾在2013年至2017年间在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任职的布鲁金斯学会外交政策项目研究员何瑞恩（Ryan Hass）认为，彭斯的这个讲话针对的关键对象是美国国内的民众，即通过列举中国试图影响美国公共舆论的诸多例子来强化美国人对中国的看法。他说，看起来，特朗普总统的基本盘支持对中国采取更为强硬的立场，但是美国民众是否会支持这样一个政策目前并不清楚。不过，在我看来，彭斯的努力，结果很有可能事与愿违。因为彭斯没有任何证据，美国政要和百姓都很容易看出来他明显在说谎，连国土安全部部长都已经澄清没有证据显示中国干预美国选举，因此他这样做可能会帮了特朗普倒忙。

制约“新冷战”出现的因素非常多，这个词不可滥用

我们不能仅仅凭借彭斯的只言片语就断定“新冷战”即将到来。现在全世界有不少问题，都需要中美联手才能解决。比如朝核问题、反恐、气候变化，美国在这些问题上都需要中国的帮助。而且，搞“新冷战”并不是美国领导人想搞就能搞起来的。一方面，这需要整个社会的投入，因此至少需要美国社会上上下下基本上达成共识。但现在美国国内是没有共识的。两党的分歧加大，特朗普和建制派政治家的外交政策分歧也很大，特朗普本人就是要颠覆建制派的内外政策。而且，美国这一问题在国际上也没有基础，彭斯讲完话以后，他的盟友好像也都没有什么反应。简而言之，一是美国领导者不想真搞，二是国内外没有人支持他搞。

彭斯对中国意识形态、政治制度进行了各种指责，但是都是老生常谈。话说得的确很严厉，但是和过去相比毫无新意。他只是抱怨而已，没有拿出什么新的办法，未提出新的政策。因此中国的政界和学界并没有真正在意他这次演讲。彭斯的讲话只不过是发了一通脾气，拿不出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案出来，也谈不上要把美国引向“新冷战”的道路。美国进步中心的高级研究员傅克斯（Michael Fuchs）认为彭斯的演讲里列举了美国对中方的很多抱怨与不满，但他没有看到多少应对这些挑战的具体政策。美国布鲁金斯学会东亚研究中心研究员卜睿哲(Richard Bush)表示，彭斯在演讲中点明的问题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如此公开高调地与中国正面对抗，并不能达到让中国改变其行为的目的。他尤其强调，无论是在经济问题还是在安全问题上，美国应该是低调向中国发出信号以让中国理解美国的态度，而不应过于高调和羞辱中国，那样效果会适得其反。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副总裁包道格（Douglas Paal）认为，彭斯的讲话降低了中国政府做出让步与妥协的可能性。

美国没有能力也没有行动“遏制”中国

冷战对应的美国政策是“遏制”，不“遏制”就不能称为冷战。有的媒体认为，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正在走向“遏制”。但这个词的意思，并不符合今天美国对中国政策的现实情况。“遏制”的意思是“围堵”、孤立、封锁、限制发展，并采用军事压制，直到最后引发崩溃。冷战时期，美国曾经遏制苏联，第一次是从1947年到1964年。1964年到1979年，美苏关系缓和，美国和苏联开始有人员往来，不能叫“遏制”。1979年之后，苏联威胁到美国的利益，美国因此再次“遏制”苏联，成为第二次冷战。1971年之前，美国将中国视为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中的一员，因此它对华政策就是对苏政策的一部分。1971年之后，双方贸易、人员的往来越来越密切，双方逐渐成为相互依存的关系。

1990年前后，是中美关系正常化之后两国关系最困难的时期。美国曾经一度有转向孤立中国的趋势，但中美经济关系从未真正停止，很快到1993年美国就放弃了这个政策。事实上，今天中美关系的敌对程度，远远与1990年前后无法相比。如果我们稍微有一些历史感，就会觉得今天中美关系真的没有坏到太严重的程度。

不过，有学者也已经指出，美国在局部领域有“遏制”中国的行动和趋势，这就是在南海。美国在南海的政策，越来越像“遏制”。美国不断派军舰在南海活动，试图彰显其所谓的“航行自由”。今年十月底，美国相继派科研船停靠台湾港口，并派军舰通过台湾海峡。美国的确在担忧其航运安全，但未来随着中国在南海力量的增长，中美在南海达成共识的可能性并非没有可能，即美国不干预中国的领土诉求，中国不直接威胁美国的航运安全。美国迟早会承认这个事实。

但在南海之外，尽管中国的影响力正在扩大，美国并没有拿出实际行动去挤压中国的存在。一方面，中国目前没有意愿和能力直接威胁到美国在海外的利益，双方不是在争夺势力范围；另一方面， 美国依然认为自己的海外军事力量远远超过中国，不需要做出反制。

总之，“新冷战”这个词是中美两国的一些不太专业的媒体和民间人士的错误幻觉，是一种被夸张和渲染出来的并不存在的现象。我们只要稍微分析一下，就知道根本没有这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