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蛋壳再现P2P式爆雷，租客和房东们都怎样了？

文 | Mia

从小黄车到P2P到蛋壳，这届年轻人踩中了太多“雷”。

随着蛋壳资金链断裂，房东不再收到租金，试图让租客离开，恐慌在社交媒体上不断蔓延，此前不少人去蛋壳总部“要说法”。在持续爆雷的11月中旬，蛋壳股价却异常暴涨，据悉原因是有我爱我家或将接盘的传闻，消息随后被我爱我家否认。有知情者表示“接盘一直在推进，就是没人敢接，缺口太大了。”

今日，据中国执行信息公开网消息，近期，因公司未按执行通知书指定的期间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的给付义务，长租公寓品牌蛋壳公寓CEO高靖被限制消费。

我们采访了数名亲身经历者，试图从多个角度还原他们的看法。在整个漫长的维权过程中，有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有人报警，有人最终选择了止损搬离，有人将蛋壳告上了法庭。这对于每一个亲身经历者来说，都是一段永远“难忘”的回忆。

亲历者：“都说互相理解，我理解啊，但钱呢？”

在通俗叙事里，总是有好人有坏人，正义终将战胜邪恶。但是，当一个故事里大反派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平台，近身搏斗的双方都是有理的受害者时，就变得颇为惨烈且难以收场了。

好几个受害人的故事版本都是相似的：大概是在10月底到11月的时候，好几个月没收到租金的房东突然打电话过来，或是将告示贴在门上，表示由于“紫梧桐公寓管理公司（蛋壳公寓）违反了按期支付协定”，要求租客在11月中旬前必须搬离，这时，租客的第一选择往往是“联系管家”，却发现已经联系不上或已离职，办事点空无一人，于是同为受害者的房东和租客被推到了对立面自行解决。租客的说法是“我交钱了，凭什么不让我住？”房东的说法则是“我没收到钱，我拿什么还房贷？”

强硬些的房东在租客不愿搬走后，会选择“强行收房”，由此也产生了无数语言和肢体冲突。租客多为二十多岁毕业不久的学生，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社会经验，在传统语境下处于较为强势一方的房东，通常被描述成那个“恶人”。砸门换锁砸东西驱赶房客是最常见的做法。“还有上百种讨债收账用的法子，是你想都想不到的，那些刚毕业的学生根本撑不过两天。”

也有稍微温情一些的版本，比如在维权群里流传的，“某某房东特别好，答应让谁先住到年底”，或是居委会出面从中调停，双方各退一步，这也意味着真金白银的损失，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同意。“都说双方都不容易，要互相理解，我理解啊，但钱呢？”一名受访房东反问道。“我也欠着债，要还房贷啊，我也上有老下有下啊。”

他自认为算是一个不错的房东，还带着租客去法院咨询，也没驱赶房客，这两天却窝着一肚子火：受周围多起事件惊吓的房客在大门上贴了一张声明，大意是“望开锁师傅自重！望业主切勿以身试法！”被激怒的他打算明天去硬刚到底。这场“较量”中，“谁更豁得出去是硬茬，谁就能占到更大的便宜，减少自己的损失。”

老施作为房东的朋友，陪房东去收房，讲述了他看到的一切。房东原本想叫一帮人去“酒闹轰租客”，他劝住了，推动事情往和平解决的方向发展。“租客是一个住在次卧的二十来岁小女孩，拿着手机对着我们咔嚓咔嚓拍‘自己权益受侵害的证据’，说‘我问律师了，国家说了3月31号前会给一个最终结果，你们有问题找国家去’，她这种说话做事方式，不就是把自己放在房东对立面了？一屋子大老爷们，要不是看她是一女孩，估计就砸东西了。我就跟朋友说‘你得想想你现在怎么止损，每天大老远带着一家人来通州不是个事儿’，跟她说‘你父母知道你在外面受这么大委屈，他们得多心疼啊？’这句话一说，女孩眼泪一下就下来了。最后双方各让一步，她补一半房租，原价2400，让她每个月出1200。”

另一个受访租客彪子的经历是被房东要求搬走，一度经历过管家、客服、公司的来回甩锅Battle后，最后确定的方案是赔偿一个月房租，退押金和未产生的房租，但这笔钱并未收到。彪子以四五千块钱损失的代价从这场风波中较为体面地抽身了，据他回忆“刚开始蛋壳还能收到退款，大概从11月初开始，就退不出来钱了”，于是他选择了对蛋壳提起诉讼，补充材料加审核用了两周，今天法院刚刚立案。他“并不指望拿到钱，就是争个理”，也觉得“一定会赢”。

各种消息和视频在他加入的维权群里流传。他曾经经历过维权群解散，也被通知过“严禁在蛋壳总部聚众维权”，在建新群的时候，他们会尽量避免群名带上“蛋壳”两个字。就在昨天，在得知他搬出去之后，一名租客骂他是“叛徒”，认为所有受害者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抗平台和房东，他们打算一直住在现在租的房子里，住到自己交满房租之日。

还有一些租客的反应是“茫然”或者“淡然”。“朋友们听说我住在蛋壳的房子里，都劝我搬家，我倒是觉得无所谓，房东也没找我，我就一直住着呗，出问题再说咯。”差不多每年换一个工作，换一个城市的潇潇十分“随遇而安”，并且将自身经历代入认为“大多数都还好吧？冲突激烈的才会被曝”。

在微博上搜索“蛋壳公寓”话题，会看到一个个真实的经历：惴惴不安的租客提着行李流落街头，不知该在何处落脚。据说最近这段时间，“派出所里报警电话一直没停过，接起来全是蛋壳的事”，北京在推动矛盾解决方面最为积极，警察提出了三点基本要求，“不停水，不断电，不把人往外轰”。

蛋壳的崩塌早在此次大规模暴雷之前，便有了征兆。今年3月，蛋壳公寓杭州公司成失信被执行人。前租客三三表示2019年自己租的房子由于违规隔断遭到强拆，不得不搬家，而“躲过一劫”。去年另一个前租客因空调有问题而选择投诉，售后不予处理，换房需要自己承担押金损失，一气之下跑路。

此时此刻，被蛋壳绑在一起的房东和租客，面临或多或少的损失已成定局，只是，日子还得过。住不下去，便只能搬走。收不到租金，便只能换个平台。

金钱永不眠：蛋壳成高杠杆金融模式下的又一个P2P

公开资料显示，蛋壳公寓成立于2015年，当年手握房源2000多间，在短短5年内极速扩张，手握40万间房源，3年多房源增长160多倍，年复合增长率为160多倍，业务也从北京扩大至全国13个城市。2020年1月，蛋壳登陆美国纽交所，成为第二家在美上市的中国长租公寓企业。天眼查信息显示，蛋壳经历了6轮融资，背后的投资机构包括华人文化产业基金、蚂蚁金服、愉悦资本、老虎基金、春华资本等等。

行业经济激烈，蛋壳不满足于仅仅依靠服务费和房租差价收入。在极速扩张背后，是无数年轻人高至半年或一年的“租金贷”作为现金流支撑。从招股书信息来看，租金贷是蛋壳公寓最大的现金流来源：2017年、2018年、2019年，房租贷占蛋壳现金流收入比分别为85.5%，88.4%，73.8%。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比例，也是蛋壳碎裂爆雷的根本原因：去年12 月 25 日，住建部等 6 部门曾印发指导意见整顿规范住房租赁市场秩序，指出住房租赁企业租金收入中，住房租金贷款金额占比不得超过 30%，超过比例的应当于 2022 年底前调整到位。

疫情成为蛋壳资金链断裂的外在诱因。据乐居网统计：2017-2020年8月底暴雷长租公司70家，而2020年内已经有40余家。

另外，根据财新的报道，其高管高靖2014年涉嫌非法倒卖电信运营商流量一事，在2020年事发，导致高靖被带走调查，从而影响到了蛋壳的信用，进而引发股权融资停滞、银行停止贷款、地方国资的打款也被冻结……最终导致一连串多米诺骨牌倒下。

作为长租公寓第二品牌，蛋壳已经逐渐偏离租赁主业，而是把自己玩成了一家类似于P2P的互联网金融公司。有受访者冷静地剖析道，“蛋壳的玩法就像一个庞氏骗局，需要不断有钱进来，在资金停止注入的那一刻，这颗雷爆炸了。”

在成长缓慢的实体经济并不被看好的当下，虚拟经济疯狂生长，最终长出一个个怪兽。在“快速钱生钱”的诱惑之下，最终均指向了现金贷，不断加杠杆，并点燃了风险的导火索。从OFO到P2P到蛋壳，太多惨痛案例就在眼前。

蛋壳爆雷事件似乎正在逐渐走向更妥善的收场。从微众银行公告来看，微众通过将租户与银行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变更为长租公寓机构与银行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的债权转移，暂时解决了租金贷的困局。租金贷问题之外，剩下的损失需要租客房东双方各自协商解决。

从11月16日，到12月2日，再到12月4日，微众银行共发布了三次公告，措辞态度和解决方案都发生了不同的变化：从最初的“建议您在已付租期间继续居住，如果合法权益受到侵害建议通过法律途径维护您的正当权益，至少在2021年3月31日前您的征信不受影响”，变为“经客户提出和我行确认后，剩余贷款本金给予免息延期，在2023年12月31日之前，我行不扣款、不计息，不影响信用纪录”，最终变成了“租金贷客户退租后，与我行签署协议，将退租后蛋壳公寓所欠客户的预付租金，用于抵偿客户在我行的贷款。然后我行结清该笔贷款”。

还会有下一个蛋壳吗？但愿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