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是李白(下)——致未来的史学家

有不得不死,就有死不得。春天,不是想去找就能找得到的。美,什么都不是,审美是一个意义,意义不能自己决定,要有意义的规则,要有客观性,要有可以附着主观的客观性,且词不害意。没有人可以死在春天里。不管是悲剧、惨剧、闹剧还是什么剧,美学的春天没有死亡,死不得。神可以死在春天里,死得了也不是神了。死在春天里,那是魔鬼的微笑。只有魔鬼的春天,才会有死亡。我们是这样的幸运,有着闻一多的春天,神鬼辟易。

唐朝以后无诗人,鲁迅客串一把。破船载酒泛中流的源头在杜牧的落魄江湖载酒行。既然是江湖,一定要有李白。落魄江湖载酒行的下一句是楚腰纤细掌中轻,格调稀烂的浪漫,李白门前论浪漫,那真是没活路。最好的楚腰在李商隐,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轮不到杜牧插嘴。破船载酒的渊源是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杜牧真是找打,两句诗,惊动一圈牛人,是个人都比杜牧强,格调低的离谱。我们捏着鼻子给忍了,杜牧好歹还是有格调的,有格调总比没格调的强。其后杜牧必须要有惊世之语,否则这首诗就毁了,没有机会流传下来。十年一觉扬州梦,病树前头万木春立马掩面而逃,货比货,得扔。

我们都不那么喜欢李白,说好听的是飘逸,不好听的就是摸不到头脑,李白的月亮,太过虚无缥缈。杜牧肯定是浪漫的,诗人不浪漫,就不是诗人了。为了浪漫,憋屈的楚腰纤细掌中轻,直奔没格调而去。格调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只要存在,就再也赶不走了,除非将自己的世界推倒重来。否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悲剧,都是没法将自己给否定了给闹得。李白写死了浪漫,杜甫绕道走,写死了家国情怀。一个飘逸,一个厚重,最高的两大格调都被李杜给抢了,又不能去学没节操的老流氓白居易,带着小孩子看金鱼的那个怪蜀黍。小李杜没活路了,只能去没格调。上限被占了,下限还在,最低的浪漫是什么?李白在这个世界之中,杜牧拒绝了这个世界。我们都成了这个世界的局外人,是杜牧的,也是我们的。我们再也找不到青楼,青楼依然有我们的传说。区别在于,我们一开始就拒绝了这个世界,自觉的成为这个世界的局外人。杜牧找了一圈,才成为一个局外人。赢得青楼薄幸名,厚重不让杜甫,真是讽刺啊。不是讽刺杜甫与家国情怀,是讽刺厚重。

杜牧是《遣怀》,李商隐当然不能少,驱车登古原去了。《登乐游原》前两句也是味同嚼蜡,单纯叙事。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就比李商隐强多了。李商隐也是杜牧套路,坐等下一句惊世之言,夕阳无限好,必须拍桌子,如此平淡,而又如此的恰当,不拍桌子不配当一个合格的读者。紧跟着只是近黄昏,顿时拍不下去了,拍不得。李商隐找到了审美的巅峰,拍不得就在于此,不能将这些诗句都给惊动了。必须有格调,才可以不经许可的触动我们的感受。只有格调还不行,格调是作者的,境界是诗歌的,作者与读者共有的。夕阳无限好是一种境界,没有厚重,却又极其厚重。是一种弥漫,仿佛遮挡住世界的迷雾,却呈现出了世界的本质。诗歌通常是遮挡住眼睛的迷雾,李商隐真的不一样,反其道而行之。至于用典太多、堆砌辞藻什么的,总比味同嚼蜡的诗句强上一点点,装点一下诗篇,爱读不读的,只有死读书的才会来计较。

李白、杜甫、李商隐,我都不喜欢,只喜欢没格调的杜牧,诗歌都写不好的杜牧。鲁迅也算胆气壮,也敢接着去写破船载酒泛中流。鲁迅也是局外人,他的小楼,不知道是不是杜牧的那个青楼。我只是知道,若是有人有幸去了杜牧的青楼,一定会有我们的名字。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不需要任何人同意,包括我们自己的同意,就在杜牧的青楼中了。

你在黄河边,看到扶摇直上九千尺。这是一个发现,可以感受就是发现。发现并不仅仅是感受,还要包括解释。只要去想,每个人都能找到意义的世界,在你的世界的,一定有李白的大鹏。我的世界有李白的月亮,李商隐的夕阳,康德的星空,孔子的川上,杜甫的长江,当然还有王之涣、崔颢的琼台玉宇,杜牧没名没姓的青楼,还有苏轼的西湖、老舍的济南。通常啥也没有,只有一群邻居,司马迁、苏格拉底、孔子啥的,随时可以呼儿将出换美酒。最多的时候,啥都没有,静候奶奶外婆的到来。

唐朝以后还有一个诗人,艾略特。《荒原》给出了一个意义的世界。诗歌不用去管,与人生的意义无关,这些模式才是必须关注的,可以转移到意义上。意义的发现极其困难,我一直不知道西湖的意义在哪里,只有美学发现。我见过的最好的西湖在梅雨时节,暴雨如注,荷花盛开。就是苏轼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那个西湖,审美结果一致。西湖受得住,才有暴雨如注。一定还有更好的西湖,我只是没有机会遭遇。

有两个西湖,一个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西湖,暂时到苏轼。我的那个西湖,世界变幻,就在西湖。苏堤白堤什么的无关紧要,可以是西湖的一部分,也可以是世界的一部分。所以西湖既没有风景,又大有风景。需要境界,境界到了,才能感知到西湖的美学。一般来说,西湖真没风景,我若不将自己调整到特定状态,对西湖完全无感。

最好的民国在镇江不在南京,镇江的老街还是很有味道的。也是偶然,住在民国的破烂旅馆,就是一个大天井,四周都是房间的那种。站在中间喊一嗓子,小翠,接客,姑娘们就呼啦啦出来的那种。扭曲,变态。需要恶趣味才能觉得住得爽。我们在杭州讨论过民国的那些追求艺术生活的烂人,发现民国文章写得最好的那群人大多汉奸,即便是不入流的胡兰成,也有一个桃花需静的强大美学。

那一年我19岁,站在杭州的十字路口,有了一种感触。我想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就戳在路口发呆,过了好几分钟,一无所获,就走了。我从来不知道感触到的是什么。梳理浪漫的时候,突然呈现出答案。我有一座城池,叫做杭州。太荒唐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这类荒诞的念头突然冒出来的。

就在19岁的那一年,就在那几分钟,我是杭州的主人。在我的杭州城里,有一座西湖,只属于我的西湖。杭州因西湖出名,没有西湖,杭州什么都不是。杭州是西湖的过客。那么,那些打马经过西湖的过客,停下小憩,就是西湖的主人。那天,我离开西湖,走在林荫大道上。夕阳西下,斑斑点点的光影打在身上。空气清新,市声鼎沸。公交车轰鸣着去了,出租车来来往往。然后没什么车,自行车形单影只着。我觉得安静下来了,环顾着四周。女子带着孩子擦肩而过,回头去看,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说着话。转过头,红灯了。我就站在路口等着,然后就不走了。就这样,我成为杭州的主人。

意义的发现需要意义体系的支撑,就这样的困难。西湖之美,是世界投射在西湖之上,需要一个世界来点缀西湖。只有19岁那年,我有幸拥有过杭州。发生学就是一次性的,无法重复。我所见过最好的西湖,并不在19岁,因此判定审美意义与意义是两码事,只是解释体系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张家港,那座干净的令人发指的城市,联合国认证的宜居城市。除了干净,就没印象了。毫无特色,又有特点。于是拿出荒废已久的技艺,去感受一下。车子一直在居民区晃荡,一座富裕、安静、整洁且舒适的城市,工作时间,路上几乎没有人。每个小区门口都有站得笔直的保安,可以看到脸的时候,都有一种气度,不能叫自信或自豪,是一种气度,大家风范的气度。保安,通常是一个比一个猥琐,张家港的保安与其他地方一样,只是往那一站,气度就出来了。虽然远远比不上大气磅礴的盛唐气象,但是对一个保安来说,那种气度,就是唐。这是城市赋予人的。没有震惊,没那么容易震惊,是欣慰,总算在有生之年看到盛唐气象的影子了。就如偶然看了一次随州复制品编钟的表演,找到了春秋时代钟鼓馔玉的那个影子一样。

那年我40岁。离开张家港的时候,路过商业区,和所有商业区一样的商业区。我觉得我和张家港之间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将我笼罩着,隔开了我和张家港。就在那一刻,我有了一个朋友,我的朋友叫李白。孔子也只是梦见周公,我居然要拉李白当朋友,李白同意吗?荒唐透顶,荒唐的我都没话说了。

探寻精神世界是非常危险的,不知道多少人一头栽进去了。我用一种粗浅的方法来预防,不停的打断思考进程,换一种思维模式运转一段时间再继续。有效的思考就会避免心理疾病的引发,没有诱因永远没事。我不建议任何人去关注精神世界,本来就没什么有效的方法,且都没有系统性的总结,瞎猫撞上死耗子以前,最有可能撞死在树桩上。

李商隐被严重低估,除了发起过诗学革命,还在意义的领域,达到了审美的巅峰。锦瑟无端五十弦,这个无端就是发生学。一弦一柱思华年,究竟是在无端之初?还是无端之后许久的历史长时段之后的无端?《锦瑟》这首诗,给出的是一个人生,和一个人生所蕴含的意义。美是数学,时间是物理学。倘若没有时间这个概念,物理学就没那么多的麻烦了。这就是复杂性,意义的复杂性。李商隐写完《锦瑟》,干干脆脆的死了。复杂性留给后人来解决,至今无解。

西湖的美,是自由这个本质直接产生的美。自由与美无关,自由成长的某种结果叫做美,当这种结果无法通过其他途径达成,姑且称之为自由之美。当我来到西湖,我就在风景中,我就是风景,我是西湖的风景。我也可以拒绝,只是一个过客,就如苏轼那样的过客。泰山是一个拒绝,我们只能是泰山的过客,无法成为泰山的风景,美将我们拒之门外。以前说过,我喜欢在西湖发呆。我不知道为啥。美的本质是数学,审美的本质是自由。西湖给出了审美本质。西湖是有生命的,可以成长的,可以选择的。我站在西湖边,我就是风景,无需这个世界或者西湖、或者任何人的认可。如果我搞错了,我就瞬间被这个世界击毙。所以,我只在定义的那个时刻可以这样说。发生学必须是一次性的,否则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意义了。

意义必然涉及到知识领域,浪漫也有一个知识域,也有一个发生学。我们一无所知的去写,也写不过李白。诗歌永远可以写,意义域总是不断扩展的,但是诗人没了,没那个本事当一个诗人。李白那样孤独,以至于对影成三人。所以,我可以不经李白的同意,成为李白的朋友。我可以走进李白的精神世界,这就是朋友的含义。不是朋友也进不去。李白说真话,所以我才能走进。完全不能走进其他人的意义世界,顶多拉进我的意义世界,孔子可以进,老子就困难了,屈原门都没有。屈原为啥不能进?我就没想明白。想不明白的地方多了,青楼可以进,杜牧进不来。杜牧的青楼,没有杜牧。

李白也有名篇,“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江入大荒流”甩杜甫18条大街。美学与意义也是有冲突的,杜甫诗学是一个意义转向,意义一定就在当下。我所喜欢的杜甫,是去意义以后的杜甫,是那个“城春草木深”的杜甫,那个“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杜甫。

美学的基本模式是自然美学,作为审美的安静的桃花可以成立。返回到美学,一般性意义上的那个美学,桃花需要扭曲变态,才能安静下来,人篡改了世界。这怎么可以,就如汉奸怎么可以将卖国说成曲线救国,汉奸美学了。不可以有意图,意图要能经受任何检验。东西方园林截然不同,本质一样,都是扭曲变态,就图个好看。形式美学无意义。一旦产生意义,就是法西斯美学,判断基准就是意图。古典美学都是有意义的,家里面不能种桃花,真不能种。现在的电影动不动戳个桃树,不知道梨花很美,杏花灿烂的,掉沟里的美学。下水道里的城市,下水道里的美学吧。以烂为美。形式美学,是美的残骸,美的死亡。

30多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安静不下来,所以去干钓鱼这个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之一。钓鱼是我的事,上不上钩是鱼的事,提不提杆是我的事,放不放生依然是我的事。我们与钓鱼的古人有一个相同的基点,就是众生平等,所以才能去钓天钓地钓世界。我们不齿于这个世界,牙齿的齿。就算给我们一个世界,我们也不屑一钓。钓鱼无意义,只是确立人与世界的关系,此后成长出意义,所以说成有意义了。寻找意义是不准确的表述,意义是成长出来的,根本找不到。

最好的钓鱼场景就是宽阔的河边,庄子钓鱼台附近的那条河就很不错。河阔水深。深流静水。安静下来,寂静的世界热闹非凡,啥动静都有,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就是长安城摆放在眼前的那种想象中的繁荣。人在世界中,世界在眼前,很自然的,人与世界签订一个平等契约。这就是美好。此外全属于扯淡时间了,意义什么的随便扯。我觉得到此为止,美学只能支撑到这一步,钓鱼美学的极限就是寂静之美。什么青草生长的声音,风的嚎叫,河水的呢喃,阳光的味道,统统都有。但是不许可,否则出门,先去精神科做一个医学诊断。如果不拥有意义世界,可以写,拥有以后就是不许可的禁令。要有客观性,必须将自己与世界绝对区分。

钓鱼确实让我安静下来,至于意义不意义的,对我一点儿用都没有。如果需要通过钓鱼去寻找意义,我觉得机会渺茫,估计只能钓上几条鱼。

杜甫的《旅夜书怀》,两句诗就在说一件事,七拼八凑的。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很平静的开头,其后壮怀激烈。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掉头自怨自艾,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最后给个大俗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样的稀巴烂构成了伟大的诗篇,前卫到今天都是前卫的接受美学。《旅夜书怀》,书给谁看?肯定不是自己,杜甫写给特定的读者,否则是无目的的标题,《遣怀》、《自嘲》、《无题》或者一把名词与动词的随便给个标题。《旅夜书怀》,题目一出,杜甫瞬间成了诗神,不用附体。人不可自立为神,但是人在某个时刻,可以与神一样的伟大,杜甫就迎来这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无敌时刻。唐朝有着丰富多彩的夜晚,只有两个夜晚经得起检验,一个是杜甫的《旅夜书怀》,一个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李白的月亮完全没有容身之地。这就是意义,建立于美学上的意义实在不能与普遍性的意义相提并论。

我们读诗,通常要求读得爽,《旅夜书怀》,那个酸爽,又酸又爽,完全受不了。进入意义世界,杜甫是伟大的诗人,这首诗是伟大的诗篇,只论美学肯定不会有这么高评价了。一首不能爽的诗歌,尤其是这种千古名篇的不能爽,都是作者的故意,必须打断“爽”这个进程。不能作者说啥,读者就听啥。古典美学必须要有思考。

我一直不愿意进寺庙道观,庙里的怪事多啊。我可不敢保证进去的时候好好的,出门就去剃个光头了,再搞几个戒疤,齐活。又没准备当朱元璋,往庙里凑无意义。所以去朱元璋的龙兴之地看看,找到了落脚的那个庙,重修的。进了庙门,一个游客也看不到了。大殿不进,侧面过去,纯粹是走上一圈就算到此一游了,又不去拜,不如不看。当我一脚踏进大殿后的院子,风铃,风铃声突然响起来,先是正中的香炉,然后是四周屋角的风铃,那个吵。我就绕着香炉走上几圈,伸着手感受着风,真没风,无风自动的那种。气流恰好带动风铃而又感觉不到的那种。我也不走了,大夏天的,正午的时候,几分钟时间就让我汗流浃背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喝水,发呆。呆了二十分钟,喝光一瓶水,草草的又进了两进院落,掉头就走。出了山门,回头拍照。我觉得朱元璋是个穷鬼,在他死的时候,都是穷鬼。这是一种视角,没法解释的,纯粹就是这样认为的。只有一辈子穷鬼,才会有民谣,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解释自然可以多样性,依据传统的封建迷信来说,地太薄了,朱重八带走了龙气,此地气数已尽,没法呆了。过了许多年,发现还有破事,在我去的那一年,庙里已经有一个杀人犯了。这个杀人犯后来成了住持,逐渐名播一方,当然没得跑了,警察的眼睛必然是雪亮的,千里迢迢赶过来给抓了。在那庙里,只遇到一个和尚,随口问问能不能拍照,说不行,那就拉倒。我还懒得拍呢。

有三个世界,我们的日常生活面对着最基本的技术的世界,只需要考虑技术。正如外科医生,每天和鲜血打交道,转换成技术视角,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技术的世界是一个无情的世界,这很正常,技术以外的任何东西都是多余,我们都依靠着无情才能干好工作。最重要的世界是生活的世界,一脚踢开工作。第三个世界是个人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随时出现,要么填补空虚,要么忍受这个破烂的世界,偶尔也会乐在其中。我们其实都在疲于奔命,技术世界已经耗光了精力,生活大多是勉强维持着,个人的世界大致是随他去吧。我们是否需要意义,是值得怀疑的。

我们数十年如一日的闲聊,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必须是愉快的,否则也不可能继续聊,实证了学而时习之。经过意义体系的挑选之后,回忆必然是美好的。锦瑟无端五十弦,是一种美好,这首诗是美好的,李商隐的人生也是美好的,无论是意义体系还是美学体系都呈现出美好。最开始的时候,是一个无端,一个惘然,就如我站在林荫大道上那样。美,或者意义,并不依靠逻辑体系的运转,同样不依靠理性。为了获得这种呈现,我们必须费尽心机的去让精神世界的自由生长。我们无法控制精神世界,除了为其输送养料,啥都决定不了。然后就成长出来,拥有意义,通过意义间接的触碰永恒。

呈现可以找到,也就不叫呈现了。睁开眼睛,世界就在我们的面前,这就是呈现。我们所需要的就是去发现,发现什么不重要,我们要发现发现本身。是否找到不重要,去找就是了。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这就是幸福。维特根斯坦就是这样幸福的,孔子就是这样定义的。

三条基本规则决定文明,其一是世界与人无关,所以人才拼命的想和世界有关。其二,人都会死的,所以需要意义,寻求永恒。其三,人是不可控制的,也就是自由,社会也是不能控制的。三者综合,出现宗教,一切搞不定的事情都推给神去解决。现在也差不多,一切搞不定的公共事务都推给国家,只是在个人领域,谁都没辙。这是一种模式,必须要有一个中心去解决无法解决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一个垃圾箱。当我们去建立意义体系的时候,不可以将自己搞成垃圾箱。

维特根斯坦有两个幸福,一个是他告诉我们的幸福,一个是他个人的幸福,以否定自己换取的。他肯定没有被宗教拯救。我估计是自己太弱,完全无法覆盖维特根斯坦的意义世界,不知道以后能否有机会给出一个确定性。

在我小的时候,我觉得长成大人那样大是无法想象的漫长,长到四十岁是完全不知道的、丧失认知能力的那个匪夷所思。那时候不知道匪夷所思这个词,四十岁是一个不知道,不知道的时候也许能知道不知道的事情。绕口令一般,所以记下来了。什么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算什么?知道又是什么?对于词语都不知道如何去理解。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算勉强理解了。现在来看,我在孩子的时候,认知模式是因果律,有因就有果,只看结果,不找原因,反正任何原因都找不到。

我一直记得,那时的我无比的困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是我,找了很久,发现如果不能说话,我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我究竟是一个我还是有几个我?想了很久很久很久,根本不知道想了有多久。总算知道大脑用来想事情的,心脏不能想的。

我还依稀记得婴儿的时候,我不会说话。有一天晚上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六岁的时候想起来就是这个印象。大人问我,我就说苹果,以为我要吃苹果。但是我不想吃苹果,也说不出为什么哭。六岁的回忆就是这个样子,我很难受,但是我说不出难受的感觉,难受这个词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记得姑姑一直在哄我,和我说话,和我说晚上没有卖苹果的,明天一定去买。哭闹很久,后来不记得了,睡着了。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记忆。后来我对第一个记忆深表怀疑。我只记得闭上眼睛去哭。六岁的回忆突然多了一个上帝视角,房间内的一切都很清楚,甚至于床上的被子掀开了。现在我认为,记忆是被抽取出来的,记忆一直都在,抽取不出来也是白搭。可以理解才可以被抽取,可以抽取的不一定可以理解,但是能够记忆的,只能是可以理解的。

世界的归世界,我的归我,我会用语言,语言就是我的。这是一种认识的飞跃,六岁就已经拥有了意义。语言本身就是意义,汉语就是诗歌的语言,一定浪漫,一定拥有意义。在我的意义世界里,只有杜甫是伟大的诗人,李白都不行。两个视角就是襁褓中的我与上帝视角中的我,心灵直接赋予的对称性意义模式出现在杜甫的诗歌。就在星垂平野阔之中,时间开始了。这种隐藏的复杂性被李商隐所挖掘。孩子的我以空间确定我的物理存在,确定成长、确定时间,确定意义,确定了我的真实存在。杜甫时间归时间、空间归空间,时间与空间都是成长出来的。杜甫直接给出一个意义的成长,这就是伟大。

孩子就有心灵的记忆了,心灵记忆就是心灵对这个世界的接受。当孩子将自己与世界区分开来,每个孩子都是伟大的哲学家。每个孩子都有一个与世界的契约,我的归我,世界的归世界,这个契约是语言。我们有幸在虎跑,与这个世界签订又一个契约,这个契约是浪漫。实际上还可以签订许许多多的契约,只是我懒的定义。与这个世界的契约越多,自然就有越多的意义。我们与世界的契约为什么可以成立?不用经过世界的同意?自己去想吧,我可以给出水银泻地一般的整体性出来,然而意义只能是个人思考的结果,这是一个必须遵守的伦理学命令。客观性追求说清楚,主观性追求思考,而不是说清楚,主观性只有某种程度的说清楚。

经过意义世界的筛选,只给可以代表盛唐的最少意象,那就是李白的月亮与李商隐的夕阳,整个唐朝,就被这两个意象涵盖了。李商隐就被低估到这种程度,可以直接将杜甫挤出唐朝。唐朝三大诗人李白、杜甫、李商隐,我不可能再给更多了,也不能再给更少。永恒之孤独,永恒之壮美。这就是唐。

要有童年,我一直抱怨现在的孩子没有童年,从上个世纪抱怨到现在。从没和你说原因,只是说有童年就有成长。原因就是这个,每个孩子都是哲学家。不给童年,就是不给孩子成长的机会,就是剥夺孩子一切可能的未来。这太残酷了。一定要让孩子可以成为一个孩子。

现在我非常的孤独。我意识到,前人可以给我的帮助大致到此为止了。我甚至觉得,前人也都是因为太孤独了,才来找我这个后人的麻烦,竭尽所能的告诉后人他们所知道的。然后,他们的孤独,落在了我的头上。这是意义世界告诉我的,他们为什么将这些知识留给这个破烂的世界。

一个女孩,大约和我同龄,失恋了,想不通,想成傻子了。一眼看上去就是傻子的那种傻子,大学退学了。后来没法子,老父带着上班,免得一个人跳楼。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每天在公司里安静的坐着,默默地跟着老父去食堂吃饭。直到老父退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说过一句话。所以,女人是植物。没有生活,就没有感触。

上个世纪,那一年非常寒冷。大雪纷飞中,看到不远处的车站避风处有一个流浪汉躺着。那个人在公司附近有一些时日了。同事和我说,要是晚上还在这儿,恐怕熬不过去了。第二天我没看到人,门房告诉我,冻死了,警察来过,拉走了。

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人类的死亡吗?真不是,至少这个流浪汉不是。每一个这个世界之中的人的死亡,才是人类的死亡。这个世界是死去的人们的馈赠。意义就是意义,谁也代表不了意义。但是那个死去的流浪汉可以,没名没姓,悄无声息的死去了,为每一个目睹者带来了意义。

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意义的诞生。人与世界真正的平等。

所有宗教都反对自杀,这是对的。死亡有意义,自杀没有。自杀者谋杀了意义。王国维白死了,死在错误里。纳粹的集中营,几乎没有人自杀。这是人类普遍的选择,可以死,死则有意义。司马迁谓之“举大名”。就在那种环境下,人类依然传递出意义,以死亡这种形式。人类一定是有希望的,文明一定有未来,就因为这样的意义普遍存在于文明之中。

拥有意义世界就等于拥有人类的孤独。我是无所谓,天生的对孤独无感。大约所有的孤独,都在六岁的时候消耗光了。没有意义世界,一定会更好。

我那个知青同事,或许觉得话说的太绝对,太沉重,太极端了,可能严重打击到我,他补充了一句,你们还有希望。很高兴,他错了。他见到这一天了,现在我们就处于一个伟大的时代。当然,他的期盼更多,只有遥远遥远的未来,文明才有可能进步到那种程度。

所谓自己赋予自己以意义,这个赋予就是成长。很幸运,我们这一代人都有着完整的童年,见过大清朝的人,更见过民国。见过乡土,也见过革命,还见过现代中国。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中国都挤压在一起,挤压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了。只有在这个特定的哲学、人文崩溃的时代,我们才有机会去和这个世界签订一个叫做平等的契约。人类已经有能力将这个世界给毁了,必须重新定义世界与人的关系。这就是机会。我们可以回到这个世界,但是我们永远不会放弃平等,既不会比这个世界的位置更高,也不会更低,所以无法进入。

现在略微涉及一点复杂性。善不可定义。善是被恶定义的。一个善不会高于另一个善,善是彻底的平等,混沌未开之中的那种平等。善不可追求,不成为目标。我们通常将恶所定义的那个善呈现出的结果,称之为善。《道德经》就是这种特定模式。人人拥有善,然而不能呈现出结果,等于没有。没有善不要紧,一定要无条件的拒绝恶,拒绝恶就是最为基本的善所驱动的行为。这话说得真费力。恶是可以确定的,善不可以。外科医生为了拯救人的生命,都有截肢这种事情,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意图与意图呈现出的结果,要能经得起客观性的检验。善不是意图,但是善所成长出的意图,一定经得起客观性的验证。需要客观性的检验,必然要发展出相对应的手段,科学就这么来的。

意义更为复杂。有一条叫做诗歌的河流,很幸运的留存了渊源,甲骨文有着最早的诗篇,“东方曰析,风曰协”,已经很复杂了。其后是诗经,出现一次涌现。然后是沉寂,直到屈原开创了浪漫主义。屈原满脑袋问题,完全搞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有一个从人到世界的过程,然后就要返回到人,所以才有杜甫的意义转向。对影成三人是世界尺度的正确定义,世界尺度中的人;“夕阳无限好”是人对夕阳的正确定义,人的尺度中的世界。《锦瑟》只说一件事,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李商隐对人生的思考非常混乱,给出的答案却非常简单,“深知人在情长在”,“留得枯荷听雨声”。 对自己负责就是对读者负责,苏轼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特别挑读者。读歪了苏轼,都能读出一个汉奸美学来。然后我们就可以发现,乱入美学的孔子早就等在前方了,诗无邪。意义世界的成长,是从诗无邪开始的。

我非常确信,一千年以后,孩子们还是会读李白、杜甫、李商隐。或者说这条流淌的诗歌之河,李杜站在一千年之后的远方,我们望尘莫及。我们所要面对的是意义之河,没那么悲观,已经可以望孔子项背。不用关心我们站在哪个位置上,我们只需要尽可能的往前赶就是了。历史赋予我们意义,我们有机会去选择。

我尝试着寻找一下幸福,出现三个场景。第一个场景大约五岁半,对着天空发呆。后来也有这个体验,都给叠加到这个场景中了。同样的,我在回忆起这个场景的时候,站在对称性的上帝视角上。春天,看雨。各种各样的雨,地面、墙上、房檐。雨滴、雨线,滴落、滚落。所有的雨。站在门口,看雨。无比的孤独,当我回忆起这个场景,孤独的感受立即出现。第二个场景是童年,看电视,胡思乱想的想到幸福这个词汇,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我又觉得自己应该是幸福的,看电视挺开心的。第三个场景是少年,早自习,太阳在身后,阳光在桌上。放下课本,灰尘在舞蹈。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幸福的。那时候的我想起了童年,也是早晨,也有阳光,坐在屋里,等着吃饭,就有阳光闯了进来,灰尘在跳舞。少年的场景没有对称性,我就坐在桌前看世界。对称性的视角也有,但是没有我,只有课桌与灰尘,与空荡荡的椅子。“灰尘在跳舞”这句话,就是我在童年发明出来的,看着阳光里的灰尘想出来的。

只有三个场景,我从来拒绝为此作出任何定义。此后的人生再没有产生任何值得记忆的场景了,可以随时去定义这个世界,必然啥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是那种拒绝思考的拒绝,就是一个不知道。维特根斯坦说他很幸福,又啥都没说,估计就是这样,只给结果。这是一个伦理学命令,不可以给理由,只可以给感受,甚至于感受也要经过重重检验。科学给定错误,人文才是给定正确的,科学可以错,人文错不得。

灰尘的舞蹈,就一个布朗运动。这就是本质,数学与物理框定的本质,完全无关诗歌与哲学。反而不恰当的深究,很可能搞出一个法西斯美学,法西斯哲学,法西斯人文与法西斯的诗篇。

正义不可沉默,失去自由必然失去正义,然而失去的自由也可以在瞬间重新获得,我们对失去自由这件事,究竟是保持沉默还是不能沉默?只有一个判断成立,那就是正义不可沉默。为此,我们必须沉默。

美是沉默。美是这个世界的馈赠。勃勃生机,希望无限。当我们与美签订一个平等契约,那就是浪漫。

现在我们不孤单了,有一座青楼,一定热闹的青楼。还有一个朋友,叫李白。

 

全文23782字。 缩写版。原文写于2019年12月,43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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