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初的维也纳之斯大林:写一篇列宁布置的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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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大约是1月底,在采访巴尔干战争的间歇,托洛茨基短暂回了一次维也纳。有一天,他约孟什维克成员斯柯别列夫见面,地点在老布尔什维克特罗扬诺夫斯基家,一座位于美泉宫城堡街30号的公寓楼。托洛茨基和斯柯别列夫曾在《真理报》编辑部合作过,有着共同的美好回忆,两人在茶水间谈话的温馨一幕简直可以入画。

突然,一个身材矮小、面色灰暗憔悴、脸上长着麻子的陌生人闯入了画里。一个重要的细节,麻脸陌生人进茶水间之前没有敲门。这让托洛茨基惊讶万分。陌生人敏锐洞察到托洛茨基的诧异,在门口顿了一下,喉头发出令人不快的声音。随后,他手里拿着一只空杯子走到炊台边,端起茶壶往杯子里加满了水,没说一句话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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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柯别列夫告诉托洛茨基,这个人是他的高加索老乡,刚从克拉科夫过来,住在特罗扬诺夫斯基家,他的名字叫约瑟夫·朱加什维利。对,就是后来联共党史里的《真理报》创刊主编朱加什维利。

在朱加什维利动身来维也纳之前,他在《社会民主党人报》上发了一篇批评托洛茨基的文章,将批评对象形容为“爱吵爱嚷的徒有其表的大力士”。文章末尾,朱加什维利第一次署名“斯大林”。从此,朱加什维利成了斯大林。

这次没有对话的交流,是斯大林与托洛茨基第一次正式见面。此后十几年,两个同龄人将在党内联袂主演一场对手戏。1939年,托洛茨基被斯大林派来的刺客拉蒙·梅尔卡德用冰镐凿碎脑壳的前一年,托洛茨基在回忆录里第一次披露了他与斯大林在特罗扬诺夫斯基家的偶遇。他对斯大林当时留给他的不寒而栗的感觉印象深刻,格鲁吉亚人阴郁的外貌、敌意的眼神和如同荒原小木屋里发出的喉部声响,复刻在他的记忆里,至死方休。

托洛茨基并不知道,1913年的维也纳,其实不是两人的初次见面,至少不是斯大林初次见托洛茨基。

维也纳偶遇六年前,1907年5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五次代表大会在伦敦举行。伦敦会议上,托洛茨基以广场英雄的姿态第一次宣讲了不断革命论。托洛茨基目空一切、舌战群儒的架势,被正席之外一位格鲁吉亚代表尽收眼底。他就是朱加什维利,那时还不叫斯大林。当托洛茨基将工人战斗队斥民粹派的恐怖主义时,格鲁吉亚人阴沉的麻脸上闪过了不易察觉的愤怒,他正是列宁心怡的队长。朱加什维利没有参与关于战斗队的讨论,代表布尔什维克出场的是列宁,但他默默地又牢牢地记住了托洛茨基,并在私人报告里定义了托洛茨基:华而不实。

托洛茨基也对斯大林下过定义:最杰出的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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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大林是托洛茨基完美的取反版本。上天赐予托洛茨基无穷才智和非凡魅力,以及付之一空的结局。斯大林则天资愚钝、乏味至极,独独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事后证明,斯大林才是那位凭借个人力量碾压一个时代的人,而力量的源泉是他鲜明的目标导向型人格。从鞋匠的儿子、第比利斯神学院的学生,到各民族的父亲、克里姆林宫的主子,一以贯之。

如果说1907年的朱加什维利在党内还是无足轻重的路人伊万,那么1913年的斯大林已经进入权力中心。其间六年,列宁同党内各路反对派斗争,亟需壮大自己的联盟。而斯大林是他的好学生、好助手,是作为公理的他所推导出的演算公式。

无论是否赞同,对列宁指令全天候无条件的执行,是庸才最杰出之处。

去维也纳之前,斯大林先去了克拉科夫,列宁在那儿召唤他。或者说,维也纳是去克拉科夫的附加题,因为去维也纳正是列宁在克拉科夫对他下的指令。

在克拉科夫,与列宁相处的日子,使斯大林品尝到追随列宁的甜蜜。他是列宁家的座上宾,为了让他每天过来吃晚饭,克鲁普斯卡娅特意为他准备了他喜欢的餐前啤酒。列宁有让下属感到轻松舒适的诀窍,并且待对方放松后下达任务:神奇的格鲁吉亚人,暂时放下手头的事,就民族问题去写一篇长文章吧。

斯大林遂于1913年1月下旬来到维也纳,手里拿着列宁给他的假护照,假护照上用的是假名字:斯塔夫洛斯·帕帕索普洛斯。希腊人的名字,俄罗斯人的装束,完全是高加索人的长相,如此明显的不搭,却被边检官见怪不怪地忽略了。

奥匈帝国早就被自己万花筒般的民族搞得抓狂了,帝国内允许使用的语言高达十种,为此议会索性取消了口译员,议员们直接用肢体语言交流,交流的最高形式是斗殴。对致力于民族研究的斯大林来说,还有比奥匈帝国更适合解剖的麻雀吗?他的木制手提箱里,装满了关于麻雀的书籍和资料。

斯大林在维也纳的住处,特罗扬诺夫斯基家,是列宁替他选定的。当他被保姆引入底楼的客房,发现主人已经为他置备了一张书桌和一只可坐可卧的沙发。足够了。何况,特罗扬诺夫斯基家离维也纳图书馆很近,那里的藏书远非克拉科夫可比。

为了干成一件事,斯大林的状态会迅速切换到清教徒模式。在维也纳20多天,他作息规律得令人生厌,如同一种节奏的复制黏贴。上午泡图书馆,下午回寓所写作。傍晚时分,他会小歇片刻,临窗欣赏附近街景。夕阳撒在积雪的城堡街上,给路面镀上了一抹暗淡的金色。斯大林不是想象力丰富的人,但他对繁华沦为废墟、归于寂灭却有很强的感知力。眼前的情景,像极了奥匈帝国,谁都明白岿然不动离风雨飘摇仅一步之隔,可谁都不知道该如何调拨历史的时钟。

美泉宫就在不远处,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就住在里头。在接连痛失爱子和爱妻后,美泉宫的主人自称是“找不到家的孤魂”。孤魂与他的臣民以一种古怪的方式互动着,每天上午当他坐着马车去霍夫堡宫办公,美泉宫门口围观的人群都会一阵骚动。去图书馆的斯大林,偶尔也会猫在人群中。马车上的人心里清楚,人们更大的兴奋点其实是在等着他突然不出宫的那一天。老皇帝为自己的发现而得意,脸上露出调皮的笑,雪白的胡丛中吐出了一个浑圆的烟圈。此时,他已经在位65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和笑话。他在霍夫堡宫用德语下的每一道政令,都要被翻译成其他九种帝国语言,其中包括特罗扬诺夫斯基家通用的俄语。不可思议,九种异族语言,老皇帝居然都能熟练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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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触及民族问题,斯大林的思绪就回到了正题。该工作了。他要继续写他的长文章,文章的题目叫《民族问题与社会民主党》。这是与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奥托·鲍威尔的同题作文,而鲍威尔就是在中央咖啡馆同托洛茨基下国际象棋的那位。斯大林的作文,以鲍威尔和他的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为批判对象。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为了同弗朗茨·约瑟夫达成妥协,放弃了统一建党的原则,按不同民族拆分了基层党组织。问题是,鲍威尔没有老皇帝的语言天赋。

斯大林的工作很有效率,与托洛茨基偶遇时,他搭建了文章的框架,到1913年2月中旬,他完成了文章的初稿。他登上了返回俄罗斯的列车。

从1912年12月底去克拉科夫见列宁,到1913年2月中回俄罗斯,是斯大林最长的国外生活经历。他在维也纳20多天里写成的《民族问题与社会民主党》,不久后将被彼得堡的《启蒙》杂志分三期刊发,只是作者本人未能第一时间看到油印的杂志。

斯大林回到彼得堡不到一周,便在纪念国际妇女节的舞会上遭逮捕。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不多不少,整整四年。这是斯大林失去自由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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