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了豆瓣第八,这才是他拿命拍出的片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有人说看《信条》像做听力题。

看完一遍还似懂非懂,中间好想暂停、回放找出答案,却没有办法。

只好到电影院二刷、三刷。

但在Sir看来,真正需要回看的电影不是听力题,而是阅读题——

每个字你都读得懂。

但总有一层一层更深的意蕴,等待你去发现。

前几天,Sir又陷进去了。

给你一个画面,猜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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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的私人放映室,不大,但每次回到这里都像打开了一个专属任意门,可以容纳下无限广阔的世界。

电影就是这样。

第一遍看,是故事。

第二遍看,是感情。

第三遍看,是被所有的细节、声影慢慢吸进去,像把主角的人生体验了一番。

最后能够一遍一遍淘下来,怎么也看不够的,真的就是影史的金子了。

今天,就从他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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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斯皮曼,波兰钢琴家。

28岁前,他的生活一切都刚刚好。

老爹是个小提琴家,忠厚老实;老妈厨艺好得很。家里的小妹总爱黏着他,他说啥就是啥。二妹是律师,家里吵架她总是出来理清思路主持公道的那个。最头疼的是老弟,文艺青年一个,莎士比亚的诗信口拈来,上完大学暂时没工作。

一家人其乐融融生活在华沙市区的楼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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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本来也已经向他走来。

她是个大提琴手,天天在电台里听他弹钢琴,缠着在电台工作的哥哥带她去看偶像。

他看着她,嘴角带喜,这姑娘笑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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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除了他们俩,谁也感受不到浪漫的氛围。

不信你看——

爆炸四起,尘土飞扬,每个人都在慌忙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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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39年。

所有美好遇到战争,都被碾得粉碎。

这一年,波兰成了希特勒进攻欧洲的第一站(也是二战的开端)。

他从电台赶回家发现,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妈妈紧张地收拾东西,张罗着要带孩子们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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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不知道,从今天开始,过去生活的一切再也不可能复原了。

仅4周,德军就占领了波兰首都,华沙。

德军占领华沙后,一场更安静、更残忍的征服开始了。

斯皮曼和其他犹太族人,都被打上了标签——一块绑在右手,印有六芒星的袖章。

必须接受安排。

随时可能被残忍地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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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波兰全国戴袖章的人,都被集中到了华沙一块小地上。

全国近1/4的人,被塞到华沙一块不到这个城市5%的区域。

斯皮曼一家人也被赶了进来,住在没有卧室的一室一厅,只能睡厨房和客厅。

他们看着窗外慢慢垒起的砖墙,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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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犹太人被分成两类:能干活和不能干活的

能干活的,派去东部集中营。

不能的,塞进没有窗的火车。

在家缝沙发套的妈妈,在工厂干起了废品回收。

拉小提琴的父亲,弹钢琴的斯皮曼,读莎士比亚的老弟,成了工厂的搬运工。

曾经母亲还会为“积蓄只剩20波币”焦虑哭。

如今父亲却奢侈地花20波币买一颗糖。

而那颗糖,成了斯皮曼和家人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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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窗的卡车,一批一批地把人运往“处置地”,也包括不再被需要的斯皮曼一家。

要被送上车时,斯皮曼被当了德军狗腿的朋友拉了一把。

父亲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没敢出声。

无言,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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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下来的他,在工地上干过水泥工,当过厨房仓库管理员,住过旁边藏着手榴弹的壁炉、对面就是德军大本营的死寂民房、空无一人的医院、废墟堆的阁楼……

斯皮曼从未想过自己会经历这样的苦难。

更没有想过自己能熬过这样的苦难。

一条通往地狱之路。

竟然还留有一道暗门。

活下来,真的是一种幸运?

02

《钢琴家》,2002年至今最闪耀的电影之一,豆瓣TOP250(57位),IMDbtop250(37位)。

2003年在奥斯卡金像奖7提3中,拿下影帝、最佳导演、最佳剧本三个奖项。

于导演,所有的成就是电影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在世争议最大的电影大师之一波兰斯基最重要代表作——

“我有一种感觉,我之前拍的所有电影都是为《钢琴家》做准备。

如果要在我的墓碑刻上一部电影的名字,那就是《钢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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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二战和犹太人屠杀的亲历者和导演,这是潜藏在他心里最大的结。

《钢琴家》里的死,千形万状。

有一个女人,Sir印象深刻。

被流弹击中后背,她倏地一下软了腿,跪在地上,头埋在两腿间,以一种相当诡异的姿势死在了街边。

斯尔曼逃跑期间,还趴在她左手边装死躲避迎面来巡逻的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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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的死状,是波兰斯基在犹太隔离区亲眼所见。

当年的他还小,被吓得不行,只能逃到最近房子的楼梯下躲着哭。

隔离、分离、寄养,斯皮曼经历的一切,同样是波兰斯基的童年。

6岁,躺在防空洞的母亲怀里,戴着薄纱做防毒面具,一家人没有余粮,只有一瓶腌菜。

8岁,从铁丝网一个被绞开的洞逃出去,才侥幸活命。母亲死在犹太集中营,父亲幸存,战后才重聚。

成年后的波兰斯基,身上总有种焦虑和漂泊感。

他知道,自己死之前,一定要拍这样一部电影,但无数的剧本递过来,他都觉得不对。

这期间,他还拒绝了斯皮尔伯格《辛德勒的名单》(豆瓣top250第8位)的执导邀请,理由只一个:

它并非全部真实。

他要拍的电影,得对得起那段历史,对得起他死去的亲人和族人。

怎么做,诚实。

我想重构童年时的记忆,另外,与真实保持尽量近的距离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我不想拍一部好莱坞电影。

《时光网》

直到有一天,波兰钢琴名家瓦拉蒂斯洛·斯皮曼的自传小说《死亡城市》(解禁后重命名为《钢琴师》)出现。

全本读完,他心里的那面钟响了。

是它了。

斯皮曼本人回忆起那段时光时,笔触平静,不偏不倚。

作为受害者,全篇甚至没有一个感叹号。

他笔下,全是一个个句号定音的冷冷现实。

斯皮曼曾试图在隔离区墙角救一个外出觅食回来的孩子,那个孩子正在被打。

“等我把那孩子拉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脊梁骨被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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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隔离区的斯皮曼一家听到都会心里一抖的汽车声,碾过刚刚被德军戏耍而死者的尸体。

“汽车轧尸体时轻轻摇晃着,好像走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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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隔离区随处可见的孩子尸体。

“孩子们是被德国人用一种常用的方法杀害的:他们抓住孩子们的腿,把他们的头猛地撞到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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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受害者,一人以文字,一人以画面,合力铺就一场无声又冷静的指控。

冷酷而精确。

在《钢琴家》里,你会看到一个复杂的世界。

一个人被降格为昆虫的人间。

犹太隔离区。

警察局门口,有个抱着粥的女人经过,被乞丐扑抢,粥洒在地。

女人奋力高喊,“帮帮我”。

求救了两次,只换来路边看热闹路人的两次冷漠回头。

前头的热闹比这更好看,犹太警察在抓不老实的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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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皮曼逃出之后,在波兰友人的帮助下辗转躲到了居民楼里,活得小心翼翼。

结果因为打碎盘子被发现,一个波兰女人像发现了罪犯一样愤怒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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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最后的华彩,一个穿着笔挺的德国军官霍森菲德(请记住这位善良军官的名字)言辞礼貌,面对斯皮曼钢琴声里的挑衅和热血也不动怒,几次为他提供食物和避寒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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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德国军官在和犹太人说话的时候,使用的是非正式用语的“你”(“du”,等等,正常语境里不能和成年陌生人这么说);而霍森菲德用的是更加礼貌的正式用语(“Sie”)(资料来源时光网)

他和曾在工地泄愤一样抽打斯皮曼的德国军官,又何尝不是同一阵营。

最后差点吃枪子儿的斯皮曼,披着德国军官的衣服,被质问为什么穿着它。

他说。

我冷。

—这件鬼外套是怎么回事?

—我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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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钢琴家》才发现,它的白描暴露了战争的第二层残忍,是对人性的碾压,和人性在绝境下的幸存。

善恶好坏,被战争的“敌我”粗暴划分。

在战争的阴影下,我们无法坦然赞美善,也无法凶狠地诅咒恶。

我们在犹豫。

03

波兰斯基诚实地面对了这次历史。

在拍摄时,他特意嘱咐摄影导演帕维尔·艾德曼,拍这部电影,只有一个原则。

没有导演感,看不到摄影机。

我想避开那些我通常非常喜爱的东西,去做潜藏在中心角色肩头好奇的观察者。

我只是想要它就那样发生,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进行。那是一个逐渐变成地狱的过程。

《当代电影》|电影里的人生:波兰斯基访谈(文/詹姆斯·格林伯格,译/沈文烨)

尽管克制和冷静,Sir依然在重刷后,发现了一些波兰斯基一闪而过的私心。

华沙圣十字教堂外,有个耶稣受难雕像:他背负着十字架,抬手,欲往前走着。

Sir并不想深究耶稣和犹太教的关系,正受难的耶稣手指的,是方向。

它出现了四次。

在电影刚开头的波兰纪录片里,它完好无损。

手指向的前方。

是乌泱泱分不清犹太人和非犹太人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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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出现,是在德军入侵波兰后,队伍整齐,一列列地迈入这座城市,顺着耶稣指引的方向。

注意,耶稣身后的城市,越来越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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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

波兰人在苏联支持下反击,到处都是战火留下的废墟。

彼时耶稣身后的城市,像一个个张着大口的恐怖骷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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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德军撤退后。

冰雪似乎消融了战火,而耶稣雕像,也倒下了。

手指向的正是斯皮曼的隐藏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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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觉得,这里藏着波兰斯基的私心。

这方向,代表着希望。

斯皮曼是波兰的希望,《钢琴家》也是。

越到后期,斯皮曼蓬头垢面,头发长了,胡子密了,越看越像背负十字架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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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奔波,身上能起一圈泥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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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是希望?

Sir没法让你看了。

只能让你听。

斯皮曼是钢琴家。

他尤其喜欢肖邦的钢琴曲。

电影中四次弹奏,都是肖邦的作品。

肖邦,也是波兰人。

他的乐曲几乎都是平淡舒缓,却隐含深思。

德国音乐家舒曼这样评价他的作品,“藏在花丛中的一尊大炮”

颠沛流离最终活下来的斯皮曼何尝不是。

在电台演奏和无法出声只能在空气里弹的他,弹奏的是《夜曲》。

在胜利后,他弹奏的是振奋的《波兰舞曲》。

而在面对德国军官时,他弹的是《G小调第一叙事曲》。

弹奏前,他有点犹豫。

因为他担心这首曲子会惹怒对面这个也会弹钢琴的人。

这首曲子,循序渐进,从缓到急,像是苦难里的人从觉醒到反抗。

关于他的四首叙事曲中的第一首——《g小调叙事曲》(作品23),许多肖邦的研究者都认为是在波兰革命诗人密茨凯维支的叙事诗《康拉德.华伦洛德》的影响下写作的。《康拉德.华伦洛德》是一篇爱国主义的史诗,叙述十四世纪时立陶宛人反抗日耳曼武士团的斗争。

百度百科

Chopin肖邦:BalladeNo.1inGminorOp.23g小调第一叙事曲VariousArtists - POWEROFPIANOSteinway&SonsandPianists500

那个画面多美。

远处是废墟和炮火,钢琴声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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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开听,《钢琴家》好多画面都难忘。

尤其这一幕。

他从睡梦中醒来,周围好安静。

不再是曾经只能听着入眠和起床的枪炮声,而是琴声。

他一抬头。

看见一张饭桌,桌上一瓶插在清水里的玫瑰。

还看到了在拉着大提琴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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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是真实还是梦?

是天堂还是人间?

他已经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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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啊,没有一张能放稳花瓶的餐桌。

没有一个能让他恒久注视的人。

他没有希望。

春天的太阳正在徐徐落下,射出粉红色的余晖,照在锌皮屋顶上;一群白鸽飞过蓝天;一阵丁香花的芳香从附近的萨克逊花园飘过聚居区的高墙,飘进我们这些被罚进地狱的人住的地方。

《钢琴师》

我们不能再这样绝望。

对于《钢琴家》这样的作品,重刷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尊重。

它永远不只有故事这一层。

它的画面、音乐、构图,像一层又一层无色的泥浆,包裹住人物,包裹住电影。

你可以用特技去增强故事和人物,而不是用来表现追车和爆炸。

《新京报》|波兰斯基专访:好莱坞太想卖给年轻人了

而只有重刷,总刷,才能看到醇厚的内瓤。

说实话,没能在电影院看《钢琴家》,是一种遗憾。

《钢琴家》留下的深邃。

但愿我们能了解多一点。

不放过电影的任何一次震撼——

让餐桌上的那瓶蔷薇,开出最鲜艳的颜色;

让主角在危墙前的茕茕孑立,还原出悲壮的对照;

让琴声流淌极致细腻,让炮火轰鸣就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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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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