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贸易战略的大转折：从出口导向到国内大循环 李子旸

以下文

中美之间的贸易摩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对美国的巨额贸易顺差。我们来看看贸易摩擦爆发的2018年的数据。

中国商务部公布的数据是：2018年，中国进出口总值4.62万亿美元，以人民币计超过30万亿元。其中中美贸易总值为6335亿美元，中国出口到美国4784亿美元，从美国进口1551亿美元；贸易顺差3233亿美元，换算成人民币，是2.14万亿元。

美国商务部公布的数据则是：2018年，美国全球贸易逆差达到6210亿美元，创下10年新高。其中对华贸易逆差为4192亿美元，也创了新纪录。重点是，在美国整个贸易逆差中，中国一个国家就占了一半多甚至2/3。

美国的逆差，就是中国的顺差。几千亿美元的贸易顺差，意味着中国每年大量出口商品到美国。事实上，鼓励出口，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一项重要经济发展战略，也被称为出口导向战略。

说起来，出口导向战略是一种相对比较“新”的经济发展战略。此前，发展中国家流行的是进口替代战略。

发展中国家一般工业都比较落后，出口产品大多是原材料或者能源，比如农产品、矿石、煤炭石油等等，轻重工业产品都要从发达国家进口。

针对这种情况，二战后，很多发展中国家提出了进口替代战略，也就是用本国生产的工业品“替代”、取代外国进口工业品。拉美国家在这方面尤其努力。他们认为，发展中国家参与国际贸易很吃亏，用自己国家宝贵的自然资源去换取发达国家的工业品，实际上就是被剥削。

所以，解决之道就是远离国际贸易，本国的资源，自己使用，生产出工业品，替代进口的工业品，减少进口。这也就是所谓进口替代战略。

听上去，这是一种很自强自立的发展战略，但在现实中却效果很差。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东亚四小龙（中国台湾、中国香港、韩国、新加坡）为代表的出口导向战略。

当拉美国家实施出口替代战略时，东亚四小龙等国家却积极加入国际贸易，一方面大量进口外国商品，同时大力发展出口产业，把产品卖到西方发达国家的市场去。

客观上，这两种正好相反的发展战略形成了较量之势。其实东亚四小龙等国家并无这种雄心壮志。他们之所以走上出口导向战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这些国家不像拉美国家那样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当时也没什么工业基础，根本谈不上“进口替代”。在战后百废待兴的条件下，当务之急是赶紧赚钱，什么赚钱干什么，能赚到美元最好，别的没心情也没工夫考虑。

虽然东亚四小龙主观上没想打对台戏，但他们的经济繁荣却是最大的证据，证明出口导向战略优于进口替代战略。随着东亚四小龙的繁荣和拉美国家经济的长期疲软，到了1980年代，大家基本公认进口替代战略失败，出口导向战略，或者说积极加入国际贸易才是正确的发展道路。

也就在这时，中国开始了改革开放。而开放恰好和出口导向战略不谋而合，再加上东亚四小龙这些身边的榜样，中国也就采用了出口导向战略，大力推动出口。

大力推动出口，对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来说，还有很强的现实目的，那就是赚取外汇硬通货。中国要发展经济，要从国外进口很多机器设备，而这些都需要外汇，也就是美元。可中国当时极度缺乏美元。

曾经看过一个材料，但现在想不起来出处了，所以无法核对。姑妄说之，如果记错了，敬请指出。1974年，复出的邓小平受命参加联合国大会。出门总要带些钱。全国各银行凑外汇，居然才凑了10万美元。可见当时国家外汇之紧张。

由于急需赚取外汇购买各种机器设备，所以当时的出口，简直就不为赚钱，哪怕亏钱，只要得到美元就好，所以有所谓“出口创汇”之说，也就是挣到美元本身就是目的，买卖本身是亏是赚，反倒是次要。

按说，外贸和内贸并无本质不同，都是做买卖赚钱。但由于“创汇”任务的需要，外贸都被特殊看待，有很多优惠政策，包括降低人民币汇率、出口退税补贴等等，目的就在于刺激出口，多赚美元。

中国的出口导向战略确实效果很好，赚到大量美元。当初那个10万美元都凑不齐的国家，现在的外汇储备已经超过3万亿美元，全世界第一。

不仅赚到了美元，出口大量增长的同时，中国的经济发展也一飞冲天，一路冲到了世界第二，超过美国也只是时间问题。应该说，中国的出口导向战略是成功的。

虽然成功，但对中国出口导向战略，一直有人质疑。质疑的理由也很充分。以中美贸易来说，中国每年像美国大量出口各种商品，从圣诞树到美国国旗，无所不包，中国得到了什么呢？得到了美国人自己印出来的美元。说白了就是美国拿出一些花纸片，就换来了中国不知道多少集装箱的货物。

这还不算完。中国赚到了美元，由于赚得太多，多到没地方花，于是只好去购买美国国债，让美国人去花这些钱。

想想这个情景，颇有荒谬的感觉。中国把货物运到美国，让美国人用。赚到的钱，还是让美国人来花。那么，中国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就是账上的数字？

这就是质疑中国出口导向战略的理由。确实很充分。这种钱货两失的状况，确实有问题。但是，问题在哪里呢？

不过，这还不是最荒谬的。最荒谬的是，中国钱货两失，美国钱货两得，坐享其成。按说美国人应该乐不可支喜笑颜开才对啊。没有！美国人不但不领情，反而越来越不满，甚至渐渐有怒不可遏之势，以至于要用各种办法制裁中国，要求务必降低对中国的贸易逆差。

怎么回事？简直全乱套了。

我们中国人辛辛苦苦地工作，生产出各种商品来，送到美国去。得到了美元，再借给美国人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钱，甚至不知道会不会还钱。事实上，这些年来，美国一直在增发美元，也就是狂印钞票。而他们国内之所以没有发生物价普遍上涨——也就是通货膨胀，美国人的生活水平还节节提高，各种消费一片兴旺，主要原因就是中国大量运去的各种商品，抵消了美元的增发。等于是美国人多印的钞票，都被我们中国接收了。

亏全让我们吃了，便宜全让美国人占了。美国这就是在剥削中国啊。没想到，饶是如此，美国人还不高兴，还急了。这上哪说理去啊？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中国人和美国人都不是傻子，不会这么莫名其妙地吃亏和发飙。看来，在表面上的钱货两失之下，中国肯定得到了什么。而在表面上的钱货两得之下，美国肯定失去了什么。

先来说说中国得到了什么。中国得到了知识和生产能力。

回想改革开放初期，对比今天，除了物质上有巨大差别以外，更大的差别在看不见的知识上。这包括技术知识，也包括更重要的市场和制度知识。改革开放初期，大到国家的制度建设，小到怎样开办连锁快餐店，各方面的知识，中国都很不足。

正是在努力出口，为外国市场生产产品的过程中，通过外来投资、合作生产、商品和服务贸易、人员来往等多种途径，这些知识——包括大量默会知识——输入到了中国。经过几十年的经济建设，中国人的这些知识从无到有、从少到多。

这也正是进口替代战略失败的原因之一。发展中国家落后，并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落后，更重要的是知识层面的落后。进口替代战略无法创造出知识的输入渠道，本国的经济增长就成了无源之水。

相反，出口导向战略之下，为了满足外国市场的要求，本国制造商必须掌握各种生产、管理、营销知识，外国贸易商也乐于在这方面帮助制造商，这就创造出了知识输入的洪流。

沃尔玛在这方面堪称美国的“卖国贼”。沃尔玛的核心竞争力就是低价。为此，他们到全世界去寻找报价最低的工厂。其实，沃尔玛很多时候不是在寻找，而是在培养。中国的大量工厂被沃尔玛手把手教会了怎样生产出符合美国标准的产品，怎样打入美国市场，怎样应付美国的各种法律法规，怎样满足美国消费者的需要。如果没有沃尔玛的大力培养，中国那些中小型企业很难具备打入美国市场所需的各种知识。

当然，沃尔玛可不是白干的。他们可是要收学费的，学费就是尽量低的价格。给沃尔玛供货，利润很低，但量很大，而且得到了进入美国市场的机会，学到了参与国际贸易的知识。双方各有所得。

除了知识以外，中国还得到了大量生产能力。一两代人的时间，中国建立起了全世界最庞大、最完整的工业体系。无数的工厂出现在中国。虽然这些工厂不都属于中国人，但生产能力是属于中国的。

这是中国得到的。那么，美国失去了什么呢？

美国失去的，一言以蔽之，被人养废了。

想象一下，有人提出包养你，一个月给你十万元，随便花，条件是你不能工作，只能花钱享乐。有人可能会说，太好了，我求之不得啊。谁包养我？赶紧的。

这么想的人其实不懂生活的道理。被包养不劳动的生活，看似轻松快乐，但过上几年，人就废了。对于个人来说，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维持这种寄生虫式的生活，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人民都成了寄生虫，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绝不可放任不管。

所以，虽然钱货两得，看上去一切都好，但美国精英很焦虑。他们知道，这么脱实向虚下去，国家就完了。必须设法让美国人恢复努力工作，不能这么坐享其成。表面上是美国剥削中国，其实是美国在糟蹋自己。美国精英们知道，美国毕竟是个大国，不可能长期当寄生虫。

所以，虽然中国无意改变目前的中美贸易态势，愿意接着吃亏，但美国却执意发起贸易战，为的就是达到“制造业重返美国”“脱虚向实”等目标。

那么，中国为什么又提出“国内大循环”呢？

原因其实也简单。过去几十年，中国通过出口导向战略，输入了大量知识和生产能力，代价是缴纳了巨额学费。这个学费花得值。中国经济的成功发展就是证据。

但是，到了今天，该学的也学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大量依赖日常交往传输的默会知识，基本已经学完。现在即使要学，也主要是具体的技术性知识，可以通过正常的并购或者研发来进行，无需通过大量出口继续向美国交学费了。

所以，现在或许到了改变经济发展战略的时候了，从出口导向战略转向国内国外两个大循环。既然美国要求减少贸易逆差，我们干脆顺势取消各种出口退税等刺激政策，不再孜孜“出口创汇”了，把大量物质财富留在国内，把那些物美价廉的“中国制造”留给国内的消费者。

如果真能实现这种发展战略转变，中国人民的真实生活水平会再上一个台阶。中国也不必在贸易上受制于人有求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