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如果再见到萨达姆,还会跟他一起抽雪茄吗?

来源:微信公众号:天下白猫

安南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雪茄,这是古巴最高领导人卡斯特罗送给他的哈瓦那雪茄。他注视了一下萨达姆,拿出两根,递过去,说:“你抽烟吗?

“萨达姆看了好一会儿,对安南说:“我只同我信任的人一块儿抽。"

安南对他一笑说:“我也是。你信任我吗?”

萨达姆也不知是否应该对安南表示信任,想了一下后,他伸手接了过去,说:“我从来不与联合国的人一起抽烟,你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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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菲·安南,联合国第七任秘书长,2018年8月18日去世,享年80岁。

20年前读大学时,经常听到安南的名字,在我狭隘的认知里,联合国是世界最牛逼的官府,秘书长是天下最有权的长官,他们代表最高道义和最强力量。

后来渐知世事,才知道联合国实在可怜,令不行,禁不止,用人也好,使钱也罢,都要仰人鼻息,看别人脸色。秘书长只能行王道,以德服人,远不如诸侯行霸道,靠武力解决问题来得恣意。

安南去世后,几家西方主流媒体对他的功过评价,基本二八开,指责多过肯定。本文开头安南和萨达姆一起抽雪茄的情景,几乎都成了媒体口中安南的污点——他居然和这个杀人无数的独裁者一起抽雪茄!

翻出一段陈年往事,对理解联合国的无力和秘书长的无奈,或许能帮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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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初,伊拉克武器核查危机再起。

萨达姆指责核查小组中的美国专家是间谍,在伊拉克搜集情报,随后又拒绝向核查小组开放8处总统住所。多方斡旋无果,美英等国向海湾地区增兵,威胁对伊动武,战争一触即发。

2月20日,安南前往巴格达,做最后努力。安南电话通知国务卿奥尔布莱特时,奥尔布赖特对着话筒大喊大叫:“你想这样做,绝对不可以,绝不!”

经过16个小时飞行,安南抵达巴格达。能否见到萨达姆,安南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天周六,安南和伊拉克副总理阿齐兹谈了一整天,最后僵在了协议草案第四条。该条规定联合国武器核查人员有权“检查”伊拉克总统府,阿齐兹拒绝使用“检查”(inspection)一词,只同意使用“到访”(visit)。

半夜两点,安南决定休息,不再和阿齐兹做无谓争论。他知道,最终能拍板的,只有萨达姆。

2月22日星期天中午,萨达姆亲信来到安南下榻处,将他和三名随从带走。萨达姆的行踪属最高机密,安南不知道他会在哪里和自己见面。其实,最终见面地点,就在离安南住处不远的一处宫殿内。

宫殿内到处都是士兵,他们甚至用长矛搭成拱门,要求安南等人从下面通过,进入室内。

萨达姆没穿常见的军装,而是身着深蓝色西服,这让安南心中略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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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次会面,联合国工作人员为安南准备了一份《谈判要点》,要他强调此番成行克服了巨大困难,他不是任何一国的信使,而是以联合国秘书长身份而来,心怀道义和法律责任,力争避免悲剧上演,他必须要对双方可能达成的协议负责,因为他要向安理会汇报,说服他们认可。这份《谈判要点》,甚至提前为他写好了台词:

安理会成员会就协议中的每个字、每个标点,向我提出问题。

我希望您充分发挥您政治家特质、勇气、智慧和远见,清除障碍,让我能带着协议回到联合国总部,为伊拉克回归常态创造条件。

《谈判要点》要安南“倾听总统如何回应,他可能会强调伊拉克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说出敌对的话语。对此,安南要说:

我明白您现在的这些担忧,但过去两天的谈判表明,伊拉克完全明白当下的风险。我们之间的分歧应该可以弥合。

真实的会面,当然不会按照预设脚本进行。

前一个小时,不管安南主动还是被动,他只能扮演倾听者角色。萨达姆指责联合国对伊拉克的经济制裁导致人道主义危机,抱怨联合国所谓的武器核查是对伊拉克的侵犯,缺乏对伊拉克尊严和主权的尊重。

虽然萨达姆语气并不严厉,但也绝不算温和。萨达姆的意思,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继续接受联合国武器小组的核查,而这,恰恰是安南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安南知道,他必须和萨达姆一对一会面,寻找突破。于是出现了开头一幕,两人共同抽起了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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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达姆说,对伊拉克的制裁必须取消。安南表示理解,但他告诉萨达姆:“决定权在您手里。如果您合作,您就能看到隧道尽头那抹曙光。”

“如果我们达不成协议,美国就将动武,没人能阻止他们。有些政府说支持你,但他们阻止不了美国。”

挥完大棒,安南迅速递上胡萝卜:“你是一位建造者,是你建造了现代伊拉克。伊拉克曾毁于一旦,是你重建了她。难道你想让她被再一次摧毁吗?看看你是如何谈论伊拉克人民的苦难的。未来如何都由你决定。我们可以做出些成果来。如果我们达成协议,就能阻止美国动武,就能避免灾难。”

萨达姆突然拿出一本黄色便签开始写字。两人无法再保持目光交流,但安南知道,萨达姆此举,正说明他的说辞取得了一些突破。

安南告诉萨达姆,所有和他接触的政府,在这次危机上都表达了对伊拉克的善意。他奉劝萨达姆好好利用这些善意,维持地区稳定。

安南说:“你做过许多勇敢的决定,有些时候出现过误判。但这一次,有历史可循。1991年,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现在你知道了。而且你也看到过,那种情形在其他地方多次出现。”

“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伊拉克还是会被攻击,而且会被打得很惨。你所有的重建努力都将化为泡影,你只能从头开始。想想你的人民将遭受怎样的苦难。你自己说过,只要一次攻击,核查就会被彻底终止。也许吧,但由此给你的人民,给整个地区带来的冲击,将是灾难性的。”

这场对话,耗费巨大的心力和体力。安南后来回忆道:“我必须调动体内所有的资源——创造力、意志力、精神勇气——去努力说服萨达姆。最后真的感到精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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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谈中,萨达姆对安南说道:“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这句话让安南觉得,萨达姆已经有些被自己说动。

三个小时后,萨达姆说:“看起来,你是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许多人都没能成功,俄罗斯人,法国人,埃及人,还有土耳其人。如果你能解决这个危机,你就将获得成功。”

“不,总统先生,”安南说:“这不是我的成功,这是你的成功,这是你的决定,决定权在你手中。这将是伊拉克人和整个地区的成功,而不是我的成功。所以,让我们一起,寻求解决办法吧,我们一起合作。”

两人随后开始重新讨论协议草案。萨达姆手边没有阿拉伯语翻译版本,但他记性很好,所有内容都记在脑子里。

“我看过协议,所有联合国诉求的内容,用词都很干脆甚至犀利。”他指着安南手中英文版本的第三段:“(比如这段说,)伊拉克政府同意随时接受核查,不设条件,不限范围。”

萨达姆接着说:“但所有涉及伊拉克利益的表述都很空泛,用词松散。你们其实什么都没给我们。”

双方的焦点,最后落到了对总统住所进行“检查”这个单词。萨达姆说:“塔里赫(副总理阿齐兹)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不能接受‘检查’这个词,我们可以用‘到访’这个词。”

安南答道:“这我无法接受,这太空泛了,没人能理解。”

安南提醒萨达姆,他是代表联合国安理会来斡旋的:“你要谈判的对象不仅是我,还有安理会成员。我必须要说服他们,当然还有国际社会。现在,你不能接受‘检查’,我不能接受‘到访’,那我们换个表述方式。”

最终,安南提出建议:“这样说行不行:‘为完成指定任务而首次以及后续的进入’?”

萨达姆回应说:“我同意。”安南写下这句话,递给萨达姆看。萨达姆说:“好,同意。”

安南说:“总统先生,我们两人总算就文本达成了一致,现在是不是可以叫其他人进来,告诉大家我们终于有了一份协议?”

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总算偃旗息鼓。

但安南巴格达之行60个小时努力的成果,只维持了半年多。当年12月,英美两国还是找到借口,对伊拉克发动武力攻击。后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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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的角色,很像春秋时期摇尾乞怜的几位周王。

名义上,周王室为天下正统,号令诸侯。但西周末年,周王室实力大不如前,日渐衰微。

土地从方圆六百里缩到两百里,军队号称六军,实际只有二军甚至一军的战斗力。财政更是捉襟见肘。周平王死后,王室连举行一次像样葬礼的钱都没有,只能低三下四从鲁国求得一点丧葬费。

郑、鲁、齐、燕、赵、卫,再到秦、楚、吴、越诸侯国,根本不把周王室放在眼里,不纳贡不朝拜,打仗需要师出有名时,就搬出王室,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或“奉王命讨逆贼”。周王敢怒不敢言,因为自己一没钱二没兵,对自己分封的诸侯,打不得、骂不得。

联合国,就像这时的王室;秘书长,就像被诸侯玩弄的周王。

安南前任埃及人加利,被美国认为“不听话”,1996年底寻求连任时,在安理会被美国一次又一次否决,最终心灰意冷,这才有了后来安南出任秘书长。

联合国运转的资金,靠会员国出资,但拖欠会费已成常态;联合国维和,士兵要靠各国派出,联合国根本做不到军令如山倒;在西方以所谓价值观拒绝与某些国家某些人对话时,这些脏活累活,就得秘书长出面,干得好,是利益攸关方的功劳,干得不好,这锅就得联合国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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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也许是幸运的。在他任内,联合国无论在影响力还是实际成果上,都可谓冲上巅峰。

至少,在安南去世的讣告中,媒体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写,不管好的,还是坏的。

功过是非,任身后人评说。

在另一个世界,如果安南还能再见萨达姆,不知两人会不会再一起抽根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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