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真的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吗

澎湃新闻记者 汪伦宇

欧债危机、难民冲击,每当重大内外挑战来临,人们总认为欧盟可以转“危”为“机”,将挑战化为推进一体化的契机,新冠疫情也不例外。

不过,意大利上月遭受病毒侵袭后宣布北部封城,欧盟被认为迟迟没有实质性回应,直到3月10日才开了首次视频会议商讨方案,尔后又被多方“吐槽”其应对缺乏具体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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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4日,在意大利首都罗马,一所公园因新冠病毒疫情关闭。新华社  图

“病毒怕是入侵了欧盟的大脑吧。”27岁的意大利人弗朗切斯卡曾在欧洲议会工作,他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发牢骚称,“即使是最激烈的‘亲欧派’,看见如此灾难般的应对,现在也很难自圆其说了。”

从民间到官方,意大利的反感尤其强烈。3月10日,意大利驻欧盟大使发表公开文章向布鲁塞尔求助,要求欧盟和各成员国“拿出政治勇气”,团结面对疫情。

“现在是拿出具体行动的时候了。”马萨里写道,“到目前为止,中国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帮助,而不是欧盟。这对欧洲团结来说不能算是一个正面信号。”

马萨里不仅仅质疑布鲁塞尔无所作为,他还强烈批评一些“兄弟”国家的做派:截胡、拖延运往意大利的口罩、禁止出口医疗物资、早早关闭边境等。而欧盟对此却坐视不理。

这种各自为战的状态与一些国家的团结互助形成鲜明反差。除了中国迅速援助意大利,即便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这样的“敌国”,也在关键时刻形成默契,完成了对敏感城市伯利恒的封锁。相比之下,欧洲的“混战”显得十分扎眼。

在各国几乎独立作战的局面下,欧洲的感染人数也在攀升。截至北京时间3月16日,据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实时数据统计,欧盟疫情最严重的意、西、德、法确诊病例数分别达到24747、7844、5813、5437人,四国累计死亡数超过2200人。

“在卫生健康领域,欧盟层面本来能做一些政策协调。但过程实在太漫长,能拿来做法律依据的欧盟条约条款也很少。”意大利经济发展部前副部长、联盟党经济学家杰拉奇告诉澎湃新闻,“主要还是靠成员国提出具体的行动倡议。这次法德两国单方面宣布禁止医疗设备出口,这可不是合作的好姿态。欧盟只能同甘,却难以共苦,危机来了大家还是先考虑自保。”

杰拉奇说,“欧盟本质上只是一个不同国家组成的共同市场。除了已经统一的贸易政策领域,欧盟的政治领导力几乎只存在于纸面的条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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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8日,在意大利伦巴第大区米兰中央火车站内,一对男女隔着口罩亲吻。新华社  图

无尽的协调,无期的行动

新冠肺炎疫情危机伊始,欧盟就将自己定位为“协调者”,希望能通过政策协调和沟通,让各成员国的公卫体系高效运作。对于公共卫生威胁,欧盟也不是全无预案和指导。在2013年,欧盟更新了公卫领域的指导性政策文件《欧盟健康威胁决定》(EU
Health Threat Decision)。更早一些,欧洲疾控中心(ECDC)在2011年成立。

“2009年的H1N1(猪流感)疫情让欧盟汲取了教训,那时欧盟很多决策都带随机应变性质。因此随后各国同意设立ECDC,并更新了《欧盟健康威胁决定》。”来自英国阿斯顿大学的欧盟法学者卡拉皮科博士告诉澎湃新闻,“两者都是跨境性质的,而后者虽是政策文件,但有欧盟法属性。”

根据该文件,欧盟在公共卫生危机中拥有了比原来更大的权力,例如欧盟可据此设立早期集体预警和反应系统。此外,若世卫组织没有宣布全球突发公卫事件或大流行,欧盟有权单方面宣布紧急状态。一旦宣布后,欧盟还可采取一系列集体行动,比如联合采购医疗物资、合作研发疫苗等。

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此前撰文分析称,该文件大大提高了欧盟协调应对公卫危机的能力。不仅能够让各国联合采购,还可使欧盟参与分配物资,让最需要的国家首先拿到它们。

“然而协调的成败在于速度。”卡拉皮科说。

意大利上个月下旬封锁北部十一个城镇后,欧盟高层被认为迟迟没有作出反应。

去年12月1日就任的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正专心盘点在位一百天来的得失。3月6日,她发表了十多分钟的特别讲话,总结100日任期,其中重点谈到了难民议题,仅有1分多钟谈及新冠肺炎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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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新华社  图

9日,冯德莱恩宣布将组建“新冠肺炎疫情应对小组”。欧盟理事会轮值主席国克罗地亚也宣布将欧委会、理事会、欧盟对外行动署之间的协调等级调至“最高”。

但在这些协调工作背后,欧盟高层被认为依然专注于希腊和土耳其之间关于难民争议的新摩擦。据《纽约时报》报道,冯德莱恩近日一直忙于应付土耳其输入难民的威胁,直到3月11日晚,她才不得不取消了原定于12日的雅典之行。她称,取消行程是为了“协调欧盟应对疫情”。

“他们没有及时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冯德莱恩后来提出了一个面向全欧盟的250亿欧元救助计划,明显数额不足。这说明她对疫情的经济影响没有足够估计。与现实离得太远。”杰拉奇表示。

覆盖全欧盟的250亿欧元救助款被不少意大利人视为杯水车薪。联盟党主席萨尔维尼曾宣称,光意大利就至少需要750亿欧元。

“欧盟的政策工具箱里还有什么呢?他们放松了成员国政府目前3%的赤字限制。

实际上意大利可能需要达到4%-5%的赤字水平才足以应对疫情的冲击。”长期研究经济问题的杰拉奇表示,“3月11日意大利政府宣布预算增加250亿欧元用以抗击疫情,比最初宣布的70亿多了不少。我认为这朝正确方向迈了一步。但我估计我们需要500亿。”

除了资金和物资,意大利、西班牙等疫情严重国家希望看到欧盟能扮演公正的“仲裁者”角色,让各国保持团结。

团结一致正是当下欧洲最紧缺的“药品”。《纽约时报》评论称,德国和法国均宣布了对医疗物资出口的限制,这对欧盟长期坚持的单一市场是莫大讽刺。而奥地利和捷克双双禁止旅客自意大利入境,则“打脸”了欧盟引以为傲的人员自由流动。

“欧盟层面缺乏对法德这种单边行为的制约,并没有什么欧盟条约禁止它们那样做,欧盟目前的机制设计无法应对真正的困难。”杰拉奇说。


​法德一向被称为欧洲一体化的发动机,是欧盟的两根顶梁柱。但两国目前均被认为在各行其是,其应对方式显示出鲜明的国家特色,几乎没有什么欧洲色彩。

美国《外交政策》杂志14日发文称赞马克龙和默克尔,称两人上周关于疫情的电视讲话绝妙体现两国的政治文化和外交传统,尤其是马克龙展现出了强大的政治领导力。然而,两人均未明确欧盟的角色应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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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9日,德国首都柏林的一家日用品超市内,消毒清洁用品售罄的告示及空货架。新华社  图

“你做了事也难让人领情”

也有人为欧盟鸣不平。

28岁的法国人马埃尔告诉澎湃新闻,欧盟层面的措施即使落实,也难以被普通民众感知。

接受采访之际,马埃尔正准备参加3月15日举行的法国市政选举,他将作为绿党候选人之一争夺里尔市议会的席位。如果没有新冠病毒,他原本主打的议题是绿色新政和社会政策,无一不与欧盟有关。

“就算欧盟不仅仅扮演协调者角色,而是积极调配物资和产能、向成员国紧急拨款,普通老百姓也不一定‘领情’。”马埃尔说,“因为具体的行动是成员国政府和地方政府来执行的,人们会看见政府工作人员送来了医用物资,而不是欧盟官员。所以没人会感谢欧盟。”

“如果欧盟已经整合为一个联邦制实体,那么内部不同区域之间暂时限制交通往来并非不可想象,反而可以在疫情过去后顺理成章地恢复人员自由流动。”马埃尔说,“但尴尬之处在于,目前一体化正处于瓶颈阶段,申根协议被视为欧洲一体化数十年以来的标志性成就,不能轻易动摇。”

他坦言,无论考虑象征意义还是实际影响,让申根区完全“停摆”都是“不可想象的”。

欧盟内已有多国宣布暂时关停边境。丹麦、捷克等国开始边境管控,西班牙宣布封锁全国后,甚至有民航客机当空掉头,返回出发地。3月15日,德国宣布将暂时部分关闭与法国、瑞士和奥地利的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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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4日,西班牙巴塞罗那兰布拉大道旁边的巴萨官方商店关门停业。新华社  图

“或许法国也会到了不得不出台旅行禁令甚至完全关闭边境的时候,但那样做的政治后果如何,远在我的想象力之外。”马埃尔说,“拿我们党来说,与其他国家的绿党同道频繁交流是政治生活的重要部分,过去几十年从未停止。封闭边界以后,会不会只有法国绿党、德国绿党,还会叫欧洲绿党(Les
Verts europeens)吗?”

“欧盟制度的设计初衷之一是成为各国公共政策高效、公平的协调器。现在看来,是惨痛的。”马埃尔说,“我们绿党认为,这正说明欧盟必须往联邦主义的方向继续前行,不然永远也没有集体度过危机的能力。”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出类似药方。欧债危机中,一些亲欧经济学家提出欧盟可借应对金融冲击实现财政政策一体化,然而时至今日,法德依然在欧元区预算问题上扯皮不休;难民涌入后,不乏政界和学界人士建言整合成员国的难民申请政策,建立欧洲共同庇护制度(Common
European Asylum System),但同样因为内部争论无果而终。

“有人说为了高效应对疫情需要给欧盟更多权力。但这是不对的,国家和地方两级就够了,再加入一个欧盟层级那不是把事情搞复杂吗?这并不必要。”来自联盟党的杰拉奇对此不以为然。

马埃尔则承认欧盟“搞砸了”,不过对绿党来说,一体化始终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而非阻碍。

“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这次欧盟的表现一定会比前两次好。”马埃尔说,“只是别无他法了。面对疫情暴发,欧洲的单个民族国家体量太小,法德或许可以勉力支撑,其他国家很难独善其身。因此必须由某种超国家实体来调配资源、统筹安排。”

让马埃尔感到害怕的,是右翼政党借此大做文章,宣扬各国关闭边境,甚至质疑欧盟存在的意义。“全面关闭边境会‘证明’‘勒庞们’、‘萨尔维尼们’长期以来鼓吹的是对的。”他说,“一旦大规模关闭边境,在疑欧者的鼓捣下,可能没那么容易再开放。”

目前,萨尔维尼、勒庞等右翼疑欧党派领袖只是在社交媒体上批评政府,尚无迹象显示全面关闭边境的呼声会马上转为普遍的政府行为。而且萨尔维尼在疫情之初的2月底还曾短暂呼吁开放商业活动“保经济”,其由“开”到“关”的态度转变引发了不小的批评。

在疫情最严重的亚平宁半岛,情况尤其复杂。多年以来,意大利总是西欧大国中最“亲欧”的那一个。经历了欧债冲击、难民危机和新冠肺炎疫情之后,意大利人对欧盟的好感正随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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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0日,法国巴黎近郊克雷泰伊的亨利·蒙多医院,医护人员和一名女子一起离开临时候诊室。新华社 图

压死“亲欧派”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可能这辈子也忘不了2002年1月1日早晨的兴奋场景。”1993年出生的佛朗切斯卡回忆道,“那时我还不满十岁,跟着刚刚结束跨年派对的父母冲到了街头。只见人们在取款机前排起了长队,人人都想抢到‘新鲜出炉’的欧元纸币。”

意大利人有比别人更充分的理由为欧元感到兴奋。通货膨胀的里拉曾是意大利几代人记忆中的梦靥,单一货币彻底终结了这段往事。“我父母说那(欧元)简直就是魔术变出来的钱,替换了老旧的里拉,让我们从此与亿万巨款绝缘。当然了,谁也不想当手持里拉的亿万富翁。”弗朗切斯卡说。

在近十年间,意大利人都不惮以最乐观的情绪来谈论欧盟前途。在各种民调里,在几次涉欧投票中,意大利人对欧盟的支持率都高居各成员国前列,直到欧债危机席卷南欧。随后经济衰退、难民危机、脱欧风波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消磨着人们对欧盟理想的热情。

“大家心态变了。2014年我参加伊拉斯谟项目(编者注:欧盟成员国大学间的交换项目)的时候,所有人都兴奋地谈论其他国家的风土人情,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欧洲认同。”弗朗切斯卡说。

“现在呢,我在欧洲议会工作了一阵子,回到罗马后总有人质问我在那里做的事有什么意义。”他说,“我有些理解他们了,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欧盟似乎除了动动嘴皮子啥也没干。”

目前欧盟对疫情的回应在意大利被广泛认为缺乏实质性内容。3月12日,欧洲央行掌门人拉加德公开表示,欧洲央行不会增购政府债券,且将在维持利率不变的前提下继续推出量化宽松举措。

这些措施让意大利政府十分不满。意大利总统马塔雷拉甚至亲自出面,罕见地发表公开声明反对欧盟面对疫情制定的金融政策。

“在意大利的政治传统中,总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仲裁者角色,一般不发表什么观点性强烈的言论。”弗朗切斯卡说,“他都出来说话了,只能说(意大利)对欧盟的不满已经压抑了很久。”

在冯德莱恩的推文下,已有很多意大利网民刷起了“意大利脱欧”(ItalExit)的标签。“我们和欧盟再也回不去了。”一条推文写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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