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
小编按
新冠病毒在全球迅速蔓延,目前,全球123个国家和地区,累计确诊病例超13.2万例,死亡已超5000人。整个世界笼罩在病毒的阴影中,就像20世纪初的那场大流感——
1918年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尚未停歇,一种可怕的新型病毒却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散播。它横亘1918和1919年,通过三波彼此相连的传染潮杀死了至少5000万人。德国士兵管它叫“闪电黏膜炎”,英国士兵则称之为“弗兰德尔流感”,但在世界范围,这种传染病获得了臭名昭著的名称——“西班牙流感”。全世界无处幸免:美国记录下55万死亡病例(是其战争死亡总数的5倍),欧洲的死亡总数超过200万。
战争期间,一些国家的政府封锁了疫情暴发的消息。尽管军营一个接一个被病毒攻陷,协约国军队和德军都死伤惨重,但为避免影响军民士气,许多军人病死的消息仍遭到隐瞒。与此同时,平民直接在自己家里被感染倒下。费城的掘墓人和棺材开始短缺,甚至要动用蒸汽铲来挖掘大型墓穴。
时至今日,曾让人心惊胆寒的西班牙流感在医学研究上仍有重要的意义,在那场疫情中曾犯过的错误也不时为今人敲响警钟。一旦新一轮的全球性传染病再次来袭,我们是否能够有不一样的表现?
下文节选自《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一书第14章,它记录了美国海军“利维坦号”运输舰的一次痛苦航行。
当时年轻的富兰克林·D.罗斯福(后来成为美国第32任总统),也曾乘过这艘船。
《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
[英] 凯瑟琳·阿诺德 著 田奥 译
上海教育出版社
2020年3月
以下摘自《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
绝命航行
1918年9月29日,美国海军“利维坦号”运输舰正准备从新泽西州霍博肯起航,驶向法国的布列斯特。“利维坦号”须与其他船舰一道在10月运送10万名士兵穿越大西洋前往法国。在“利维坦号”的第9次航行中,它运送了来自10个不同军队机构的士兵,还有护士和预备役。
“利维坦号”是1914年在汉堡下水的,彼时被德国人唤作“祖国号”(Vaterland),是德国客运船中的佼佼者。它于1918年起为美军服役。1917年美国参战时,“祖国号”泊在纽约港休整。由于德国船长不愿击沉它,“祖国号”便成了“人们前所未见的最大号战俘”。这艘舰是1917年4月6日清晨被美国海关官员俘获的,他们将它开往航运局以便进行进一步操作。“祖国号”在霍博肯的干船坞里待了3个月,1917年7月25日终于被移交给海军部,并被定期委任为海军运输舰,在巡洋舰和运输舰队、美国大西洋舰队总指挥官阿尔伯特·克里夫斯(Albert Cleaves)海军中将的指挥下,承担运输任务。它被重新命名为美国海军“利维坦号”。
“利维坦号”上水兵为6英寸舰炮装弹
“祖国号”被俘时,船上装满了奢侈品、玻璃器皿、银器和精制葡萄酒,这些货品被海关悉数扣押。在点货过程中,专为德皇制作的80件金制咖啡器神秘地失踪了,怎么也找不着。到了1918年9月,原本满船的珠宝与裘皮被一大帮子美国海军水手代替,共有50位军官以及超过1000名士兵。为了骗过德国潜艇的监视,整艘船的外漆被剥掉,重新涂上了“让人眩晕”的条纹保护色,但船内仍保留了一部分它造成时就有的娱乐功能:一个罗马风格的泳池,还有满是闪闪发亮的镜子、用地毯和缠绕着玫瑰色织锦缎的椅子布置出来的头等舱沙龙。然而情势所迫,原本的餐厅被改造成了军队食堂,泳池成了行李室,而原本的行李室则被改造成了军舰禁闭室(也就是船上牢房)以及一间“火药库”(武器储藏室)。原本富丽堂皇的舞厅和剧场被改造成医院,A甲板的体育馆则成了隔离传染病人的隔离病房,原先的医生办公室如今成为士兵和船员们的病人呼叫站和药房。
在这趟驶向法国的航行中,“利维坦号”的14个独立甲板被塞进了1万美国小兵。当人们看到船上的3根大烟囱,就绝不会忘记自己身处战争之中,3根烟囱骄傲地挺立着,其中一根是通风管道。烟囱微微向后倾斜,在它们下面是长相怪异的大炮,就藏在不起眼的位置,乍看还以为是长着平耳、露出獠牙的卧狮。正如美人多难,“利维坦号”也带着一丝悲剧色彩,证据便是它刺耳的鸣笛声。“在傍晚以及清晨的尘霾中,这个巨大战俘的钢铁喉咙里发出悲鸣声,震撼人心。鸣笛回声起起落落,仿若向生灵涂炭的世界致哀。”在它出海的第一天,航海日志记载:
一只编号w7463的信鸽从空中飞过,随后坠落在C甲板上,死了。
也许,这是即将发生之事的预兆。
美国海军“利维坦号”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船——巡视官在夜巡时绕船一周须走12英里(约19.3千米)——航速也非常快,以22节的高速破浪前行,甚至不用护卫舰护航,因为人们相信它的航速德国潜艇也望尘莫及,除非两船狭路相逢。士兵们开玩笑地将它称作“列维·内森” ,但它已经有过一段悲惨过往了。在“利维坦号”9月从法国布列斯特的返航途中,许多乘客和船员死于流感,只能葬身大海。那次航行中病倒的人就包括年轻的富兰克林·D.罗斯福(小编注:后来成为美国第32任总统),他勉强熬了过来。现在,“利维坦号”泊在纽约霍博肯港,为其第9次驶往法国的航程做准备。这次航行船上的军队有:
9366名士兵;第57冲锋步兵团;依据9月士兵自动更换草案从麦克阿瑟营、汉弗莱斯营、汉考克营和杰克森营来的新兵;第73后备医疗团;401号浮式列车;467号浮式列车;468号浮式列车;302号水上坦克;第323野战通信营;第60和62基地医院;女性乘客;营建部队第31分队;第31步兵师的勒罗伊·S.里昂(Leroy S. Lyon)少将。
主蒸汽轮机的操作系统
来自佛蒙特州的第57冲锋步兵团是船上唯一完整的军事单位。1918年9月27日晚上,第57冲锋步兵团的士兵们开始了一个小时的行军,他们要从新泽西州的梅里特营出发,前往阿尔滨兰丁,那里有渡船等着把他们运往南边的哈得孙,再在那里登上“利维坦号”。但那晚的行军花了好长时间。没过多久,军队就停了下来。那些西班牙流感病发的士兵开始掉队,完全跟不上队伍。当时最理智的决定恐怕是取消此次行军,返回营地,但这是不可能的。军队和“利维坦号”的行程都不容变更:无论人生病与否,船不等人。在等了一小会儿以便让掉队的士兵跟上后,行军继续。然而,一些士兵倒下后再没能爬起来,另一些费尽全力站起来,甚至丢掉装备以跟上队伍。队伍后面是卡车和救护车,它们将掉队和倒下的士兵送回营地医院。这次行军中的士兵损失量难以估测。
第57冲锋步兵团的大多数士兵都抵达了阿尔滨兰丁,然后须忍受两个小时湿冷的渡船行程沿河南下。在这之前,士兵们在霍博肯的码头上做了最后一次检查——这个过程中更多士兵倒下了——并食用了红十字会提供的咖啡和面包,这是他们数小时以来吃到的第一顿饭。随后,士兵们迈上步桥,登上了“利维坦号”,睡了他们24小时以来的第一觉,这段艰难的经历对任何士兵的免疫系统都是摧毁性的,让他们对流感和肺炎毫无抵抗力。
“利维坦号”于9月29日起航,但船还没起锚就又有120个士兵患病。这艘船的航行日志记载:“就在我们要起锚时,许多士兵和一些护士被迫下船。登船部队在大码头上列队时,有些士兵无助地倒在了码头上。有人告诉我们,在从营地前往运转地的行军中,许多士兵倒在了路边,无力再跟上队伍。”
尽管遇到这次挫折,“利维坦号”最终还是载着2000名船员和大约1万名士兵、200名护士起航了。“在晴朗的蓝天下,我们缓慢地驶离泊满船只的大港湾,径直向大海航去,中途只停了一次,为了将我们的领航员——桑迪·胡克领航员协会的麦克劳林船长(Capt. McLaughlin)——放下去,麦克劳林一直都是在‘利维坦号’泊于纽约港内或港外时下船领航的。”航行日志暗示了船员们的不祥预感:“每个人都感觉接下来的航行会令人痛苦。”
尽管美国已经深受西班牙流感影响,但军方仍坚持认为没有必要发出警告。10月4日,“利维坦号”正在大洋中航行,美国远征军的弗朗西斯·A.文特尔(Francis A. Winter)准将告诉媒体,一切尽在军方掌控之下,对疫情无须过于惊慌。他急于缓和恐慌以维持士气,宣称:“自我军运送军队以来,海上死亡人数只有50人。”
“利维坦号”十分拥塞,当然还是比不上它上次航行的拥挤程度,上次它运送了1.1万名士兵。这艘船的最初设计运载量是6800名乘客,但如今真实运载量几乎翻倍。美国政府将这一运送过程称为“集装”,当然,真实情况是超载50%。船上的空间十分局促,士兵们只能在宿舍里活动,宿舍是大型钢皮房间,一般有400个床位。除了躺在床位上或玩扑克,他们没什么其他事可干,舷窗都被涂成了深黑色,夜晚窗户紧闭以防敌方潜艇的探照灯照射到玻璃上反光。
船上实行精准且严格的军规与禁令。若站在漆黑的主甲板上点亮一根烟,半英里外的海面上就能看到,敌军侦查潜艇便有机会给另一艘待命潜艇发出瞭望警告。这些海下鬼魅一般是成对儿出没的。我们来看看船上这些管制规定到底有多严格:一个士兵曾在船上接受军事审判并被投入监狱,一位军官也接受了军事审判并被降级,还有一位随军牧师,帮助船上的常驻牧师为死者祝祷,一次他为一个将死士兵打开舷窗缝隙透透气,却面临上军事法庭的威胁。由于管制规定如此严格,大部分时候“利维坦号”上的生活极耗费心力,士兵像是生活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似乎是为了让这里更像地狱,失效的通风系统丝毫不愿带走人们身上的汗臭味,而船舰的全钢结构则将嘈杂声升至骚乱水平,想象一下数千人的脚步声、吼叫声和哭泣声在钢制墙壁、楼梯、回廊里来回游荡。
而后,噩梦突然释放。尽管在“利维坦号”起航之前,120个病人已被抬了下去,但在船驶离纽约港不到24小时,西班牙流感的症状就又显露出来。为阻止疾病传播,军队被隔离了。进餐时士兵们被分到不同的小组以降低感染风险,他们的活动范围则限制在宿舍内。一开始,大家温和地接受了这一规定,认为隔离可以确保自身安全。
很快,隔离病房的所有床位都满了,剩下的病人只好躺在普通的宿舍里。他们全被“西班牙女郎”标记上了致命症状:咳嗽、打冷颤、神志不清和体内大出血。护士们也逐渐病倒。第57冲锋步兵团团长吉布森(Gibson)上校回忆道:
整艘船都被感染了。船上的种种情况让流感以极快的速度繁殖增长。病人的数量也随之飞增。我们已将疫情上报华盛顿,但美军加入协约国军队势在必行,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必须前往。医生和护士也染了病。每个尚可工作的医生和护士都忙到接近身体极限。
出航首日结束时,已经有700名士兵患病,“利维坦号”正经历着一场彻底的疫情。可怕的事实逐渐浮出水面:“西班牙女郎”跟着这群前往法国的小兵和护士们上了船。目前最要紧的是把病人与健康士兵隔离开来,以防止疾病传播。隔离病房装不下的病人被安排到左舷3区F室的200个床位上。没多久,F室就被来自各甲板的患病士兵占满了。随后,右舷2区E室的健康士兵将自己的床位让给了患病士兵,他们迁往底部的H-8区——由于通风条件恶劣,之前人们认为这个区域不适宜安排人居住。到了10月3日,有463个床位的左舷2区E室也被强征用来安置病人,原来住在里面的士兵则被解散,由他们自己去寻觅住处。在一场令人沮丧的“抢位置”游戏中,3个患病士兵把4个健康士兵挤走了。船上的卧铺都是4层的,最上面一层不能睡病人,因为护士爬不上去,无法照顾病患,病人自己也爬不下来。26这次可怕航行中,随军护士被研究这艘船的历史学家描述为——
这场骇人灾祸中救死扶伤的天使。这些勇敢的美国姑娘背井离乡,去往遥远的外国经历危险和牺牲。
病人数量不断上升,其中大部分人发展成了肺炎。“利维坦号”没有足够空间供2000个病人和康复者休息,照顾如此庞大数量的病人也不现实。那些尚且健康的医生和护士设计了一套体系,用以区分病重者和普通病人——一旦病人的体温降至99华氏度(37.2摄氏度),就须离开隔离病房去自己原来的宿舍休息。
确定有多少人患病是不可能的。许多病人仍待在自己的床位上,既不能起身也无法寻求帮助。波涛汹涌的大海给士兵们带来了并发症——晕船。那些未经历过晕船的年轻人见识了晕船的威力,主动前往隔离病房,没有经验的医护人员让这些人留下了。与此同时,一些真的显现流感症状的士兵则因床位缺乏而进不了隔离病房,但他们甚至连回自己宿舍都很困难,只好就这么躺在甲板上。还有一些人未受到阻拦,径直走进隔离病房,随意寻找床位睡觉。
“利维坦号”上的厨房
情况每时每刻都在变糟。随军总医师德克尔(Decker)上校是船上唯一一个有军队经验解决这一后勤问题的人,但上校自己在10月1日也病倒了。另有两位医生也病了,剩下的航行他们都在自己的隔间里度过,200位随军护士中有30人患上了流感。这样一来,就只剩11位医生处理这愈加让人毛骨悚然的情形了。
在比“利维坦号”早起航4天的另一艘军舰“不列颠人号”(Briton)上,二等兵罗伯特·詹姆斯·华莱士(Robert James)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形。经过数日海上航行,某天醒来,华莱士发觉自己“异常痛苦”,他向医官报告了此事,医官在给他测量了体温后令他收拾被褥和装备,去主甲板上睡。华莱士拒绝执行这一命令,认为主甲板又冷风又大,而医官反驳道:“随你便。你体温达到103华氏度(39.4摄氏度),已经生病了。如果你想在底下的宿舍里把病传给所有人,那就去吧!”
二等兵华莱士走进海风之中,与其他人一道待在主甲板上,穿着军大衣,戴上军帽,拿被褥裹着自己,睡着了。尽管条件恶劣,但主甲板好歹完全通风。华莱士时睡时醒,他梦到一条用七彩丝线拧成的巨大绳索,他知道一定不能顺着绳子爬下去,爬下去便背弃了军人的职责。巨浪拍打到主甲板上,打湿了病人们的被子。一天晚上,华莱士的野营餐具在摇摇晃晃的主甲板上被冲走,永远消失了。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的帽子和绑腿也被冲走了。
每天早晨,勤务兵会到主甲板上来检查病人的情况,并把晚上过世的士兵的尸体抬走。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看到死人被抬走的景象让他们“冷静揣测”自身的命运。一天早上,华莱士被抬下了好几层甲板,到了一间舒适的头等舱沙龙,战前这里曾举办各种娱乐活动供士兵乘客们取乐。在织锦缎覆盖的沙发和柔软暖和的地毯之上,往昔愉悦的魅影徘徊游荡。华莱士仍然只能睡在地板上,但至少地毯是舒适的,而且他一日会被喂食数次。一天夜里,一位护士现身,带着英式口音问他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她给华莱士带来了一杯热饮,甚至帮他洗了脚,帮他脱掉穿了12天的袜子。半个世纪之后,华莱士仍对这位护士怀着感激之情:
她用满是肥皂泡的手轻轻地为我洗脚,这段记忆我永世不忘,哪怕去了天堂也会记在心里。
沙龙里的条件比外面甲板要舒服太多,但这未必能确保康复。一天夜里,一个病人呼喊着要水喝,但华莱士太虚弱了无法拿水给他。华莱士试图唤来医护人员,随后就睡着了。那个病人继续呼喊,华莱士便再次以自己的名义为他求助,而后又睡着了。这种情形反反复复了好几次,直到那个病人小声说:“别叫了,没用的。”第二天早晨,医护人员终于来了,他们发现这个病人“最后做了一些微弱的、发乎本能的保护措施,他躲到了长沙发下面。医生们将他抬走,以便安葬”。
说回“利维坦号”,此时船上的情况正进一步恶化。士兵隔间里全是患病的垂死之人,由于通风系统失效,船里的空气恶臭难闻。没了日常清扫,这些宿舍便与猪圈无异。更糟的是,士气低落。这些来自10支不同部队的士兵都是新招入伍的,丝毫没有听从某个单一指挥官、遵守军规的习惯。“利维坦号”如今是海上孤舟,没有护卫舰保驾,“西班牙女郎”又在船上横行霸道引来明显的恐慌,每一个小时都有人被西班牙流感击倒。随着“利维坦号”横跨大西洋,船上的人一定希望德国潜艇能直接把船击沉。底部几层甲板上的情形仿若战后景象。吉布森上校后来描述道:
此番景象,除非亲眼所见,实难描述。许多病人经历了严重的体内大出血,鲜血从鼻部喷射而出,在宿舍里零散地形成血泊,由于床位之间的过道极其狭窄,护理人员根本无力摆脱这种混乱。甲板变得又湿又滑,受惊的病人怒吼哭叫、呼喊求救,护理人员茫然无措,这一切构成了无间地狱的恶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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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内容摘自《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
《柳叶刀》:
大流感疫情中一系列事件和关键人物的生动描述……最吸引人的是目击者和幸存者的叙述。人们往往很容易遗忘那些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人,但阿诺德让他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华尔街日报》:
(凯瑟琳·阿诺德)不仅擅长部队及其医护人员的历史,也善于调查平民的经历,梳理出灾难中的人性……讲述普通人的震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