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宏 | 一百年都没有消灭的流感

编者按

庚子伊始,昨日立春,疫情也在随着万物生长。“党员全部顶上去!”近日,一位抗疫战场上的党员医生凭借其诸多此类“硬核”发言一夜之间成为了网红。他是上海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一位上海抗疫战场上最知名的白衣战士。

保马今日推送文章为张文宏主任于2018年所做的一次关于传染病的演讲实录,转自公众号“CC讲坛”。从人类走入农业社会,完成社群聚集以来,传染病就一直伴随着我们的历史,天花、鼠疫、霍乱、麻风......而为我们所熟知的流感,其病毒的很多基因来自禽类,当人与动物的传播界限被打破,流感便开始肆虐。由于病毒在不断更新,所以流感自其被发现至今一百年来都没有完全解决。并且随着当今地区与地区之间的交流日益密切,传染病已经成为了一个世界性难题。回顾过去几场大的疫情事件,实际上我国的医疗卫生技术及设备一直在不断进步,但是明天等待我们的还有很多,面对今后可能的全球性流感,不知名病原体的入侵,我们准备好了没有?当然,在我们远离传染病之后,享受岁月静好之时,尤其不要忘了背后那群默默奉献的白衣战士。东风解冻,蜇虫始振,望人心亦如春日,蠢动萌生,迎风解寒霜。

本文系保马新年推出反思疫情系列文章的第三篇,敬请垂注!

我每天在为人类而焦虑

张文宏

人类如何抵抗传染病入侵?

8000年前,我们人类突然获得了一种能力,我们知道了怎么去驯服动物和植物。第一个产生的最重要的驯服是小麦,小麦的出现,标志着农业社会的诞生,农业社会一诞生,人类就开始聚集。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生活得更加美好,也更加艰难,为什么?人类只要聚集,所有的传染病,很多野生世界跟我们一起存在的病毒细菌,就有可能以一种爆发的态势去发展。

有人写诗,就一定有人负重前行。谁在负重前行?就是我这样的人,一群叫做医生的人,每天在为人类而焦虑。所以我来告诉你散落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些事。   

天花、鼠疫、霍乱、麻风......

1980年,人类宣布天花这个疾病没有了,但在这之前的几百年,人类只要碰到这个疾病,死亡率非常高,偶尔可以活下来的,那一定是麻脸。

康熙生的就是这个病,但是他活下来了,康熙如果不活下来,我们的版图不会扩到这么远。所以历史上的任何一件小的事情,都要改变我们历史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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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帝因天花病逝,皇位传给了得过天花的康熙帝

这些事你可能已经忘了,但我们整个免疫学界、防疫学界的医生都在做一件事——用疫苗灭绝天花。在世界上,我们广泛地接种天花疫苗,所以这个病历史上有,现在没有,这是人类灭绝的第一个传染病。

欧洲鼠疫想必很多人都有所耳闻,这个疾病差点让整个欧洲都没有了。欧洲没了将是怎样一个世界呢?我们人类,至少资本主义世界的发展要延缓几百年,那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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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今天这个东西还有吗?有,但已经不构成威胁,那谁在帮你把这事给做了?是抗菌药物的发明。

1945年,青霉素在全球开始广泛地使用,随后大量的抗菌药物开始出来。现在部分地区仍有鼠疫,但问题不大,因为我们有抗菌药物可以很好地治疗它。

那你说还有事吗?有事。我们还会发现,大批大批村庄的人死去,原因是什么?霍乱就是传染病里面非常著名的02号传染病(01号传染病是天花)。整个村的人都因为用水问题而感染,生病以后就一直腹泻,腹泻到什么时候?腹泻到死亡。现在世界上有很多地区还是有,非洲、东南亚。

那你说现在的中国为什么没有了?是因为有人把事给做了:一个是清洁饮用水;另一个是抗菌药物。

我们一直会有一些孤立的村庄,比如麻风村。人类感染了一种叫麻风杆菌的细菌,并在整个村庄蔓延,你只要跟感染者握个手,你就是麻风了。为什么麻?神经系统全被这个细菌侵犯了。然后脸上都会长成类似我们看到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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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著名的麻风病国王:耶路撒冷鲍德温四世

人只要提到麻风都非常惧怕,那我们用一件什么事情把它给做了呢?我们用传统的流行病学的方法,把他给隔离起来,所有人隔离接受治疗,这个问题现在解决了。

一百年都没有消灭的流感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国军团过去的时候,突然带来一个病毒,这个病毒在整个欧洲蔓延,死亡人数高达2500万。然后这个病毒一直蔓延到阿拉斯加,整个欧洲,再回到美国。

所以从1918年开始,人类就开始被流感所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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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病毒哪里来?我们现在都知道这个病毒原来在人类社会是没有的,是自然界当中过来的。

现在发现,它的很多基因是来自于禽的病毒,就是家畜。我们人类不是驯化动物吗,你跟它生活在一块,很多病毒杂交混合,所以一直会产生各式各样的新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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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有病毒突破了人和动物间的界限,它就变成在人当中可以传播的病毒。H1N1的病毒是1918年产生的。那时候在人类当中就一直在流行,今天人类能逃避它吗?显然不能。

过去100年,1918年到现在为止,这个病毒每天在变,那现在有人把这个问题解决吗?解决不了,今天我们的疫苗、药物,都不能完全解决这个病毒。

2009年,墨西哥流感,也叫猪流感,因为这个病毒是猪当中流行的,后来全球大流行。我们检测它的基因是多少?H1N1。跟1918年的基因非常相近。

那么这个病毒,为什么现在我们不提了呢?因为它成了我们流感当中的一种,被当作季节性流感中的一种,也就是我默认你跟我一直存在,每年总归有一些人会死于这个病。

有谁的日子是好过的呢?

那么除此以外,你说是不是就我们中国日子挺难过的,美国人是不是挺好过的?不是的,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其实每个人都很辛苦,美国人科技很发达,他们照样辛苦。

美国宾馆里,经常会爆发军团菌。军团菌我们以前叫退伍军人病。退伍军人在一起很开心,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在一起吃个饭,然后这些老人全部得肺炎,而且没有药,都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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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西尼罗病毒,它从纽约开始,从东到西一直在蔓延。那么感染以后呢?先是脑炎,然后活下来,接下来就是老年痴呆症,这就是西尼罗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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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博拉,现在就有关系了。每天有大量的班机,从非洲飞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有大量的人到非洲去做生意,你还认为跟它还没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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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SARS重来,我们准备好了吗?

2003年的北京像座空城,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被感染了。我们很多同事上午还好好的,明天他们告诉我他没了。

我们根本就查不出来是什么病,那时候我们没能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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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新的病毒,突然就来到这个世界,它是哪里来的?它是蝙蝠的病毒在果子狸中进化,进化出来一个新病毒,人类去吃果子狸时就传到了人身上,它突然获得了跨越人种界限的能力。

我们中国当时那一年是怎么过的?日子很难过,难过到我们只能靠隔离,让病人死去或者活下来。我们用最原始的传染病隔离的方法,让一帮人活下来了,另一些人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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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等待我们的还有很多,抗菌素没有效的,耐药细菌的感染现在很厉害,全球性流行的流感,不知名病原体的入侵。我们准备好了没有?

其实2003年以后,中国已经出现了很大的进步,我就是在这场瘟疫里面活过来的人。卫生体系出现大的改变,我们有很多新式的武器,世界上有的,我们医院里可能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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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将来我们还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果然,2013年,又来了!上海都是这样的病人,不是SARS,是H7N9。H7N9又是什么样的一个东西,禽流感的变种,获得了在人类当中生存的能力,凶险跟SARS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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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病人爆发、应对,我们搞清楚原来是鸡的病毒跟飞鸟的粪便弄到一起,这些病毒在鸡的身体里面,会获得杂交进化,进化出一个新病毒,在鸡当中可以生存,鸡不会生病,但在人当中,你会生很重的病。

它获得了跨界传播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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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旦搞清楚,2013年的流感是H7N9开始,我们就获得了全面处置的能力。

没有装备,人类就会被欺负

但是2017年又来了,那你肯定会问我,每一次新的一个病毒来了,你都这么辛苦的吗?不是的。

2017年,这样一个病人来了之后,他说张老师我们以前在你这里看过,我现在已经不行了,气透不过来了。

我们马上全副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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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是有装备的人,没有装备,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没法生存了!原始社会人类没有装备,所以人类一直被欺负。

但是今天中国整个的卫生界浴火重生。每一个东西看着小小的,但是在肺里照一照、测一测,我们就能知道这是一个甲型流感,而且是H7N9。接下来,我马上把他进行隔离。

2003年和现在最大的区别是什么?2003年我们也是这样全副武装,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如今我知道是什么,全力以赴,精准治疗,这个病就好了。

像这种事情,重点就是争分夺秒。

现在很多有钱人去看什么羚羊大迁徙,看完以后回来生病了。比如这个老兄,从非洲回来后就开始生病,每天睡觉,连续睡了6个月,我见到他时,他已经睡昏过去了。这是种什么病?非洲有种昏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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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会问我,你既然知道这是昏睡病,你能治疗吗?我不能治疗,因为我没有药物。

这个药物,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独立拥有,因为生病的人太少,只有世界卫生组织有,你能向世界卫生组织证明是这个病,这个药就免费给你。

所以第一个24小时,我们要做一件事,就是把元凶给抓起来——我们在他骨髓、大脑、全血里面去找,居然找到了一条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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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电话给美国的同事,他说估计就是这个虫了,如果在刚果东边,我们叫冈比亚锥虫,在西边叫罗得西亚锥虫。

利用我所携带的全身装备,我们在48小时内把基因给拿到了。所以现在已经具备非常强大的基因锁定能力,锁定的是一个冈比亚锥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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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跟世界卫生组织通电话,世卫组织看到我们所有的证据:一条虫子的照片,一个基因的序列。认可了我们做的所有东西,并答应把药给我们。

当这个药放在这个台子上的时候,正好72小时,所以我们完成了72小时的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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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一直都在

去非洲玩,会碰到未灭菌的牛奶——布鲁菌病;

去印度玩,会遇到没有清洁的饮用水——伤寒;

去美国沙漠玩,会碰到真菌;

......

这些都是输入性疾病,真正碰到怎么办?我们事实上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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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大程度上,从2003年到现在,中国卫生界已经准备好了,但是你说100%吗?没有,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是什么。

比如说有人去美国沙漠旅游,回来后身体里到处都是病灶,我们照出来后发现他感染了美国沙漠独有的播散性粗球孢子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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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个病人,前一天去蒸鱼时手割破了,第二天手指就这个样子了,你知道这是什么菌吗?你如果不知道什么菌,这个手就得给截掉。在美国医学会的杂志里,遇到这个病例,基本上手都是要截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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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病人,我们24小时内诊断他是感染了创伤弧菌,用了有效的抗菌药物他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有个养猪的人,把猪的脏水泼到眼睛里,眼睛就瞎掉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直接给他做了手术。

后来发现这居然是一种猪疱疹病毒,猪疱疹病毒只在猪里面有的。人类驯化了猪,跟猪生活在一起,如今猪疱疹病毒跨界到人身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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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你的生活当中,这些突如其来的侵袭性病毒细菌,其实一直存在,风险也一直存在。

中国卫生界浴火重生

如果有一个跟SARS一样的话,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今天给大家讲的这件事情,就是说人类社会很美好,但是我们的危险,一直是存在的,而且很多东西,可能是我们人类自己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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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中国,一定会加强全球性传染病的一个监控,这是第一点。国家卫生系统要做得更好,我们中国是最适合把国家整个系统力量,做上去提供能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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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对我们民众我们自己,我觉得应该远离被污染的水源,远离被污染的地区。你如果到这种地区,要知道自我保护。在传染病流行期间,不要恐慌。现在跟2003年SARS已经不一样了,我相信非典之后的中国的传染病防治体系是日益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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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也相信,将来大家都可以非常美好地生活的,我们过着非常静好的时光,但是你在过着美好的生活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有一群人,就是我们这些人,在后面默默地在做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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