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商隐的诗学革命
李商隐自述“古来才命两相妨”,与杜甫“文章憎命达”异曲同工。技术表述是一生不得志,发愤作诗,成就诗家之绝唱。
李商隐十岁丧父,少时佣书贩舂[1]。令狐楚赏识,进士及第。自述“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后联为郓相国、华太守所怜。”大龄青年李商隐做出了一生中最重大的一次决定,于令狐楚丧事后不久,娶王茂元女。时运不济,一生飘零。《新唐书》:“牛李党人蚩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笮之。”李商隐三入幕府,穷愁潦倒,自述“十年京师寒且饿,人或目曰:韩文杜诗,彭阳章檄,樊南穷冻。”
李商隐于时代格格不入,为令狐绹所恶,节操尽碎,必无出头之日。温飞卿讥令狐绹“中书堂里坐将军”,即便为令狐绹所喜,李商隐也不过是将日子过得好点,于“才命两相妨”无补。时代不容许无名小卒出人头地,那就一定困厄一生。
李商隐学老杜,延承诗史。二十六岁写下《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记录甘露之变:“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并评论:“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二十七岁写下《寿安公主出降》,记录成节度使王元逵索娶寿安公主一事,讥为“分送王姬”。
真要论节操,甘露之变后,诗人皆一言不发;刘蕡反对宦官被贬,又是李商隐连写四首诗。《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咏史诗佳作迭出,并有“成由勤俭败由奢”的警示之论。
除了舞文弄墨,李商隐也没啥能干的事情了。叙事、评论乃至于诗文,只是一个技术活,《有感二首》精准评论了甘露之变的草率。节操当不了饭吃,技术也是谁都可以掌握的,唯有技术创新值得托付一生了。
最好的诗篇平白直叙,从儿童诗的“鹅鹅鹅”、到夹杂评论的“大风起兮云飞扬”、“锄禾日当午”;从“天雷阵阵夏雨雪”到“君生我未生”。“思无邪”花开两枝,繁复路线的文人诗高度发展。
李商隐《板桥晓别》:“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遭遇“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哥特,顿时失语。复制哥特也没什么难度,后世有“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再看李商隐《北齐二首》的“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讽刺固然到位了,也与白居易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比肩,又失之体面。诗意、题材的重复也令诗文之路越走越窄,李白有“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后世扩展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对于诗人而言,写一首传唱后世的诗歌不难。诗歌就和历史一样,若是将叙事与评论视作一个整体,按照确定的方法,选择确定的价值梯度,文本的绝大部分已经确定。诗人只是训练有素的狗,就和现代的科学家与工程师那样。
更进一步的说,只有开创新的诗学方法,才是一名合格的诗人。“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传世之作写得再多,也只是依靠诗歌混口饭吃。将李商隐视作现代人更为合适,“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百千万年,圣贤相随于涂中耳!”必不为当世所容。将此言论收录进文集,意味着李商隐有可能已经做出回答,诗文必有超出孔子之处。
李商隐同时做出了继承与反叛,保留了《关雎》不确定性的文艺旨趣,并以不确定性背离诗言志的文人诗传统。以《无题》诗为代表的抒情诗走上了诗缘情的道路,可以据此建立起情感梯度[2]。愉快的状态,时间总是飞快,反之漫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愉快眨眼过去,思念是基础的、长久的。与之匹配,情感在总体上是悲观的、内卷的。即便是文人诗的开山之作《关雎》,也会被我们读出悲观,怀疑君子没有娶到天作之合的淑女。文艺的突围必然导向情感的全面性,向着更为细腻的情感纵深发展。李氏情诗寻求不确定性中的确定,而不是《关雎》规范化的确定性中的不确定性,君子与淑女、王子与公主,一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风诗扛鼎之作《蒹葭》,毛诗认为未用周礼,刺襄公,即贤人不应居于野,襄公不用周礼导致的。后世出现对称解释,招贤说。两者的区别无非是贤人的自我放逐与求贤,出现求贤而不得的可能。现代干脆认为是情诗,又无规范性,全盘的不确定了。
陆机“诗缘情而绮靡”是文艺的自然进步,悲观情绪的排遣落在唯美的形式之上,进入到审美领域,节制情绪。李商隐继承了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人文传统,于形式美学上做出适应性调整。
《利州江潭作》:“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 他时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自注“感孕金轮所”,说武则天。神剑用典,其后叙事,河伯引入神话,绕得云里雾里。好诗!就是不知道好在哪儿,只好细细咀嚼。好在华美的文字、美好的想象、凄迷的传说,好在天上人间。好就好在啥都说了,啥也没说上。即,唯文艺。若是视作人文诗,则是纯粹的巅峰。
确定性、直白、情感释放的极简主义是“君生我未生”,此诗好到了无人叫好的程度了,又一不可逾越的巅峰。情感释放的非直白形式是哥特,哥特序列容易把控,李氏哥特内卷化:“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指向了情感序列,制造了情感哥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叙事构成的解释形式依然内卷,自然序列中,审美感受可以是不同的。此诗又构成了突破,象征主义的,《乐游原》几乎是一曲挽歌,既是李唐帝国的,也是诗唐的。站在接受美学的角度,我们才能感受到《乐游原》拥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阔大,一语双关的黄昏,让我们感觉到其中应该蕴含着结构性。力量可以由对比而来的哥特所构成,也可以由结构蕴含。
《蒹葭》拥有空间结构,如果我们顺着诗歌叙述前进,最终会发现伊人位于河道的另一边,求贤无果。李商隐创造了诗学的结构主义,情感依附于审美结构,完美解决了情感难以把握的美学难题。《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既可以解释为圆润的圆环形结构,也可以解释为扭曲与变态的莫比乌斯环形扭转结构。《和张秀才落花有感》“回肠九回后,犹有剩回肠”,解释了结构之后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锦瑟》只取首末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生若只如初见,李商隐同时产生了不确定性的“惘然”与确定性的日后“追忆”。 《夜雨寄北》用了一首诗描述了结构,《锦瑟》只用一联。
《锦瑟》,无愧于诗家之绝唱,高度综合,高度成熟。李白的浅白,纳兰性德的婉约,遭遇李商隐的华美,黯然神伤了。复杂性本来就是文人诗特有的,我们可以完全不管《锦瑟》的用典,仅仅依靠形式主义的牵引,完全读不懂的“理解”了《锦瑟》。只有结构才会具有这种确定性的效果,接受美学角度的,既可以是个人原本具有的审美,也可以通过共鸣交互而出。
《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依然是回旋结构,神来之笔的“来是空言去绝踪”开篇,由虚向实、由远及近。以推敲而出的“书被催成墨未浓”为枢纽,由近及远、由实向虚,展现了对称美学。
诗学的碎片化,由李商隐发展出整体性与完整性,产生了一次诗学革命。李氏情感序列由正向的、积极的回旋对称,与悲观的莫比乌斯扭转所构成。其间的人文复杂性,我们至今了解了了,盘踞在人文学术的最前沿。李商隐的诗学革命,是可以引发学术革命与人文突破的,可惜长期居于聊备一格的状态。
唐末李涪是李商隐的第一个评论者[3]:“无一言经国,无纤意奖善。”善,需要奖吗?孔子正确的一面是不可以背叛的,后人都要站在孔子的肩膀上寻求突破,李商隐也是如此。李商隐的全面性必然可以产生坏的、乃至于恶的影响,全方位的推进诗学进步,必然产生一系列的负面影响。西昆体流于形式,向来为人不喜。用典繁复也被李商隐所厌恶:“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诗人可以处理任何的复杂性,除非是蹩脚诗人。李商隐将诗歌高度专业化了,不再是想写就可以写了。元好问率先发现了问题,《论诗绝句》:“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幽默的是,元好问误读了,佳人锦瑟“怨”从何来?而且现今认为锦瑟只是乐器,代指佳人。将《锦瑟》解释提高到郑笺的高度,认识到人文解释先行,其后才是文艺层面。“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思,于孔子人文拥有方向性,善的,乐观的,正向的。李商隐不背离孔子,就不会是悲,悲是元好问的。《锦瑟》之思,是对悲的抑制,正如我们无法阻挡读者读出《关雎》之悲,也不能阻止《锦瑟》之悲。华年是一个时间尺度,从开始到结束都是美好,《锦瑟》结构性的赋予了结论,并打开了人文升华通道。开始的时候就在“思华年”,结束依然“思华年”,“思”由人文定义。思无邪是美学的,美学的复杂性唯有人文,李氏诗歌与之匹配,学术却跟不上李氏诗歌的脚步。“无端”与“惘然”都需要人文定义,我们至今手足无措。
以诗证诗可以揭示李氏诗歌情感上的全面性。《槿花二首其二》:“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以物托人,人物两失。《席上作》:“料得也应怜宋玉,一生惟事楚襄王。”《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无题》诗描述了思之悲,却意外的获得了力量。并不意外,人文是善的,善是沉默的力量。文人诗天行健,李氏诗歌地势坤。
人文诗的传统道路上,即相对于李氏诗歌而言的人为规范后的“残缺”道路上,苏轼提供了比较。单向度悼亡“十年生死两茫茫”,片刻之思的“搔首凄凉十年事,传柑归遗满朝衣”,双向度的“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苏轼确实提供了残缺之美,单向度的情感释放,片刻情感的茫然无措,与悲剧的双向度。苏轼也已经突破传统了,直抵悲剧。悲剧应被禁止的。
《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李商隐回归到《论语》,悼亡这样私人的事情,唯有逝川。回忆与思恋,都是美好的。《和人题真娘墓》:“虎丘山下剑池边,长遣游人叹逝川。罥树断丝悲舞席,出云清梵想歌筵。柳眉空吐效颦叶,榆荚还飞买笑钱。一自香魂招不得,只应江上独婵娟。”
我们可以明显发现李商隐与苏轼的情感世界充满了极大的差异性。景是那个景,物是那个物,情也是那个情,商隐丰满,苏轼悲剧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遭遇“只应江上独婵娟”,岂非是“榆荚还飞买笑钱”。“一自香魂招不得”更是直指“弹指三生断后缘”的真正独裁,过往不是未来。人文恒久远,文化不是。
四十七岁的苏轼可以去《赤壁怀古》,也可以逝川。我们不知道谁更好,唯有知道当我们需要拯救出生活的时候,唯有逝川。先有地势坤,再有天行健。孔子时代道德初建,不存在地势坤的问题,诗唐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李商隐发现了问题,予以美学回应。
[1]黄世中,论李商隐(上、下)[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2卷第1期、第2期。
李商隐争议甚多。生平等以此文为框架写作,以此文观点为基础视角阐述。整体性考察需要纳入全部诗文,李商隐诗文太多,每首诗歌都予详细考察的效率极低,运用已有视角有利于问题的聚焦。
[2]王蒙,李商隐的挑战[J],文学遗产,1997年第2期。
王蒙提出了李商隐研究需要方法突破、理论突破等问题,述及文艺心理学层面。本文的讨论建立于此文表述的基础视角之上。
[3]刘学锴,本世纪中国李商隐研究述略[J],文学遗产,1998年第1期。
李商隐的评论很多,分歧太多。选择此文评论总结为基础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