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之墓》确实反了战,但它想拥抱的可能也不是和平

昨天,日本著名动画制作人高畑勋的送别仪式在东京吉卜力三鹰美术馆举行。高畑勋虽然是宫崎骏的伯乐,但与宫崎骏作品的广泛传播不同,高畑勋在中国最出名的还是一部略显小众的《萤火虫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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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之墓》一直以日本战后反思影片的典型被提及,最经常被拿来举例的情节,便是影片中对战争场面的真实还原和对死亡的直接呈现,到了近似冷漠的程度:男主角清太背着妹妹节子逃过因燃烧弹而燃起熊熊大火的街道,一路上是燃烧的木质房屋与已经烧黑,看不出面目的焦尸。

这一段恐怕来自于高畑勋的真实经历,他在回忆录中曾经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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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图自机核网文章《再见了,热爱和平的高畑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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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找到避难所,几个小时前还温柔地笑着的母亲,已经成了浑身缠满绷带、血肉模糊、看不出模样的一具躯干。没过几天,母亲便死去,镜头特地细致地给出了母亲身上跳动着的蛆虫,以及她的身体被投入尸坑中的画面。当一具身体失去生命时,便变得像一截木头一般,不仅有沉重的跌落感,甚至还有因其他躯体的柔软而轻微弹起的细节。日本人狠起来真是下得去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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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慈爱的母亲转瞬变成生蛆的躯干,冲击力更强的画面我就不放了

将死亡这一情节首先安排在“母亲”身上尤其残酷,因为母亲在人们的意识里,通常象征着生育、抚养、最原初的安全感和最后的庇护所。在父亲远在海军中作战的情形下,母亲的死亡令两个孩子沦落为孤儿,这种孤儿感不只体现在社会关系上,首先更是体现在生活上的。只有母亲死亡,才能触发下一个“投靠亲友”的情节,乃至于为最终两个孩子的相继死亡做下铺垫。


而到了“投靠亲友”环节,便产生了第一个令观众们想不明白的情节。很多人将兄妹之死,归结于亲戚的冷血,认为是二人无法适应寄人篱下的生活,被亲戚赶走,因此最后才来了一出失败的“鲁滨孙漂流记”。

但是,影片中很清楚地交代了,哥哥来到亲戚家之后,除了将自己之前埋到院子里的梅子干、罐头等海军特供食物交给亲戚之外,剩下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在房间里弹钢琴,以及带妹妹在外面玩,连碗也不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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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是亲戚在洗碗

而且,当时像哥哥这样的未成年人,也是可以去劳动来换取生计的。日本正处于战时状态,各家当然也裤腰带勒得紧紧的,一下子多了两张吃饭的嘴,是个家庭主妇都要犯嘀咕。这样的情况下,哥哥这种“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表现,当然要让家庭主妇不开心,以至于捞汤饭时要给他捞稀的,给自己的女儿捞干的——人家毕竟吃饱了还要出去劳动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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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特意将亲戚姨妈刻画成一个市侩讨人厌的角色,但如果基于影片开头声明的第一人称视角,那么这市侩其实是带有“男主眼镜”的,需要跳出带有男主情感的议程重新思考。从男主的角度看,姨妈确实烦人;但是如果从姨妈的角度看,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呢?

也有人解读为姨妈是看中了男主角父亲的关系,知道父亲未必回来之后才翻脸的。但换而言之,如果父亲回来,知道自己的儿子寄人篱下时过得并不好,那么这姨妈岂不是费力没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对于这段公案,我的倾向是,亲戚虽然没那么友善,但也并非到了要存心将二人赶走的地步。战争时期,能养活两口人,已经是很大的情分。

随着那盒高级的水果糖越吃越少,两个人的生活似乎也变得没那么甜了。糖果吃光了,哥哥在盒子里装了一点水,把倒不出来的糖渣融化掉,给妹妹喝。糖果随着他们过往的甜蜜的日子,一起彻底地一去不复返了,直到装载糖果的铁皮盒子也彻底锈坏。

兄妹俩离开了亲戚家,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另起炉灶后的第一顿饭还是很丰盛的,哥哥学着大人的样子,兴冲冲买下柴米油盐,埋锅造饭,晚上挂起蚊帐,帐外是点点如星般的萤火虫,防空洞如同温柔地包含着星河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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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首兄妹“还魂”时也出现了大量萤火虫

这是萤火虫第二次大量地出现在影片当中,它们将兄妹两人包裹在美妙的幻境里,直到生命的光芒熄灭了,它从蚊帐的边缘掉落下来。

东亚文化圈在刻画灵魂时,也常用点点萤火这一幻象,影片最后兄妹灵魂一起出现时,身边便有萤火的围绕。如果按此角度理解,那么防空洞中的兄妹二人此时几乎脱离了所有人类文明,处于一个阴阳界限发生模糊的独立空间里。那么这点点萤火,又是谁的魂魄呢?

在这样的阴阳莫辨的独立空间之中,颇有点“陶然共忘机”的脱离世俗烦恼的意味。哥哥惬意地躺在蚊帐里,点点萤光幻化成海军庆典上的灯光与烟火。他想象着在帝国的强大海军中服役的父亲,情不自禁地唱起军歌。

这几乎可以说是日本在战争中的一个大特写:在节衣缩食、穷兵黩武的艰苦条件下,他们依然斗志昂扬,幻想着胜利的荣耀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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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光辉不过是行将熄灭的萤火。哥哥只会用所剩不多的钱粮去买米买菜,哪怕后来发展到去偷人家的东西,却从来没想过带着妹妹去参加劳动换取生计。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其实也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美好,影片中设置的一个情节是,几个远处嬉戏的平民孩子发现了二人栖居的防空洞,地上插着的青蛙干和锅里煮着的大麦大豆受到了这些孩子的无情嘲笑,秋千也已破旧,而这就是兄妹二人每天在过着的日子。


实际上,这个细节极为重要:显然在同样困窘的岁月里,这些平民孩子过得还是比这对军官儿女富足多了。前面的情节也表明,亲戚姨妈一家可以吃上海带咸稀饭,还有余力救济两个孩子。这实际上驳斥了“影片刻画了战争为人民带来的痛苦经历”这一说法,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过得像兄妹俩这样饥寒交迫。所以,为什么兄妹二人却过得如此凄惨呢?这就暗示了其实是兄妹二人个人的原因,确切地说,是哥哥的路线犯了错误。

在这种困窘的情形下,一直支撑着哥哥的是对远方的父亲的思念和期待。然而,他为了妹妹的病去取钱时,却听到人们说日本早已战败,向美国投降了,联合舰队也“早在几百年前就沉船了”。而他的父亲无疑也在其中。

这里出现了第四个值得玩味的细节:妈妈死去时,哥哥的情绪非常稳定,他最激烈的反应不过是拼命地一下一下在单杠上做着回环,那是一个少年唯一向妹妹展示自己有保护她的能力的方式。但是父亲的死讯令他几乎精神崩溃,他大叫着狂奔出银行,最终跪倒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掏出父亲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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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的表情可以说非常写实了

母亲的死不过是庇护所的丧失,但帝国的战败和父亲的死是他希望的彻底破灭。也许他早已知道自己处在不真切的幻想之中,但是他不允许这个幻想被戳破,直到它最终还是被戳破了。

于是情势急转直下,如同萤火终将熄灭。妹妹最终死去,临死之前嘴里咬着五彩的塑料扣子,还以为那是哥哥曾许诺过的水果糖。哥哥一把火烧化了妹妹,将她的骨灰装进铁皮水果糖罐。不久,他也死在了车站里。

这个水果糖罐第一次出现时,是哥哥刚刚找到了亲戚的住处,兴高采烈地将遗产们从地下挖出来,他发现里面有一盒精美的水果糖,想吃却又舍不得,于是摇了摇糖罐,满足地听着里面糖块撞击发出的声音,他知道他天真的、胳膊像藕节一样白嫩的妹妹正在等待他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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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与其将影片扣上一个“爱好和平,反对战争”的高帽,男主清太看起来显然更像是当时的日本政府,而他的妹妹节子便是日本的人民。战时,日本一意孤行地推行法西斯主义与军国主义,穷兵黩武,以为凭自己就可以克服一切困难,真的实现所谓“共荣”,如同男主已经在防空洞里流浪,却还在点点萤光中陶醉于日本海军劈波斩浪的幻象。而天真而懵懂的人民全身心地信任着她的国家,一块水果糖便能让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忘记了世界上所有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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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不过是脱离现实的妄想。父亲的死和战败的消息打破了全部憧憬,正如哥哥治愈营养不良的妹妹的方法是喂她吃冰块和西瓜,天真的人民也在错误路线的指引下最终死去。在哥哥走投无路而去偷盗成功,甚至因“此法可行”而变得有些狰狞的喜悦中,军国主义还是走向了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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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这个角度上看,高畑勋确实是想反思的。但他反思的并不是“战争与和平”,而是“错误的路线”。影片表达得很清楚,其实是哥哥自己的“步步惊心”,最终造成了二人的死亡,片中多次出现与他们岁数相仿的孩子,可以作为一个侧面的佐证。

所以,说《萤火虫之墓》是反战影片并没有错,但关键问题是,反战的动机究竟是因为,战争本身给东亚各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的伤害,还是因为战争路线的错误性为本国人民带来的创伤。这二者无疑也是有着本质区别的。也许不是战争错了,是战争的失败错了。

哥哥在影片中数次落泪,落泪的原因有自尊、痛苦和思念带来的悲伤,为了妹妹他也可谓是吃苦耐劳,甚至甘愿去偷人家的东西还挨了揍。可是一直到两个人生命的终点,他都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做错,当然,更没有思考过阿姨和被偷东西的人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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