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半之道赋
半半之道赋
一、天地篇:阴阳各半之序
吾尝观天地之造化,察阴阳之机微。夫太极未分,混沌如鸡子;两仪既判,清浊始各半。天不得全阳,故留夜月以蓄阴;地不得全阴,故生阳火以暖寒。日行中天,必有西沉之时;月满银盘,须经东亏之期。此天地自然之“半”,非人力可损益也。

昔者羲和御日,望舒驾月,六龙回日之高标,蟾宫折桂之清影,皆循半程而往复。春分秋分,昼夜平而寒暑调;夏至冬至,阴阳极而岁序转。若使永昼无夜,则禾黍焦枯;倘令长夜不昼,则生灵萎悴。惟此半明半晦,半温半凉,方成四时之章,乃见万物之章。
观夫云霞之变:朝晖初上时,东天染绛而西隅尚黛;夕照将沉际,西山熔金而东岭已青。虹霓跨空,七彩各显其半,赤橙黄绿青蓝紫,无一种颜色敢独霸苍穹;雨雪霏霏,细润各沾其半,檐角得三寸,庭前获五寸,从无均匀如量者。此“不齐之齐”,“不全之全”,正是造化最精巧处。
昔王勃登滕王高阁,见“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此上下各半,虚实相生之境也。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霞非全天之霞,鹜非群飞之鹜,水非独流之水,天非纯然之天——皆是半景半情,半实半虚,交融而成千古绝唱。
二、人居篇:半隐半现之妙
智者择地而居,必求半郭半乡。离市井不至远,晨起可闻贩夫吆喝,知柴米价涨跌;距山林不至遥,暮归能见牧童横笛,识草木之枯荣。宅院不必广厦连栋,三楹两厢足矣:一楹藏书,半为经史子集,半为稗官野史;一楹待客,半设清茶素琴,半备浊酒狂歌;一楹自处,半置纸墨笔砚,半留蒲团静榻。

庭中植树,最宜半花半实。春来半树夭桃灼灼,半树绿萼含羞;秋至半枝石榴咧嘴,半枝柿果垂丹。墙隅凿池,须得半动半静:半池红鲤唼喋,见生机之趣;半池浮萍聚散,悟无常之理。径铺青石,宜半整半残——整者便于行走,残者可生苔藓,雨过则青茸茸如碧绒毯,日光斜照,半干半湿处,竟泛出琥珀光泽。
器物之用,当求半雅半朴。陶壶不必官窑名器,有半处冰裂纹便是岁月痕迹;木案无须紫檀沉香,留半边天然疤节可作山水卧游。衣衫半新半旧最佳:新则挺括有仪,旧则妥帖合身。饮食半丰半俭为度:三荤两素一汤,荤中须有半是河鲜,素中当有半是园蔬,汤则半浓半清,浓者慰脾胃,清者润喉舌。
宾朋往来,贵在半疏半密。终日厮混者易生嫌隙,经年不见者终归陌路。最好是不期而至,叩门时正值午梦初醒,披衣出迎,见故人立于半开竹扉外,相视一笑便省却寒暄。清谈可至夜半,但留三分清醒归家路;饯别宜在亭半,尚余七分情谊待后缘。
三、心性篇:半醒半醉之境
修心之要,首在半执半放。执者,持守本心,如舟有舵,不为风浪轻易移转;放者,顺应机缘,如云随风,不固守一成不变之形。昔苏子瞻谪黄州,筑雪堂于东坡,半为罪臣,半为隐士。夜游赤壁时,“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此半是文人雅兴;见“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悟“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此半是哲人玄思。及至佛印批“放屁”,竟“一屁打过江”,又是半嗔半痴,半迷半悟。终能于困顿中得大自在,正在这“半”字功夫。
观世之眼,须在半明半昧。明者,察人心之幽微,观世相之脉络,不惑于表里;昧者,容他人之瑕疵,谅世事之难全,不苛求完美。郑板桥书“难得糊涂”,非真糊涂也,乃明知而故昧,洞悉而包容。见贪吏横征,心中明镜似的,笔下却画半丛瘦竹、半块丑石;闻贫民啼饥,肺腑烈火般的,纸上只题半句歪诗、半阕俚曲。此中无奈,化作墨趣,正是“半醒”之智、“半醉”之达。

处世之道,妙在半进半退。进时如春江潮涌,浩浩荡荡,却知“潮平两岸阔”时便该蓄势;退时如秋叶离枝,潇潇洒洒,却信“化作春泥更护花”本是真归。范蠡助勾践灭吴,官拜上将军,此进也;旋即泛舟五湖,隐姓埋名,此退也。然其退非全退,半退江湖之间,半进商贾之列,三徙成名,终得善终。文种不明此理,贪恋全功,竟赐剑而亡。可见“半”非折中,乃阴阳互济、刚柔相生之枢机。
涵养之功,要在半紧半松。紧者,晨昏定省,读书习艺,如曾子“吾日三省吾身”,半点懈怠不得;松者,观鱼听雨,莳花品茗,似陶潜“采菊东篱下”,全副天机自然。昔孔子赞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松也;又自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此紧也。圣人气象,正是这半是孜孜矻矻,半是洒洒落落。
四、艺文篇:半露半藏之美
诗文之妙,尽在半隐半显之间。《关雎》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只写鸟鸣洲渚,而男女思慕之情已暗涌如潜流;《蒹葭》三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但说秋水伊人,而求之不得之怅已弥漫若晨雾。若直言“吾思美人”,便失蕴藉;若全不点破,又成晦涩。惟此“半”处着笔,如月映水中,可见不可掬;似香飘帘外,可嗅不可寻。

丹青之道,贵在半实半虚。宋元山水,远山常以淡墨轻染,仅现轮廓之半;近水多用留白处理,但示波澜之意。马远、夏圭,人称“马一角”、“夏半边”,画中景物往往只取半幅,亭仅见一角,舟但露半篷,远岫隐于云霭,近树藏于烟岚。观者目随画游,心思补全,反得无穷意境。倘将崇山峻岭全数罗列,溪桥屋舍尽收眼底,便成地图,何来“可居可游”之趣?
琴音之雅,存乎半响半寂。嵇康《琴赋》云:“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弦太松则哑,过紧则裂。高手抚琴,左手吟猱,半实半虚,似有还无;右手勾挑,半重半轻,欲断还连。最妙是余音袅袅时,声已歇而韵未绝,在寂静半空中盘旋,直透灵台。白居易《琵琶行》写“此时无声胜有声”,非真无声也,乃前声之半延续于心耳,后声之半酝酿于指端,这刹那的“半静”,反成音乐至境。
园林之趣,在于半隔半通。粉墙开月洞门,见门外湖石半掩,修竹半露;曲廊设花窗棂,看窗外山色半截,云影半幅。拙政园有“与谁同坐轩”,临水而筑,轩中设半圆形石凳,人坐其上,正面得满池风荷,转身见半壁书卷。留园“闻木樨香轩”,藏于桂树半围之中,花开时节,香非扑鼻而来,乃丝丝缕缕,时有时无,正是“半闻”最撩人。

人间万事,总在半得半失间流转。李密庵《半半歌》云:“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此“破”非全破,尚留半分执着,好度烟火日子;此“受”非全受,尚存半分清醒,不溺红尘浊浪。张良辅刘邦得天下,此得也;拒三万户之封,求留地足矣,此半得也。而后从赤松子游,学导引之术,似欲成仙,终老于凡尘,又是半仙半人。较之韩信求全封、贪全功,终遭诛戮,岂非智慧悬殊?
贫富之境,当守半盈半亏。石崇金谷斗富,珊瑚树击碎不惜,此全盈而忘亏,终致杀身;颜回居陋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此半亏中见盈,竟成复圣。扬州盐商筑园林,必故意留半处不竣,谓“造园如作文,须留余地”;徽州人家宴客,佳肴满桌却必上清粥半碗,称“浓肥辛甘非真味”。这半处空白,半碗清粥,正是中国人数千年沉淀的生存智慧——知足非全足,留憾反圆满。

祸福之机,常系半避半就。塞翁失马,旁人叹祸,翁曰“焉知非福”;数月后马引胡骏归,众贺为福,翁曰“焉知非祸”。果然其子堕马折髀,祸也;后胡人犯塞,丁壮皆战死,独其子以跛故得全,福也。这环环相扣的祸福,哪次是“全祸”?哪次是“全福”?不过半祸半福,相互转化而已。智者见祸不悲,知半中有生机;遇福不狂,晓半里藏危机。
生死之事,终归半迎半送。庄子妻死,鼓盆而歌,非无情也,乃悟“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此“迎”生死之道:生时欣然来,如春花开半山;死时坦然而往,似秋叶落半空。王羲之《兰亭序》叹“死生亦大矣”,却又“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正是半参透、半执着。陶渊明自撰挽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看得何其透彻;但终不忘嘱咐“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留恋得又何其真切。这半彻半痴,恰是对生命最深沉的挚爱。
尾声:半半之圆
今人处速朽时代,求全求满之心日炽。楼欲摩天,恨不能摘星揽月;财欲滔天,恨不能尽占天下利禄;名欲盖世,恨不能青史独留己姓。于是疲于奔命,焦灼难安,得陇望蜀,永无宁日。殊不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弓满则折,此天地常理。
《半半歌》结句云:“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此“便宜”非锱铢算计,乃人生大智慧:知半者,得从容余地;守半者,获进退自由;悟半者,近天地大道。
吾今临窗作此文,正值深冬午后。日影斜穿棂纸,恰将砚台分为温寒两半:半面清辉澹澹,墨色如凝霜初霁;半面幽寂沉沉,蓄着雪意待飞。院中老槐,虬枝半垂半举,擎着去岁残叶三五;檐角冰凌,垂珠半滴半悬,映着淡云欲堕还留。忽闻瓦楞轻响,原是冻雀踏雪,半跃半栖,啄食间隙里漏下的半粒稗谷。这凛冽中的“半”字,竟比春时更见筋骨——原来枯荣各半,圆缺各半,天地从未偏私,只是人心总盼全盈。

忽觉这“半”的玄机,在冬日里尤其庄严:半幅冻云可酿三日雪意,半缕晴光能化一檐冰魂;半卷残荷犹抱宿雨清梦,半堵颓墙尚藏去年蝉痕。万物在此消彼长间默守中道,恰如这砚中墨——半面承光而活,半面背光而息,阴阳相济处,方是生生不息的真谛。
莫道冬残无力续,且看春近半枝临。
莫愁单翅鸟不能凌云,须知半边月照满乾坤!
只要心随念转,就会发现:这“半”的世界,原来如此丰盈圆满——
因为,半即是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