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领导人排队访华，却越走越“脱钩”？｜多极视角

Club提要：中欧关系在2025年下半年呈现出复杂的双向走势，高层外交访问持续增多，政治互动表面升温，但结构性竞争并未因此削弱。随着西班牙国王、德国副总理、法国总统等欧洲领导人密集访华，欧洲试图以“再接触”拓展外交与经济空间，但这种接触更多是美国战略摇摆、乌克兰战局僵持和欧洲经济下行压力下的被动调整，而非真正的战略转向。

欧盟继续强化“去风险—经济安全—体系性竞争”的整体框架，从《反胁迫工具法案》《外来补贴条例》到《欧盟芯片法案》，其政策工具正不断向对华收紧方向演进，这也成为欧盟委员会、欧洲议会等欧盟机构“集权”“扩编”“筹资”的重要手段。

在实操层面，欧洲成员国在价值观、安全认知与利益结构上存在分化：从德法意对中国的深度产业依赖，到立陶宛、波兰和北欧国家的安全驱动导向，再到匈牙利的“异类亲华”立场，中国仍能在与单个成员国的双边关系中较为有效地稳住局面、寻求平衡。

事实上，当前欧洲战略决策更受制于外部力量。一方面，美国的政策反复既迫使欧洲寻求与中国的对话，又限制其政策自主性；另一方面，俄罗斯因素持续推动欧洲在安全维度对中国保持戒备。这使得欧洲陷入“两头堵”的局面：外部无法摆脱美俄影响，内部秩序又因经济停滞与政治撕裂而趋于失稳。

在此背景下，中国（尤其是出海企业）成为欧洲内部矛盾的直接承压者。无论是电商平台SHEIN、TEMU在法国和欧盟引发的监管风暴，还是比亚迪、宁德时代在欧产业布局触发的产业政策辩论，都反映出欧洲社会在经济焦虑、消费分裂和产业转型压力下的系统性不安。

对中国企业而言，欧洲的混乱既意味着监管趋严、政治化倾向加深，更蕴藏着新的市场机会：消费者对性价比的追求、产业链的加速重组、本地企业主动寻求合作的需求，都在重新塑造竞争格局。在战略方向不稳、政治共识破碎的欧洲，中国企业若想稳住阵脚，必须以更强的合规能力、更深的本地化程度、更广的利益联结，应对市场波动与风险。

一、欧盟加强对华接触：战略转向，还是例行公事？

2025年下半年以来，中欧关系呈现出一种“矛盾共存”的演变：政治互动升温，经济依存延续，但结构性竞争与战略互疑丝毫未减。

欧洲主要国家似乎正酝酿某种“对华转向”，特别是在美国政策摇摆、乌克兰战局陷入僵持的背景下，一些欧盟核心国家试图寻求与中国的更多接触与合作，以缓解经济压力并争取外交回旋空间。

然而，这种转向建立在极其脆弱的基础之上：它既缺乏统一战略，也受制于美国因素、内部分歧以及价值观和安全利益的根本差异。因此，所谓“对华再接触”更像是地缘政治高压下的短期策略，而非根本性的战略重置。

从政治层面看，欧洲领导人密集访华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2025年11月西班牙国王费利佩六世访华（这是18年来首次的国事访问），同月德国副总理兼财长前往北京，就产业链、产能、原材料供应等议题与中方对话；法国总统马克龙计划于2025年12月再次访华；英国首相也将在2026年1月访问中国。这类高层访问给外界营造出“中欧关系回暖”的印象。

然而，官方（双边）外交能带来的改变十分有限。2025年7月的欧中峰会甚至未能发表联合声明，欧盟对外表态强调：任何“更紧密合作”必须以所谓“中国改变行为”为前提——包括所谓“停止扭曲市场的补贴政策、解决严重的贸易不平衡，以及减少对欧盟核心利益的冲击”。中方虽展现出欢迎合作的姿态，但在俄乌、产业政策、科技管制等关键议题上并无实质让步。

经济层面的相互依赖仍是推动接触的主动力。但这种依赖由于结构相对简单且涉及利益相关方有限，其脆弱性正不断显现。

英法德轴心保持着与中国较高强度的投资互动，并在面对中国时高度抱团，借助商会、基金会等机制广泛串联，维持对双边关系的强大影响力。例如，德国与中国之间的贸易额在2024年达到约2020亿美元，中国再次成为德国最大贸易伙伴，西门子、宝马等跨国公司对华业务高度依赖；德国对华投资在2024年达66亿美元，占欧洲对华总投资的近半，在江苏太仓等地已形成德国产业的“抱团聚集地”。然而，大部分欧洲国家保持着大量对华贸易逆差，例如西班牙2024年自中国进口达450亿欧元，而出口仅75亿欧元；意大利2023年对华贸易规模为668亿欧元。

因此，欧洲不断渲染自身经济安全风险，尤其强调降低对中国依赖。炒作中国的“产能过剩”已经是日常操作，认为中国通过低价产品挤压欧洲本土制造业，尤其在电动车、太阳能板、钢铁等行业。此外，部分欧洲风险投资机构和企业在密切调研中国先进制造产业链后，更是感叹中国已具备在新能源制造、智能家电等领域从人才、技术到资本的全链条优势，并发出了西方在某些领域已完全“不值得投资”（uninvestable）的哀叹。美国对中国征收高关税后，大量中国商品改道进入欧洲，更加剧了欧盟内部的政治压力。

与此同时，中国对稀土、石墨等关键原材料实施出口管制，被认为直接威胁到欧洲的汽车、光伏与国防产业链。欧盟方面公开指责中国的做法带有“经济胁迫”色彩，并迅速通过《反胁迫工具》《外来补贴条例》《强化投资审查机制》等一系列“去风险”措施，不断强化自身的关键矿产战略，并在近期又提出加强在港口等基础设施领域对中国参与度的审查和限制。

中欧关系真正难以突破的根源在于战略与价值层面的结构性矛盾。伴随中国的强势崛起，中欧之间未能建立起经贸关系外的强力人文交流纽带。在对欧外交、舆论和文化领域的“缺位”乃至“叙事鸿沟”，更增加了双方的信任赤字。如今，欧盟多个国家（尤其是北欧、波兰、波罗的海国家）的政策文件也更多直接将中国描述为“对手”，而非此前官方文件勉力维持的“伙伴、竞争者和对手”的“三位一体”定位。

俄乌冲突发生后，中俄战略合作更是被瑞典、波兰等视为对欧洲安全的直接威胁，而欧洲方面频繁对新疆、香港、南海、台湾等中国内政的“指手画脚”持续成为欧中关系的敏感点。因此，欧盟内部虽存在从跨国企业到基金会再到智库的“接触派”力量，但安全和价值观阵营构成了强大的约束力量，使对华政策无法形成根本性转向。

这种局面因美国的政策变动而更加复杂。特朗普推动欧洲盟友增加防务开支，并提出迫使乌克兰接受对俄罗斯有利的和平方案，这令欧洲战略界深感不安。面对美国可能的“战略收缩”与政策不可预测性，部分欧洲国家希望通过加强与中国的接触来增加外交筹码。然而，欧盟整体仍无法接受以牺牲乌克兰利益换取与中国的战略合作。换言之，美国的不确定性促使欧洲寻求“对华接触”，但并未改变欧盟对中国的基本判断。

整体来看，欧洲主要国家的对华关系正出现一种“有条件再接触”的趋势，其驱动力来自经济压力、产业链依赖与外交回旋空间需求。然而，这种潜在转向受到三大因素限制：一是欧盟内部战略分歧严重，难以形成统一的对华战略；二是价值观与安全利益冲突难以弥合；三是美国因素持续对欧洲政策施加方向性影响。欧洲对华政策因此呈现出高度的临时性与条件性：既试图保持对华对话与合作，又不断强化“去风险”和对抗性监管。

未来中欧关系是否会出现真正的结构性变化，关键不在欧洲本身，而取决于两大外部因素：乌克兰战争的走向，以及2026年美国政府的对华路线。如果俄乌战争结束、美国对华政策出现调整，欧洲可能获得设计新策略的空间。但在此之前，中欧关系仍将维持当前的混合状态——高层互动频繁，经贸合作延续，但缺乏战略互信，且随时可能因地缘政治事件而急剧恶化。

▲ 2025年9月，八位来自西方风险投资公司的合伙人在对中国进行考察后得出核心观点：中国在清洁技术领域（如电池、太阳能、风能和电动汽车）的主导地位已使西方相关行业失去投资价值（uninvestable）。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一巨大的差距，其中PlanetA Ventures创始人已将西方电池制造和回收、电解槽、太阳能和风能硬件投资“严格排除”，Extantia Capital创始人则认为西方电池制造已“大势已去”（game over）。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是，中国将能源安全放在首位，允许大规模公司失败，并能迅速实现整个供应链的本土化。数据显示，中国制造了全球约80%的太阳能电池板、60%的风力涡轮机、70%的电动汽车和75%的电池，且成本低于西方，并在全球清洁能源专利中占有约75%的份额。2150 Partner的代表在参观了世界最大的锂离子电池制造商宁德时代的高度自动化生产线后表示，西方的赶超只是徒劳。来源：Bloomberg

二、制度驱动与成员国分化：当前欧盟对华政策概览

当前欧洲正围绕“去风险—经济安全—体系性竞争”进行对华政策的结构性重组。在机构层面，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凭借贸易与监管权力成为核心推动者，与欧洲理事会（European Council）、欧洲议会和对外行动署（EEAS）共同形成多层级政策生产体系。借助对抗中国、俄罗斯等“对手”的叙事，欧盟持续塑造并扩大自身实际权力。

2023年《欧洲经济安全战略》的发布，标志着欧盟正式以制度化方式调整对华关系，重点聚焦供应链韧性、关键技术安全、关键原材料依赖、投资审查、出口管制及外部胁迫反制等领域，意在构建可抵御中长期战略风险的经济安全架构。此后推出或强化的《外国投资审查条例》《反胁迫工具法案》《外国补贴条例》《国际采购工具》等一系列工具，构成欧盟对华经济竞争的制度“武器库”，使欧盟成为以规则、监管与产业政策为核心的战略主体。

在科技与安全维度，安全化趋势同样显著。通过《欧盟芯片法案》、关键技术清单、NIS2指令（网络信息安全指令）、5G工具箱、网络韧性法案等多层级工具，欧盟试图在半导体、人工智能、量子技术、生物技术与网络安全领域，全面降低对中国的依赖度与风险暴露水平。

此外，欧洲议会通过《里斯本条约》获得国际协议批准权，2021年因中方对涉华恶议议员实施制裁而冻结《中欧投资协定》，并持续在所谓“人权”、网络安全等议题上推动强硬路线，刻意提升其在中欧关系中的“存在感”。

与此同时，欧盟成员国因利益结构、依赖程度及安全观念的差异，形成三大对华立场板块，进而影响欧盟整体政策的力度与推进节奏。

第一类为深度融合与产业依赖型国家，包括德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荷兰。这些国家与中国保持长期且广泛的合作，贸易额占欧中贸易总量的约75%。德国曾是欧中合作的核心推动者，对中国市场与供应链依赖深厚；但俄乌冲突后立场趋于强硬，默茨政府将中国定位为“体系性竞争者”，并推动5G领域“去风险”。法国长期倡导强硬贸易防御与“技术主权”，主导欧盟产业政策及反补贴行动（如2023年中国电动车反补贴调查），也是欧盟“对华战略自主”叙事的主要输出国。意大利经历从加入“一带一路”到退出的显著转变，梅洛尼政府通过“黄金权力法”限制中国资本进入关键领域，在维持经济合作的同时向欧盟主流立场靠拢。荷兰、西班牙在半导体设备、清洁能源等领域深度参与中国市场，但受价值观及出口管制压力（尤其ASML案例）影响，逐步收紧技术合作。这类国家与中国经济深度捆绑，双边关系总体持谨慎态度，但对欧盟层面构建制度化工具持积极支持态度。

第二类为战略回调国家，以希腊、葡萄牙及部分东欧国家为代表。这类国家曾在危机时期大量引入中国投资（如中远集团参与比雷埃夫斯港项目），近年逐步向欧盟主流立场靠拢。例如，希腊启动外国直接投资（FDI）审查机制、降低华为参与度，同时在关税等敏感议题上采取“弃权式对冲”策略，避免损害经济利益。葡萄牙在中国能源、港口投资影响下态度温和，但在安全化氛围驱动下，逐步参与欧盟监管工具实施。这类国家以经济利益为核心驱动，开始温和收缩对华依赖，但刻意避免与中国直接对抗。

第三类是安全推动者与价值驱动者，以立陶宛、捷克、波兰及主要北欧国家为代表。这些国家安全意识强、对俄警惕高，因此对华路线更趋强硬。立陶宛直接借“台湾代表处”事件升级与中国的冲突，进而推动欧盟《反胁迫工具》；捷克依托《外国投资审查法》和网络安全体系，对华采取全面安全优先路线，并深化与日韩的技术合作，寻求替代中国；波兰在俄乌冲突后全面调整政策方向，从经济务实转向安全驱动，限制华为在电信网络中的参与；北欧国家也长期坚持价值外交，习惯对华就相关议题提出批评。

近年来，匈牙利的欧尔班政府正凭借其独特立场“脱颖而出”。其与中国关系高度政治化，被视为北京在欧盟内部的重要杠杆。欧尔班政府多次在涉及中国内政的议题上否决欧盟联合声明，在技术领域欢迎华为并深度参与中国电动汽车产业链，在政治安全上签署2024年中匈警务合作协议，被视为突破欧盟内部安全基线的关键案例。然而，这种“友华”倾向显著受到匈牙利自身规模实力的限制，并不能从实质上改变欧洲对华议程；此外，欧尔班政府也持续面临反对派挑战，并在关键战略问题上直接追随美国。

▲11月中旬，德国副总理、财政部长兼社民党（SPD）主席Lars Klingbeil进行了第八次中国之行，访问了北京和上海三天，此行旨在缓解两国近期的紧张关系，并重申德国政府对密切政治合作的重视。他此行最大的成果是，中国副总理何立峰承诺愿与德国和欧洲共同寻找解决关键原材料（如稀土）供应问题的方案，并同意建立一个直接的“紧急通道”来应对供应紧张情况。Klingbeil在此行中感受到了中国作为一个“系统性对手”的崛起，但也避免在乌克兰战争和台湾问题上采取过于强硬的立场，并强调此次访问的目标是恢复外交常态。“德国谦逊”取代了对“重大突破”的追求，也为即将访华的外交部长Johann Wadephul和总理Friedrich Merz铺平了道路。来源：Süddeutsche Zeitung（Klingbeil参观了西门子中国的核心产品）

三、“美欧对华政策：战略趋同与工具分化

美欧在对华态度上正呈现出“战略趋同”与“工具分化”并存的格局。尽管双方越来越一致地将中国视为系统性竞争者/挑战者，但在政策工具选择、制度结构与政治意愿上仍显现显著差异。

总体来看，美欧对华政策的趋同体现在：威胁认知趋同、经济与技术安全优先级上升、对关键依赖的警惕加深。而分歧则主要来自制度结构的差异、政策执行的节奏、对“广泛市场禁令”的政治接受度，以及军事力量与情报体系的结构性差距。

（一） 贸易与投资领域

美欧在贸易与投资领域的趋同体现在二者都从传统的互联互通模式转向“经济安全逻辑”，强调“去风险”而非全面“脱钩”。双方都致力于供应链韧性、关键原材料多元化、排查强制劳动产品，以及对敏感关键技术的外资并购审查。美国的CFIUS和欧盟的外资审查机制虽结构不同，但目标均为阻止中国获取战略性技术与数据。所谓“强制劳动”相关法规、美欧关键矿产战略，也形成了方向一致的政策框架。

然而，显著分歧来自制度设计与执法力度。美国更依赖单边贸易工具，如“301条款”“232条款”，可迅速、大范围地对中国产品加征关税；而欧盟保持依托WTO规则的法律主义路径，使用反倾销或反补贴调查，但程序复杂、节奏较慢。对外投资限制方面，美国已建立国家级框架，对半导体、人工智能等对华投资实施限制，而欧盟仅处于成员国层面的初步审查阶段，缺乏统一约束力。这些差异反映出美国行政权集中、行动迅速，而欧盟因多国共识机制而行动受限。

（二） 技术与产业领域

技术竞争领域是美欧对华政策趋同最为明显的部分。美国《芯片与科学法案》与欧盟《芯片法案》皆旨在扩大本土半导体能力，降低对中国的技术依赖。双方都推动先进芯片与核心设备的出口管控，并强化科研安全要求，防范技术外泄。此外，两者都针对传统制程芯片的中国过剩产能进行市场监测与预警，推动供应链信息共享。

但二者的分歧同样鲜明。美国的出口管制具有域外效力，能限制使用美国产技术的外国制造产品流向中国，而欧盟的两用物项管制制度缺乏类似权能，主要依赖成员国自行审批。美国在补贴政策中设置较严格的“非友好实体内容”限制，同时频繁将中国相关企业列入实体清单；欧盟则往往采取更谨慎、更有限的做法，多与俄乌战事相关制裁挂钩。此外，美国对中国在智能网联汽车、ICTS软件的参与采取更直接的限制，而欧盟仍停留在评估阶段，没有统一禁令。

（三） 安全与影响力防范

在安全领域，美欧的威胁认知高度一致，都将中国视为关键挑战。美国采用司法起诉、制裁、公开归责与联邦安全指引；欧盟通过NIS2提升整个区域的网络安全基线，并出台指导意见应对外部信息操控。双方在制裁涉俄实体方面也表现出明显的协调性。

但分歧同样显著。美国处理相关间谍案的频率远高于欧盟，且以公开化方式发挥威慑效应；而欧盟的执法因成员国能力差异而缺乏统一性。美国拥有更成熟的法律与执法体系，而欧盟则需依赖成员国单独行动。此外，美国在网络安全中的攻防能力与情报共享（如“五眼联盟”）远强于欧盟，这导致双方在敏感信息处理水平上仍存在明显落差。

（四） 印太与防务领域

印太地区的政策趋同主要表现为政治立场一致：美欧都支持航行自由、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并对台海问题指手画脚。欧盟成员国增加了在该印太地区的港口访问与巡航行动，欧盟也通过与日本、韩国、澳大利亚等伙伴的安全对话提升参与度。

但在实际安全能力上，美欧差距巨大。美国在该地区拥有广泛的军事同盟体系（如与日、韩、菲、澳的条约关系）和前沿部署力量，而欧盟没有类似的安全架构，军事存在有限。美国迅速扩展与印太民主国家的防务工业合作，而欧盟仍以成员国单独推进为主。美国还深度参与地区情报合作，而欧盟的信息共享机制在地理和制度上都难以匹敌。

▲ 由于担心外部势力控制关键基础设施，欧盟国家正收紧针对港口和铁路招标的规定，尤其是针对中国等第三方国家的投资。瑞典是最新采取行动的国家，本周提议赋予地方当局新权力，阻止“敌对国家”参与基础设施竞标，其新规预计于2027年生效。波兰也因对中国大规模介入其港口感到不安，总统提出了新法案草案，旨在收紧港口房地产所有权和长期租赁规定，尽管该法案能否通过存在不确定性。

欧盟机构内部也存在担忧，欧洲议会议员Ana Miguel Pedro指出中国国有企业在欧洲港口终端的增加是“战略脆弱性”，欧盟的“军事机动性一揽子计划”要求成员国对战略两用基础设施的所有权和控制权制定更严格的规定，交通委员Apostolos Tzitzikostas也表示，这一问题将成为2026年欧盟委员会港口战略的重点。

此外，奥地利因中国中车制造的长途列车首次投入维也纳-萨尔茨堡线路运营而引发政治反弹，奥地利流动部长Peter Hanke计划在今年年底前提议新的立法以收紧采购和数字安全规则。欧洲铁路供应行业协会也呼吁欧盟更新采购规则，以防止将欧盟竞标者排除在外的国家公司在欧洲自由竞争。来源：Politico

四、Anti SHEIN（反希音）还是Anti Chine（反中国）？企业如何在“无秩序”的欧洲寻找出路

2025年，SHEIN和TEMU（拼多多国际版）等新兴电商平台迅速崛起，正揭示出欧洲社会和经济利益结构的深层撕裂。在法国、德国、西班牙等市场，这些平台以极低价格、快节奏上新、直接链接工厂的模式，吸引了大量年轻人和中低收入消费者。

以SHEIN为例，2025年上半年，其在欧盟的月均独立访客数达到1.46亿，同比增长11.6%，其中法国用户超过2730万人。TEMU紧随其后，月活跃用户数达1.16亿。

这些平台不仅以低价吸引大众，还逐步获得了一部分法国企业家的支持。例如，巴黎知名百货公司BHV的母公司Société des Grands Magasins（SGM）就与SHEIN合作开设了快闪店。SGM总裁弗雷德里克·梅兰（Frédéric Merlin）甚至在媒体采访和议会听证会上为合作辩护，称“欢迎批评，但必须向前看”，并认为法国零售行业必须尝试新的商业模式。

这类合作虽遭强烈批评，却也凸显出法国零售生态的分裂和经济转型的焦虑。在BHV开设SHEIN快闪店当日，商场客流量激增50%，四分之一的顾客还购买了BHV的其他商品。更值得关注的是，这种直通中国供应链的“快反”模式正在被欧洲创业者广泛复制。

这场风波不仅关乎“中国电商模式”的扩张，更深层地反映出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内部经济困境与社会矛盾。2025年法国经济增长预期仅为0.6%，失业率高达7.7%，消费增长乏力，而高储蓄率背后是消费者对未来的普遍不安。同时，财富分配高度集中：欧洲基金会指出，最富有的5%欧洲人掌握了“极不成比例的财富”，而底层20%人群几乎没有积蓄甚至负债累累。在此背景下，物美价廉的电商平台成为大多数消费者的“现实选择”——他们用钱包投票，即便这些平台在产品质量、环保标准或劳工权益方面存在争议。

与此同时，法国政界和本地商界强烈呼吁对这些中国平台加强监管。法国议会讨论的“包裹税”，旨在对150欧元以下的进口商品取消关税豁免，以“恢复公平竞争环境”。法国缝纫行业协会主席皮埃尔·塔拉蒙（Pierre Talamon）认为，这是保护数十万个本地手工业和中小企业岗位的必要举措。然而，这项政策也引发左右翼政党的分歧：极右翼议员批评这是“惩罚中产阶级”的税收，左翼的“不屈法国”党起初反对征税，后转而支持折中版本，折射出法国国内在“保护就业”与“消费自由”之间的张力。

在欧盟层面，监管和政治反应也在加速。2025年10月，欧洲议会议员直接质询欧盟委员会：SHEIN、TEMU和AliExpress（阿里巴巴国际版）等平台是否借“监管真空”大量涌入“非法、不合规及环保有害商品”，从而对欧盟商家造成毁灭性打击。欧洲纺织联盟（EURATEX）及多国零售行业协会纷纷呼吁加速改革，取消包裹关税豁免并征收每个包裹2欧元的处理费。受此影响，欧盟委员会决定将关税豁免取消时间提前至2026年，而非此前计划的2028年年中。英国也面临类似压力，Boohoo等本地电商品牌公开抱怨TEMU和SHEIN吞噬了其市场份额。

尽管如此，很多监管言论并非出于“反华”立场。欧盟司法事务委员迈克尔·麦格拉斯（Michael McGrath）强调：“我们必须保护欧洲消费者，也要保障欧洲企业的公平竞争环境。”他指出，中国平台的快速崛起给欧盟的安全与监管体系带来巨大压力。在法国，当局也果断出手：因发现SHEIN网站上有禁售武器和儿童不宜玩具，法国消费者事务局曾威胁要封禁整个SHEIN法国站点，SHEIN也立即配合下架商品，避免事态升级。

BHV的总裁梅兰在国会听证会上直言，虽然自己亲自审核了所有SHEIN在其门店售卖的产品，但他依然支持立法让线上平台对所有第三方商品负全责。法国商务部长塞尔日·帕潘（Serge Papin）也公开表示：“我们必须终结网络上的‘西部拓荒’时代。”对中国平台的质疑并非全然对外，而是内生于欧洲制度困境、治理滞后和阶层分裂中的“系统性焦虑”。

除电商平台外，中国资本对欧洲的影响也在其他产业持续加深。以新能源汽车和电池为例，2025年比亚迪在欧销量达80,800辆，是去年同期的三倍，并正在匈牙利建设首家欧洲工厂，同时规划在西班牙或土耳其的第二厂。电池巨头宁德时代也已启动与Stellantis在西班牙合建年产能50GWh的超级工厂，雇佣4000名当地员工。另一家合资公司远景AESC在法国Douai的工厂将为雷诺-日产集团提供电池，其开业典礼由马克龙总统亲自揭幕，并获得了欧盟补贴。

在数字渠道方面，京东低调入股法国家电零售巨头Fnac Darty，并于2025年底推出JoyBuy平台，意图挑战亚马逊。这一动作在法国引发警觉，因Fnac掌握大量客户数据与物流网络，有媒体称“数字主权”正受到挑战。与此同时，TEMU虽与法国邮政La Poste达成合作协议，利用国营邮政系统进行末端配送，引发本地零售联盟强烈抗议，称其为“特洛伊木马”。

中国企业与欧洲本地的融合也催生出一些新机会。法国家具创业者Pierre Wizman创办的Blacksheep.io就主打“工厂直销”，并将在BHV旁边开店销售一副仅售2.95欧元的眼镜，并通过直播展示其在中国的生产工厂。这种激进的性价比打法，正迅速撼动传统零售品牌的定价体系。其在眼镜市场对传统高价光学品牌发起挑战。

未来，欧洲本土创业者可能也将大规模采用“全球代工+本地运营”的模式，从传统品牌系统中突围。巴黎、米兰等“时尚圣地”的舆论风向正在转变，随着消费者对品牌溢价认知提升，越来越多人或将选择直接从“可信工厂”购买平替产品，而非被大牌赚取高额溢价。

这种趋势在消费心理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互联网时代揭示了大品牌巨大的溢价空间，消费者越来越愿意尝试便宜替代品。2025年，法国服装市场中，“超快时尚平台”（SHEIN、TEMU、AliExpress）的销量占比已达6%，其中不仅年轻人喜爱，55岁至64岁中年消费者中也有超过三成尝试过这些平台。值得注意的是，许多高收入者也在使用这些平台，证明“价格”已成为普遍心理诉求。传统零售品牌不得不推出自有低价品牌、忠诚积分等策略来自救。

▲商场地产公司SGM负责人Frédéric Merlin在法国国民议会经济事务委员会前为BHV Marais百货公司引入Shein实体店的决定进行辩护，称此举是为了“中心城区商业的生存”，并批评政界“完全脱节”于法国人的现实和意愿。他表示，Shein是“法国人最喜欢的第五大品牌”，拥有2500万法国客户，并强调Shein的工厂与法国所有“大众市场零售商”的工厂“完全相同”。

面对有关Shein销售非法产品的指控，Merlin称已采取所有措施确保在BHV销售的Shein产品的质量、来源和制造条件。他呼吁议员们立法，以保证包括Shein在内的在线平台上所售产品的质量，并对非法产品销售追究Shein的责任。此外，Merlin正在与投资基金洽谈，以筹集3亿欧元来完成BHV资产的收购，他否认了与Shein就收购事宜进行讨论的传言。来源：Le Fig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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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SHEIN与TEMU引发的社会和舆论风暴并非单纯的“中欧博弈”，更像是一次“欧洲内战”。它揭示出法国等老欧洲的中产家庭消费能力的下降、监管系统的滞后、政治共识的崩塌，也激发了关于产业政策、环保责任和消费者权利的广泛讨论。对欧洲社会而言，SHEIN、比亚迪等“鲶鱼效应”加速了当下西方的“秩序重构时代”的群体觉醒，各方都在借外来者的出现巩固自身的议程设定，或打破现有利益格局。

对中国出海企业而言，欧洲的混乱虽不是“我们的目标”，但势必影响其业务发展，独善其身也已不再是选项。若要在欧洲站稳脚跟，不仅要如欧洲在华企业一样“抱团协作”，也应持续推进“本地化”，尊重法律，与地方利益相关方合作。

■ 北京对话 Beijing Club

参考资料

[1] 15 million new European Shein users, Ecommerce News.

[2] AESC Receives EU Approval for State Aid in France, Battery-News, 2025-02-03.

[3] BYD aims to double European sales network by end-2026, executive says, Reuters, 2025-11-17.

[4] Caught between China and the US, the EU must play to its regulatory strengths, CEPS.

[5] China and Europe: Can the EU and the UK find a shared strategy?, Smart Thinking.

[6] China and Germany agree to work on closer commercial ties, end trade tensions, Reuters, 2025-11-17.

[7] China and Sweden need face-to-face dialogue to rebuild trust, foreign minister says, Reuters,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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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China pitches closer ties to Germany in strategic industries to ease rare earth strains, Reuters, 2025-11-24.

[10] China, Italy to strengthen cooperation, Reuters, 2025-11-23.

[11] China, Netherlands pledge deeper cooperation to tackle global challenges, Reuters, 2025-05-22.

[12] Des montures à moins de 4 euros : après Shein, qu'est-ce que "Blacksheep" l'opticien made in China qui arrive au BHV ?, RTL.

[13] Dialogue from a position of strength: China’s EU policy, OSW Centre for Eastern Studies, 2025-10-10.

[14] EU commissioner shocked by dangers of some goods sold by Shein and Temu, The Guardian, 2025-07-20.

[15] EU trying to reduce dependence on China, PISM.

[16] Europe’s green credibility faces its Shein moment, Friends of Europe.

[17] European Commission ramps up pressure on Shein, Paris hearing set for Dec. 5, Reuters, 2025-11-26.

[18] Explainer: How the EU plans to crack down on low-value e-commerce goods from China, Reuters, 2025-11-19.

[19] France halts Shein suspension proceedings after sex dolls, weapons are withdrawn, Reuters, 2025-11-07.

[20] France's Macron, China's Xi agree to advance on cognac trade dispute, Reuters, 2025-05-22.

[21] IVA : Así utiliza Europa los impuestos para poner freno a la moda rápida, EL PAÍS, 2025-10-07.

[22] King Felipe heads to China for more Spanish courtship, Reuters, 2025-11-10.

[23] "La Poste ne peut pas être le cheval de Troie de Temu": l'Alliance du commerce attaque l'accord passé entre le site chinois et Colissimo, BFMTV, 2025-10-16.

[24] La UE no consigue nada en su reunión con China: solo se acopla al acuerdo de Trump y Xi sobre tierras raras y chips, elDiario.es.

[25] Listen: Why is everyone so eager to meet with China?, EUobserver.

[26] Meloni vows to 'relaunch' Italy's cooperation with China, Reuters, 2024-07-28.

[27] Nouvelle polémique en vue pour Shein? Après l'accord très controversé avec Pimkie, le vendeur chinois ouvre des magasins aux luxueuses Galeries Lafayette et au BHV, BFMTV, 2025-10-01.

[28] Paris on alert as China’s JD.com targets French retailer Fnac Darty, Euronews, 2025-11-25.

[29] Parliamentary question | EU action against ultra-fast fashion | E-003860/2025, European Parliament, 2025.

[30] Reality check for EU: China is eating your lunch, find growth at home, ECB chief economist argues, Reuters, 2025-11-26.

[31] Shein's first brick-and-mortar shop highlights department stores' existential pain, FashionNetwork Canada.

[32] Small parcels: French MPs back tax targeting Shein and Temu, FashionNetwork USA.

[33] Speech by Minister for Foreign Affairs Maria Malmer Stenergard at Stockholm China Forum, Government.se, 2025-05.

[34] The EU-China summit: a less than half-hearted golden wedding anniversary, Real Instituto Elcano.

[35] The geopolitical trends shaping the EU's policies on China, Atlantic Council.

[36] Trump is pushing Europe and China closer together. Europe should tread carefully, Chatham House, 2025-02.

[37] UK retailers urge government to end parcel tariff loophole sooner, Reuters, 2025-11-27.

[38] UK's bid to woo China faces backlash over spying claims and slim economic gains, Reuters, 2025-10-16.

[39] Ultra-fast fashion takes a 6% share of fashion sales in France, FashionNetwork Canada.

[40] Ukraine faces 'difficult choice' as Trump demands acceptance of peace plan, Reuters, 2025-11-21.

[41] Unequal wealth: Exploring socioeconomic disparities across the EU, Eurofound.

[42] Wary of sticker shock, retailers clash with brands on price hikes, Reuters, 2025-08-07.

[43] Why the French economy is stuck in stagnation, Le Monde, 2025-06-19.

[44] Worries over Germany's China dependency overshadow Scholz trip, Reuters, 2022-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