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和那个时代,远去了……
为人良善,自有福报
我家原是山东聊城人。我的老老姥爷,就是我娘的老爷爷,应该是1881年左右出生在聊城的王堂村,比我大101岁。我不可能见过他,但是我却经常在姥爷、二姥爷和姑姥娘那里听到他。我娘也会深情的怀念他。我一旁听着只言片语,慢慢在脑海了有了个人影的形象。据说,老人家是个能识文断字的人,教过几年私塾,爱干净,穿着破旧补丁长袍,也要收拾干净利索,稀疏的长辫子搭在后边。这在当时普遍不识字的村子里,他是位极受人尊敬的人物。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要喊老老姥爷去主事,过年的时候,更是排队请他写对联,小孩子生病,没办法的时候就请他过去介绍一下偏方治病。老人家不说谎,对人诚心诚意,有人来家里借东西,他总要想办法尽力提供帮助。下边孙子重孙子一堆,老人对孩子们非常好非常有耐心,晚饭后,孩子们就爱缠着他“老爷爷,给俺拉个呱吧!”老爷爷就开始给孩子们讲一些风俗散事。时至今日,我娘还记得老老姥爷讲过,他年轻的时候,赶集卖牛的事情。他说那时候的人啊,都实诚。买家看中了牛,双方拾一块瓦片,摔开,然后每人持一片,买家要带回家养几天看看是不是有毛病的牛,感觉行的话,双方下次赶集的时候,在这里见面交钱,以瓦片严丝合缝对上为证。这个故事我娘也说不清是他老爷爷自己的故事,还是他讲述的当时的风俗,但是中国历史上民风曾经淳朴至此,令我震撼难忘。我娘还记得他老爷爷经常这样对儿孙念叨:“吃亏吃亏,亏上有德(dei二声),沾光沾光,光上有枪”。老人家去自己地里镑地(除草),路过儿子的地,去的时候就捎带着镑一溜去,回来的时候就捎带着镑一溜回来。
我娘的爷爷就是老老姥爷的二儿子,他去世较早,三年饥荒的时候没了,走在了她老爷爷的前边。老老姥爷年龄大了以后,便主要靠他的孙辈,主要是我姥爷供养了。老爷爷的大儿子那边本是和我姥爷约好每家管五天的。但是那边生活更为穷困,我姥爷又是极孝顺的人,那边管的五天里,至少三四顿饭还是在这边吃。每逢家旁边到了赶集的日子,我姥爷知道他肯定要逛逛集市,姥爷每次都找一个卖饭的摊位,交上钱,告诉人家:“一会儿俺爷爷来了你喊他过来吃。”一会儿果然见到了老人家,摊主就赶紧招呼他来吃,说“你孙子已经交钱了,快来吃饭吧!”
老人家活到了九十二三岁,去世后家里的小孩都哭得不行,比较小的孩子哭着对大人说:“要不恁在集上再给俺买一个这样的老爷爷吧……”。我姥爷更是哭的不行。去亲戚家串门闲谈提起爷爷就哭,哭了好几年,以至于亲戚们都心疼的斥责他“哭啥!他活了九十多岁了哭啥!”那年回家,还听到我的二姥爷和姑姥娘商量,说爷爷去世三十年了,要怎么样怎么样给他做三十年祭奠。是怎样的人,让儿孙们几十年后还在念叨思念?我见不到我的老老姥爷,老老姥爷更不知道我的存在,但他是我的祖先,是我生命血脉源泉的一部分。中国人总是有一种落叶归根寻根问祖的基因,我无法再向前追溯,但这位老老姥爷,我会永远记得他。
我娘的奶奶,就是我的老姥娘,我是见过的。她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健健康康的活到了九十岁,在我初二那一年去世。我还清楚的记得,她的葬礼很多人参加,王堂村里满满的几百号子人。漆黑的棺木下落后,一圈男人们挥舞着铲子埋土,姑姥娘挣脱拉着她的人,沙哑的嗓子撕心裂肺的喊着“我的娘啊——”扑到坑里的棺木上。我娘也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因为她小时候,很多时候是老姥娘喂养的。她还清楚的记得,六一年前后,全国“过艰年”,聊城到处是大水,一度淹没了沟地里高粱。水小了后,老姥娘领着娘,到地里,踮着小脚费力的去够高粱头上残留的一点高粱粒。现在我还能想象那样穷困艰难度日的场景,但是我的孩子们就不一定能想象到了。即便如此,老姥娘依旧力所能及的帮助别人。老姥娘年轻的时候很利索,在村里还是个接生婆呢,每当有过得好一点的人家请她去接生,我娘就在被窝里等着吃红糖鸡蛋。但经常有那穷人家添丁,哪里有什么鸡蛋,反而老姥娘颠着小脚急慌慌的从家里拿了红糖和鸡蛋去照顾产妇。
我的老老姥爷和老姥娘身上善的品行,悉数传给了我的姥爷。我的姥爷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人物。“孝”、“能人”是别人给他身上加的闪耀的标签。姥爷十五六的时候,挑着框子捡粪,旁边一个人家看到了,说那一块粪距离他家牛橛子近,是他家牛拉的,让我姥爷还给他。姥爷一气之下离开了村子参加了八路军。解放战争打聊城的时候,姥爷当上了机枪班的班长,副手也是王堂村的。我听到过姥爷骄傲的给人描述“我们正往前打着,后边敌人从城墙上上来了,要不是我马上掉过机枪来打那几下子,敌人就突破了!”建国后为了生活,姥爷“下河东”,倒卖地瓜片,拉沙子,送石子,养活一大家子人。还到东北谋生过一段时间,在部队里,当了管做饭的司务长。村里有实在生活不下去的年轻人,还到东北找到姥爷投靠。姥爷对这些乡里乡亲的很是照顾,所有有一次发了工资,大家凑份子请姥爷一起吃饭表示感谢。没想到姥爷气坏了,大骂这些人不是东西,说老娘孩子们在家里(聊城)作难,你们弄钱了下馆子!姥爷付了餐费后,骂骂咧咧监督着这些人谁也不能乱花,都要把钱全都寄到家里去。以后每个月姥爷都监督着他们,询问他们往家里寄了多少钱。谁要是自己乱花个钱啊搞个小偷小摸啊,姥爷可是不饶他。我娘说姥爷是个脾气挺大的人。我能想象到他指着同乡大声训斥的样子。但是被训的人,心里难道不是温暖的吗。
后来我娘的爷爷得了腿疾无法劳动,本来姥爷能在东北安排当油田里的正是工人,但他想到家里没有劳动力无法度日,安排好同村人后自己回到了老家王堂村,开始动脑子想各种办法养活这一大群人。我姨姥娘说,我姥爷拉着地排车卖桃子什么的,总得推着车走十多里以外,到没大有认识的人那里去卖。因为近的地方净熟人,姥爷怎么好意思收钱,“拿着吃去吧吃去吧!”一会儿一车送完了。老这样也不行啊,所以后来就推到很远的地方去卖,才能卖出钱来。我娘还听别人讲过姥爷拉石子搞运输的事情。当时政治环境应该是在政府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做生意的时候。他联系了业务后,带领着村里几家一起送,别人送多少就给多少钱,他从中一分也不克扣。后来政府还派人偷偷到村里调查这个“地下运输队”的事情,结果几家人异口同声赞不绝口的说姥爷“一分也不扣我们的钱”“我们全亏了他”,结果也就没找姥爷的事,不了了之了。还有一次村里某人家男人脑子不灵光又穷,一场雨房子都塌了,老婆撇下一个孩子走了,姥爷看不下去,对生产队长说,我就是不要工分也得帮他把房子盖起来。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姥爷动员了几个同村年轻人,干完队里的活,挤出时间来把他家的房子用土坯垒好了,又赶着骡车把他媳妇接回家。后来他家又添了两个孩子,日子也过好了。我姥爷就是这样看不得别人作难,听不得别人受苦的人。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王堂村和全国一样,大部分人家陷入了有上顿没下顿的困境,孩子多的人家更是入不敷出。我姥爷看到什么亲戚在附近挖野菜,拿起半筐子窝头就送过去,听说我姨姥娘家没粮食了,就赶紧时不时弄半袋子谷子送去。一天我姥爷路过村里一户人家,听到里边嗷嗷直哭,一问原来是四个孩子三四天没吃饭了,饿的哭。姥爷赶紧跑回家,用簸箕使劲搓了一下子胡萝卜,急匆匆的跑着给他们家送去。后来这家最小的男孩上学“出息了”,当了县长,家里还挂着江泽民主席考察聊城时和他握手的照片,前几年又到济南当了某部厅长,算是王堂村出的大人物了,他还出钱给王堂修了一条公路,但只要过年回家,他家老人总要带着他给我姥爷拜个年。还一个事我娘还记得很清楚,说有“下河东”做生意的人,骡车再在送货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发大水,淹在水里困住了。姥爷看到后,连忙趟水过去招呼他们到家里来,第一天在大门底下凑合睡的,第二天收拾好了东屋,让他们在东屋里好好睡了一觉,自然这些人陌生人因此都成了姥爷的朋友。我娘说,“你姥爷没钱,就是朋友多。到处都是朋友。”前几年我表弟闲着,小舅把他送到姥爷的朋友那里去学木工手艺,人家不仅不收学费,还每月给表弟四百元,再额外拿出二百元来让表弟捎给我姥爷,说当年多亏姥爷半袋子半袋子的给他家送地瓜干,一家人才能活下来。
姥爷年老了后有两个爱好,一是抽烟,但从来不花钱买烟。他在院子里种了烟叶,晒干了用纸卷着抽。另一个就是就爱听戏。只要听说哪里死了人请了戏班,或者大街上有唱戏的,他就骑着破自行车,挂上马扎去听戏,跟着戏班子走乡串户。不管走到哪里,姥爷中午都有好吃好喝不花钱。因为几乎不管哪个村,都有人或者他们的父辈当年受过姥爷的恩惠。每到一处听戏,就有老人或他们的子女认出我姥爷,然后拉到家里去恭恭敬敬的炒个菜倒个酒伺候着。然后和姥爷聊聊过往。那时候我不再意这些事情,现在想想,姥爷真是了不起的人。一簸箕萝卜、半袋子谷子,半筐子窝头,现在看来简直不是人吃的东西,但在当年很多人饿死的年代,就是能救活人的粮食,这些就是命,姥爷自家也是穷人家,凭借着老姥娘弄下点地,算是中农。但他能搞到这些东西,还能再送给更穷的人,真是……原谅我无法用词汇表达。在那么艰难的讨生活的日子,姥爷不仅养活了我娘和两个舅舅,拉巴大比他小十二岁的俺二姥爷,还帮衬着俺姑姥娘养大三个孩子,表姊妹家的四五个孩子,还周济着我三个姨姥娘、我娘的姑奶奶等等很多甚至我娘都记不清的亲戚,以及很多同村人和很多根本不认识的人,真是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我听过评书里的侠士,但真实生活中,我姥爷真当的起一个“侠”字!
后来家家都过好日子了, 姥爷也老了。但姥爷向善的心却从未变过。有一次,姥爷的一个老朋友被一个小姑娘骑自行车撞倒了,老头赶紧爬起来对小姑娘说:你快走你快走,俺儿一会儿就过来了别让他看见。我姥爷听到这个事情深受感动,对我娘说,你看老#(我记不得姓什么了)真是好样的,我也得向他学习。后来不幸言中,七十多岁的姥爷在家门口被别人的自行车撞倒在地,小舅要拦住对方别走,姥爷歪在地上大声说我没事没事,叫人家走!小舅刚想说什么;姥爷开口就骂小舅:你干什么!你想讹人啊!那时候电视上时有碰瓷的新闻,那些人渣真是给我姥爷提鞋都不配!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我是深信不疑的。老老姥爷高寿,老姥娘也活到了九十,没病没灾没受罪的自然去世,姥爷辛苦奔波了一辈子,抽烟抽了一辈子,却一声没有咳嗽过,一辈子没有得过病吃过药。偶尔有个小感冒,姥爷就用个塑料袋捂住胸口,盖上被子睡一觉就好了,临终时,姥爷才第一次面对药片,问我娘怎么吃。我想这就是我姥爷做好事的福报吧!姥爷到我家吃饭,经常对我念叨:“为人啊,要良善,像那种偷拿人家个么(东西,聊城方言)啊,叫人家不好啊,不行。”姥爷经常把“良善”这个词念叨给我们晚辈听。晚辈里姥爷最夸我好,可惜我那时忙着上学忙着结婚生子过自己的日子,没有意识到应该好好陪陪姥爷,听他讲讲他的过去,他的故事。后来在我娘我舅舅等亲戚的只言片语中,我才慢慢了解到我姥爷的这些事情,慢慢意识到曾经有那么棒那么好的姥爷。可惜姥爷已经离我而去,我已无法再当面求证倾听姥爷讲过去的故事了。每每思及于此,悔恨懊恼不已。2010年辰辰出生的时候,姥爷生平第一次生病了,可惜也是最后一次 。辰辰过十二天的时候,姥爷在两个舅舅的陪同下来看辰辰,他仔细的端详着辰辰,说他额头饱满,天圆地方……有福啊有福!想不到这是我和我姥爷的最后一面。姥爷去世时,我还未出月子,连葬礼都没有参加,只听说送葬的人挤得王堂村满满的……
家风,应该有很多种很多词。我家的家风,应该是爱国,爱学习,三观正等等。但首先我要把“良善”放到头一位。老老姥爷,老姥娘,姥爷的故事,我还要继续找二姥爷和姑姥娘询问,然后再记录下来,讲给我的孩子听。我希望他们能心怀良善,我希望姥爷在天之灵,一直看着我,看着我说,看着我做。